第八章 积非成是
立行坊紧邻北市,正值仲夏傍晚,不少人出门闲逛纳凉,十足热闹。不知谁人率先发现凌空观上方笼起了一缕薄雾,被夏日熏风一吹,逐渐变为滚滚浓烟,随之而来的则是呛人肺胁的气息,以及若隐若现的逃命惨叫声。
很快,周边坊间的武侯倾巢而出,前来救火并封锁道路,北市东大街瞬间被挤得水泄不通。人、车、马全部乱作一团,其中便有鸿胪寺卿叶法善,眼见凌空观失火,他异常心急,可他所乘的牛车却是寸步难行,无论随行的道徒如何鸣锣开道,也无济于事。叶法善腿脚不便,见周遭人群拥挤,自是不敢轻易下车,就这样磋磨着时间,竟已过了一个多时辰。
本掐算着能在暮鼓左右回到凌空观,不耽误晚上与孙道玄之约,不想凌空观竟突然走水失火。想到凌空观的众人以及仍被自己关在袡房内的孙道玄,叶法善再也无法干等,跳下牛车,年迈清癯的身子想要穿过拥挤的人群,却被推搡裹挟,数度险些摔倒。正一筹莫展之际,一头戴大檐斗笠,身着黑色胡装,腰间别着宝剑之人靠近过来,向他叉手一礼,正是身着胡服男装的临淄王府舞姬公孙雪。
话说这公孙雪与孙道玄曾有数年在糠城比邻而居,两人以义姐弟相称,自是交情匪浅。至于叶法善处,公孙雪亦替临淄王跑过腿,有过几面之缘。见叶法善一脸疑窦,她轻笑一声,指了指街口北侧停着一驾马车,低声道:“天师欲见之人正在车上相候,且随我来。”
叶法善神色一凛,蹒跚跟上了公孙雪,趔趄登车,掀开帘拢,只见里面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孙道玄。
叶法善又喜又惊,赶忙放下车帘,生恐过路人看到他。公孙雪一挥马鞭,马车便背向人群,飞速驶离了熙熙攘攘的街口。
叶法善拉着孙道玄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见他安然无恙,沉沉舒了口气,又疑惑问道:“玄儿,你不是被贫道锁在袡房里,怎会在此?”
此时驾驭孙道玄的仍是薛至柔的意识,她轻咳一声,尽量学着孙道玄的语气回道:“火起后不久,公孙姐姐便赶来道观寻我。我当时方打破门窗逃出袡房,眼看天师迟迟未归,猜测应是由于载货甚多堵在了路上,便赶来接应。”
“公孙姐姐?”叶法善重复着“孙道玄”口中的称呼,只觉有些奇怪,“到底是经了事,玄儿竟也成了礼仪人……”
薛至柔一哽,猜测大概是自己错了称谓,忙转移话题:“呃……天师入宫,所求之事可都打点好了?”
时光回溯至是日午后,待唐之婉和孙道玄出去后,薛至柔便关上了密道通往外侧方向的机关门,袡房一端的则保持打开。此举既是为了关键时刻自己能够随时逃离,也是为了不令沟渠中的臭气反上来。
其后她便一直端然坐在袡房里,尽量与这具不慎相熟的身体和谐相处。待听到暮鼓声敲响时,她方躲入密道之中,并用茶案将密道口掩住,顺便将帽准压在案几的脚下面。
上一个轮回凌空观烧毁时,薛至柔身处山门外,曾瞥见一个身穿华贵胡服的俏丽女子,逢人便问可曾见过孙道玄的行踪。彼时薛至柔正处在凌空观毁灭的巨大悲痛中,并不曾与她搭话,却也看出她身上的躞蹀带应是出自临淄王府,潜意识里奇怪为何临淄王府的人要冒着被牵连拖累的风险来寻孙道玄。
轮回后,她从叶法善处了解到孙道玄一家或与临淄王之父李旦有关,便理解了几分。故而当她经密道逃出后,用破帽遮住脸绕回到立行坊西的道旁时,被一头戴斗笠的黑衣人径直拽至小巷内,也不过挣扎了一瞬,便看清是那日临淄王府的女子,便从善如流地跟着她逃命,也确实顺利逃出了火场,接到了叶法善。
只不过,看叶法善对于“公孙姐姐”这称谓的疑惑,难道这孙道玄与这位俏佳人间的瓜葛别有隐情?
薛至柔尚未想明白,便被叶法善从回忆中唤回:“贫道入宫之事并无什么打紧,眼下重要的是你的事。来,这度牒与道袍都已备好,你快快换上。贫道所托之人就在新罗驿馆,你先随他们往汴州,再乘船走水路去新罗。”
就在方才,薛至柔尚对今日种种算得上满意,她不单保住了叶法善的性命,还顶着孙道玄的皮囊,帮助他逃了出来,现场也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这一切都让她感到庆幸,甚至第一次感激起轮回来。
然而这一切,都因为叶法善这一句“换上道袍”而戛然终止。脱衣换道袍岂不是要摸这厮的身子了?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不愿那货摸自己的身体,自然亦不想碰他的身子,哪怕只是看到,恐怕也要长针眼。更何况,这叶法善不知道她不是孙道玄,要将她托给新罗人带到新罗去,她的身体可怎么办?她那尚在牢里嫌疑未脱的爹可怎么办?
叶法善见这“孙道玄”迟迟不动手,焦急不已:“玄儿,你可是还有何顾虑?已到如此关键之时,切不可犹豫误事啊!”
薛至柔如何不知事情紧迫,骨节修长的手却一直悬在半空,迟迟下不了决心。
叶法善十足心急,拍腿道:“傻孩子,这还犹豫什么?你可是不甘心?觉得自己分明什么也没做却被冤枉,不肯就这般离开?贫道知晓你性子刚直倔强,可你也要想想你爷娘!他们死得不明不白,你如今若也这般丢了性命,岂不是让奸人痛快!”
薛至柔听得一愣一愣,心道自己不过是不想看孙道玄的身子,怎的惹出这老头一堆有的没的。但有一点是真的,再不换不逃,可能就要保命不住,薛至柔叹了口气,双手终于握住了襟领,还未来得及解扣,便觉得头脑一沉,瞬间无知无觉了。
黄莺啼鸣,细水潺潺,薛至柔似是沉进了一汪深湖,混沌无着,载浮载沉。她潜意识里暗暗庆幸,以为此一番再度醒来必然会回到自己的身体,哪知两眼一睁竟还是用着孙道玄的身子。她欲哭无泪,却也毫无办法,万般不情愿地随他们往汴州赶去。
这厢孙道玄听说薛至柔用着他的身子即将被带去新罗,崩溃得恨不能把灵龟阁砸了,毕竟他能忍受一天不吃不喝不如厕,长此以往可不是要他的命吗?
不过他并非最崩溃的那一个,唐之婉得知他两人并未交换回来,甚至那薛至柔的魂儿还装在孙道玄的身子里离开了洛阳,惊吓得险些要将额前的刘海揪秃了,待恢复了几分神智,她当晚便在丹华轩门口挂了歇业牌子,逃回了唐府去。
孙道玄极不情愿地在灵龟阁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就被拍门声叫醒。他本已过惯了提心吊胆的逃命生活,第一反应便是翻窗逃跑,当那瘦弱的身子无法支撑他爬上支摘窗时,他方忆起自己尚用着那薛至柔的身体,竟破天荒生出几丝欢喜之感,大摇大摆下楼开门来。
但这欢喜并未能持续过一盏茶的功夫。孙道玄打开大门,只见门外是凌空观的小道徒,天降大雨,他却未拿伞,浑身湿透,看起来极是狼狈,哭丧着脸道:“瑶池奉,天师要被带去大理寺了!说是有要紧事嘱托瑶池奉,特意让我寻你来!” 孙道玄面色一凛,脑中浮现出许多不好的猜想:“大理寺的人为何捉天师,是不是……”
“说是因为凌空观烧毁,天师被诉玩忽职守,总之,瑶池奉快些去罢,再晚些天师便要被带走了!”
孙道玄已顾不得薛至柔是否会骑马,抢过小道徒手中的缰绳,翻身而上,疾驰往立行坊赶去。
如上一个轮回一般,凌空观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只剩下焦黑成炭的椽木与裸露的地基。孙道玄赶到时,数十具尸身正撂在雨中的空地上,等人辨认,而叶法善坐在不远处的武侯铺里,看起来疲惫至极,旁边一陌生男子,身着浅绯色官服,从他所配的鱼袋、铜牌来看,应是大理寺的官员。若孙道玄仍用的是自己的身子,必不敢贸然前去,但如今用着薛至柔的身体,自是无所畏惧,他快步迎上前,唤道:“叶天师!”
叶法善听得呼声,抬起混沌双目,干涸的瞳仁中漾出慈祥光芒:“呵,师妹来了……”
“瑶池奉的耳报神还是这么灵通,”那大理寺的官员说道,“剑某当真想向瑶池奉请教一二,究竟是如何做到。”
孙道玄明了,此人应当是大理寺正之类的官员,或许曾与薛至柔有过节,便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疏冷道:“那是你们无能……”
不消说,这大理寺官员正是剑斫峰,听了这话,他微微一怔,平素里薛至柔虽然说话也算不上客套,但如此直白着实是头一遭。所谓“光脚不怕穿鞋”,剑斫峰也不好抢白回去,一时无语。
叶法善适时开口道:“剑寺正,崇玄署仍有些祭祀、作法的事,贫道恐怕进了你们大理寺便无人操持,需与瑶池奉交待几句,可否行个方便?”
剑斫峰虽不信道,对叶法善却也敬重,做了个“请”的手势,带人守在了大门外。
孙道玄看着眼前的耄耋老人,愧疚以及,强忍道:“天师有何事交待,我一定努力去……”
“嗐,”叶法善微微一笑,双眼弯弯,神神秘秘低声道,“崇玄署的事,你占风杖一挥,哪有什么处理不了的。师兄我是有件东西与你。”
说着,叶法善从怀兜中摸出了一块金牌,颤着手递了上去。孙道玄赶忙接过,只见其上写着“奉御神探”四个大字。
“你所求查案之事,师兄不好明里推荐,便荐你去神都苑作法镇压凶邪。如今师兄我进去了,风水祭祀诸多活动多半会寻你,你出入方便,查案亦能更加便宜,师兄相信你的才能……”
“这凌空观的火,多半也与此案有关,”孙道玄心里愈发不是滋味,缓缓说道,“天师已被连累至此,我实在……”
“贫道如何会不晓得,”说到此处,叶法善颇有些欲言又止,声音压得更低,“你或是已经知晓,即便尚未知晓,只消稍稍查证便会知晓,贫道与那孩子有颇深渊源,他当真不是杀人凶手……”
孙道玄一怔,不想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叶法善还在一心为他剖白。说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如今用着女儿身,可是再也忍不住,哽咽道,“天师莫要再劳心这些了,且要照顾好身子。”
“好……好……”叶法善应道,“凌空观没了,贫道难辞其咎,入狱恕罪,亦是我心之所往,你不必牵挂。这 ‘奉御神探’,乃是当年狄公所留下的,贫道知晓你一直有志向,特意要了这块金牌与你。待你查明悬案之日,圣人知晓是有人蓄意放火,自然也会还我以自由。至柔丫头,你遇事爱急躁,如今敌暗我明,敌强我弱,切记不可着人的道,万事多加小心……”
“叶天师,”门口的剑斫峰终于出了声,“交待的差不多了罢?雨小了些,此时动身,于叶天师便宜,请罢。”
孙道玄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叶法善步履蹒跚地随那剑斫峰离开,他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只是站在瓢泼大雨中,捏着那一块触指生寒的金牌,眼底映着那化作齑粉的道观,眸光如火。
不知在雨里站了多久,孙道玄终于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了南市,大雨初歇,云破日出,街上的小水洼在太阳光晕的折射下透出五彩斑斓的光晕,然而在孙道玄眼中,世界仿佛变作黑白,没有一丝色彩。
他今年不过十八岁,却已在外漂泊了近十年。尚是孩提时,他便痛失双亲,被叶法善托付给阳翟的善良农户,养父母贫苦,但品性醇厚,将他拉扯长大,十分尽心,可他不敢过度亲近,只因身负血海深仇,有如一位独行苍穹的死士,只为报父母之仇而活,不想连累他人。他不怕孤独,甚至享受孤独,袖起笔落,画中方是他的万千世界。
然而无论他多么审慎,他还是连累了叶法善和凌空观的百余口人,看到那坍圮的道观,横陈的死尸,以及佝偻着身躯被带往牢狱的老者,孙道玄只觉得自己被一种莫大的无助裹挟,整个人万分颓丧,提不起一分气力。
他沉默地转过街角,欲回到那不甚熟悉的灵龟阁再做打算,哪知那铺面竟开着门,惹得他疑惑之余起了几分警惕,步履轻悄,立在幌旗下悄然观察。
堂内站着的竟然是唐之婉,对面坐着一对老夫妻,好似在絮絮说着什么,时不时抬手抹泪。
孙道玄暗道不知这傻大姐又揽下了什么活计,横竖与他无关,兀自走了进去,打算上二楼歇息。
谁知甫一进屋,便被唐之婉喊住,只听她语带迟疑,却也强势:“哎……瑶,瑶池奉,有冤案上门,等你半晌了。”
孙道玄乜斜了唐之婉一眼,脚步不停:“干我底事。”
唐之婉忙从桃木桌后跳起来,一路追到二层拐角处,连惊带怕地揪住这位所谓“薛至柔”的袖笼:“哎!你!作为法探,你不查案谁查案?”
孙道玄一扬眉:“我不会,你查罢。”说罢抽了袖笼,转身便走。
唐之婉心一横,上前拦住他的去路,压低嗓音,语气带了几分胁迫:“你顶着瑶池奉的名头,就得做瑶池奉该做的事!我可告诉你,我听薛至柔说过,大理寺有个姓剑人更贱的寺正,贼得要死,什么怪力乱神都不怕,就算你这样,只要我说你是孙道玄,他一定会把你抓起来拷问!”
“那你便去,”孙道玄依然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明明用着薛至柔的脸,配上那般表情,却让最熟悉的人也觉得陌生,“我要休息了,劳烦你让开。”
唐之婉气急败坏,忍不住喊道:“他们家女儿丢了,过了半个月沉尸洛河里,脸都烂得看不清了。可怜这两位老人就这么一个孩子,这样不明不白死了,他们如何能不伤心?你就算再冷酷,总有父母亲人罢?再者说,我知晓你不会查案,毕竟你就是个赝品,但你胡说八道总会罢?人已经没了,再做什么都是徒劳,你假装作法,说几句话安慰安慰他们总是可以的吧?”
“原来瑶池奉平素里就是这样骗人的,”孙道玄冷哼一声,却破天荒向楼下走去,“当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唐之婉心里生气,强行安抚自己说但好歹这厮还是下了楼,伸脖子咽了怒意,跟着那孙道玄下了楼,先声夺人道:“瑶池奉来了!”
那两位老夫妻忙站起身,看似不过五十许人,头发却花白得厉害,几乎不见几根黑发,神情亦是疲惫,想来是因为丧女而蒙受了巨大打击,看到薛至柔,两人干涸的双眼终于流露出几丝微光:“见过瑶池奉……”
孙道玄也不谦让回礼,径直坐在桌案前,开门见山道:“从头到尾说一遍罢,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眼前这小小的丫头不过十四五岁,比自家女儿还小些,气势却是浩大,那老两口相视一眼,方由那老汉开口道:“我名沈荃,祖上曾为开国县男,及至我这里,虽无人在朝为官,却也有几亩薄田,些许家产。我们夫妻二人无子,爱女如珍,小女今年不过二八之龄,她性子好强,自诩不输男儿,先前一直在择善坊的教坊读书。上月十五,家丁如常驾车去接她,交个束脩的功夫,人竟找不到了。我们夫妻两人当下便去报了官,并派出府中所有家丁去寻,一直杳无音信,直到三日前,在洛河中捞出一具女尸,大理寺的官爷说是我们的女儿……”
那老汉说着,掩面而泣,他身侧的女子亦开始抹泪不止。
孙道玄依旧是那副冷脸,问道:“大理寺既找到了尸体,可抓到了凶嫌吗?”
沈荃摇头道:“不曾,大理寺与刑部人竟都说,小女是服毒自尽……可小女好端端的,为何要自尽?”
孙道玄的疑惑更甚,默默片刻,拔出竹筒中的签筹一掷:“这案子,我接了。尸身停在何处?”
那沈荃夫妇听闻瑶池奉接了这案子,无限的伤感中迸发出些许激动,以及丝缕希冀来:“尚在大理寺。”
孙道玄微微颔首:“事不宜迟,且等我一下,我们这就去大理寺。”
那唐之婉听得目瞪口呆,一路追上二楼书房,低声嗔道:“你还要跟去大理寺?你又不会查案,去哪里作甚?”
孙道玄揉揉耳朵,一副被唐之婉吵到的模样,兀自拿出那块“奉御神探”的金牌挂在腰间,在书房里转了一大圈,方问道:“占风杖在何处?”
“在阁楼储物间,”唐之婉嘴比脑子快,说完后悔,捂嘴却也无用,便梗着脖子嗔道,“你要占风杖作甚?”
孙道玄不理会她,麻利地取了占风杖,下楼对沈荃夫妇道:“有劳带路。”
唐之婉此时已浑然发懵了,她发誓她让那孙道玄接待这对老夫妻的意思绝不是这样,她只是想着以薛至柔的性子,放着悬案不查会惹人怀疑,她不过是想让那孙道玄以薛至柔的名义胡诌两句,能宽慰那他们最好,若实在不能,至少莫让人觉得薛至柔“不大对劲”,哪知道那孙道玄竟然还真要去查案,这不是发癫狂吗?
也不知道薛至柔的魂儿随着孙道玄的身子走到何处去了,他两人难道就这样无休止地交换下去吗?那她唐之婉可怎么办?打小一起的手帕交就这么没了,她们可是约好了,一个要做大唐第一的法探,一个要开洛阳最好的胭脂铺,若是那薛至柔因为跟孙道玄换命而丢了魂,岂不是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了吗?
唐之婉立在旋梯拐角上,感觉自己就要掉泪了,就在这时,已半条腿出了灵龟阁的孙道玄探身回来,沉声道:“你不去?”
“我?”唐之婉怔怔的,“我去作甚?”
“我从未去过大理寺,”孙道玄耸耸肩,眼神无辜,但仔细观察可发现眸光里藏着几丝顽劣,“可能会说错话。”
这厮竟然敢威胁自己,唐之婉听得明白,但她纵便咬碎牙也无济于事,万般不情愿地跟着这厮往大理寺去了。毕竟,她可不能容许薛至柔的身体出任何损失,只要心诚,想来……她那挚友还是能回来的吧?
大理寺身为掌管唐帝国刑狱案的最高之所,自非闲杂人等可以擅入。孙道玄纵便来洛阳已有两三年,却从未来过此地,未想到自己被冤成了逃犯,倒是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话说这薛至柔作为法探的名头,在大理寺倒是比她父亲和祖父还大,只因她那夹带着玄学胡说八道似的查案手段,偏生还真能破他们查不清的案子,令这些明法科出身的主簿法曹既好气,又觉可笑,却也无济于事。
来时路上孙道玄与唐之婉一辆马车,便也问了平素薛至柔查案的风格。唐之婉虽然别扭,但也无奈地一一告知,毕竟保住薛至柔的命才是她现在的第一要务。
孙道玄听罢,只觉得比他想象中还要简单,下车后便跟着沈荃夫妇大摇大摆走进了二进门。
有司直迎上前,看到沈荃便知来意,带他们转过七七八八的长廊,来到一处阴暗逼仄的回廊,回廊两端皆是大大小小的隔间,每间不过半丈开方,打眼一看便知不是住人的地方。
唐之婉瞬间毛骨悚然,警惕防备到极致,想逃离,又怕孙道玄说错话,只能捂着眼只看足下这寸步之地,勉强跟着众人前行。
终于,那司直停在一个隔间跟前,毫无征兆地一拉隔门上的铁栓,抽出一具尸体来。唐之婉眼睛捂得严,并未看见,但听到那声响便吓得跳了起来。
孙道玄缓缓蹲下身,视线与那尸体平行,只见那是一具泡大的女尸,身子极粗,已看不出本来的面貌,尤其颜面烂得厉害,五官全然溃坏模糊,有的地方甚至隐隐透出白骨。
唐之婉虽捂着眼,但听觉、触觉、尤其是嗅觉却空前灵敏,只觉得这回廊的风声簌簌如泣,空气冷绝如冰,更有奇异的臭味若隐若现传来,同时还有欲掩盖这臭气的香味刺激着鼻翼,她很想打喷嚏,但更多则是想哭。仅存的理智控制着她的感官,让她不要在此失态,竭力挨过这煎熬的每一瞬。
那孙道玄看罢尸体,忽然一震手中的占风杖,语调奇怪地念道:“文王鼓、赶仙鞭、柳木椽、招魂幡;鸟奔林、虎归山、八根弦、金刚圈……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魂兮归来!”
唐之婉听得瞠目结舌,心道薛至柔平素里虽然也神道,但嘴里不过“天地君亲师”,这等跳大神似的言论当真是第一次听,稀罕之余也令她起了几分尴尬。
不单唐之婉,在场其他人亦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司直不认识薛至柔,但看看眼前这少女的衣着,气度和腰间那块颇为扎眼的“奉御神探”金牌,便能猜个大概,忍不住出言道:“瑶池奉,此案是我们大理寺已结案的,沈家小娘子不明原因服毒自尽,是板上钉钉之事,仵作已细细验了,她周身皆无挣扎打斗的痕迹,腹腔、胸腔皆有毒斑,敢问有什么问题?”
但这位“瑶池奉”并未搭腔,甚至神情比平时更疏离冷漠了几分,兀自对着那女尸道:“什么……你说……你不是 ‘你’?那你又是何人?”
这话内容颇为劲爆,不单令那沈荃夫妇面面相觑,连唐之婉都险些将手从眼前移开,又被指缝中一闪而过的污脏绣鞋吓得一抖,重新严严实实捂了起来。
那沈荃胡须颤了颤,瞪大眼追问道:“瑶池奉是何意?难道……这……眼前这人不是我小女?”
孙道玄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继续与那尸体交谈道:“那你便告诉我,你究竟是谁……莫怕,是非曲直我心里明白,不必管旁人如何指鹿为马,我必然与你公道。”
“胡言乱语!”那司直在旁做点评,“沈公,先前剑寺正便与我等说起,这神棍骗人,往往出惊人之语,利用苦主不肯面对亲人离世的心理,胡言乱语,骗取钱财,甚至……”
“沈公,”孙道玄拍拍手,终于站起身,直直望向沈荃夫妇,孤标傲世甚至连余光都不肯分给那司直,“令嫒年少尚在念书,可曾定亲?”
夫妇两人面面相觑,似是不懂这瑶池奉为何这般问,良久,方道:“我家虽曾有官爵,但在儿女亲事上却不强求门当户对,只求给这独女托付一个可靠之人,故而尚未定亲。”
“这便有些奇了,”孙道玄歪嘴一笑,想起如今用的是薛至柔的身子,生生将嘴正过来两分,“按说令嫒已年过二八,贵府家境亦算殷实,总会有人上门提亲罢?”
“有是有,”沈荃回道,“但……小女不大愿意,做父母的亦不好勉强……”
孙道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抬手一推那铁栓,溃烂的尸身便重新送回了狭窄的隔间中:“沈公,令嫒之死别有疑窦,若是可能,我想去择善坊的教坊看看。”
“好,好……”沈荃立即答应下来,“车马还等在大理寺外,瑶池奉请。”
“走罢,”孙道玄挪步,对尚捂着眼发愣的唐之婉道,“给你换个地方继续丢人现眼。”
“你别胡说,我根本没在害怕!”唐之婉嘴上否认着,脚步却比任何人都快,“这有什么可怕的,我先前帮瑶……帮你打下手的时候多了。”
孙道玄不再理会唐之婉,转头对沈荃道:“为防大理寺抵赖,你当至少请个主簿以上之官吏随行。”
说话间,众人到了庭院回廊处,沈荃低声向那司直说出孙道玄的要求,遭其坚词拒绝:“此案已经结了,你愿意信神棍便罢,我等每日有多少大案要案,可没工夫……”
“你在害怕什么?”孙道玄似笑非笑地睨着那人,颇为玩味,“怕人知道国库的俸禄养着的不过是一群草包?”
“你!你可别忘了,你爹也曾是吃皇粮之人,左不能因为吃了几天牢饭便忘本了吧?”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唐之婉几乎气得心梗,想到孙道玄恐怕不会为薛讷说话,刚准备反驳,便听他十分冷酷且流利地接到:“我阿爷待在牢里越久,便越是证明你们大理寺无能,抓不住真凶,令无辜之人受牵连。”
“什么事这么热闹?”
远处一男声打破了众人的龃龉,孙道玄一回身,只见来人正是那日将叶法善带走的大理寺正,好似叫什么剑斫峰。唐之婉见孙道玄脸上的不屑又多了两分,好奇问道:“你认得他?”
“剑斫峰,大理寺正,你当也听说过罢,他在洛阳城也算是个名人。”孙道玄回道,同时心里暗想,只是比起他的声名还是差了不少,无论是与身为画师的他比还是跟身为逃犯的他相比。
唐之婉倒是很配合地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同时极为担忧地小声说道:“我们还是快跑吧,听说他很厉害,若是看出你……”
唐之婉话未说完,便见孙道玄上前几步,冷冷的声音对剑斫峰道:“剑寺正,沈家小娘子死的蹊跷,你们大理寺糊涂断案便罢了,还不许人翻案,与草菅人命的凶徒有何区别?”
剑斫峰一向负责处理两京内涉五品以上官员之大案要案,这等人口失踪案确实不曾过问,也不必过问。不知为何,他莫名觉得眼前的薛至柔有些奇怪,这无疑令他也对这所谓的失踪案起了兴趣,吩咐手下将卷宗拿了上来,看罢后,他抬起鹰隼一般的双眼,看向眼前纤瘦俏丽的女子:“敢问瑶池奉有何要求?”
“我要去择善坊查案,”孙道玄坦然回望着他,“大理寺应派一位六品以上官员随行。”
唐之婉直听得目瞪口呆,心道这孙道玄布衣出身,使唤起人来比她这个兵部尚书的嫡孙女厉害多了,他如今这表现,似是符合薛至柔这个人的出身,但又不太贴合她的性子。唐之婉十分紧张地看向剑斫峰,生怕这位令嫌犯闻风丧胆的剑寺正看出什么端倪。
剑斫峰的神情倒是很平缓,看不出一丝异常:“如瑶池奉所求,本官同你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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