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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新年初晴


博王逆反的消息,竟真如先生所料,梁帝朱温并没有公示天下。

  想来恐怕正如先生说的,大梁立国根基不稳,他迟迟不愿立储,便也是为防八方诸侯们暗里巴结影响储君。

  他朱温这帝位本就来的名不正言不顺,甚惹天下人诟语。

  一年中二子谋逆,于大梁确实难堪。先是少年均王传出叛乱之举,后又养子博王年关行刺,他国之根基竟这般不稳,谈何立于诸国之上。

  苦夙近日一直乔装在郢王府外流转,一来是应先生吩咐,确保小少主茯茶顺利进了郢王府。二来是暗中勘查郢王府近日动向,好回去向少主絮妍交差。

  博王府现下是归不得了,早市路上行人匆匆,苦夙随人流于一处茶馆落座歇脚。座上百姓闲话谈资让他驻足,百姓们不明真相,皆为博王府一夜间被封议论纷纷。

  稍有胆大者,竟还替博王鸣不平。言其温文尔雅知书达理,本就不入梁帝伙流,梁帝早已视其为眼中钉。

  那胆大者言毕,众人皆回避,有人小声告诫其,莫要妄议免得祸从口出。

  苦夙饮完茶水,放下茶钱抽身而去。

  此次升州之行事毕,他还有诸多事宜需向少主禀报,这等饭后茶余的谈资,他亦无兴趣听之。

  就是不知待少主知晓康勤兵败,会做何感想,他此刻居然迫切的想见到她的反应,不由得加速了脚下行程。

  郢王府一处暗牢,一破败小子模样的人,正被悬吊于牢房横梁上。

  不知昏睡了多久,小子这才稍有转醒。

  周来见其有了些许生息,唤来府兵模样的人,耳语道,“这丫头醒了,去请王爷过来。”

  片刻后,那所谓的王爷已立在茯茶面前。

  “本王知你与那花弄影定然关系非常,现允你苟活,自然是在等你主动开口。”又是那个冰冷的语气,茯茶本想抬眸看清他面貌,可眼前模糊一片只能大致看到那人身型。

  ‘花弄影’是师父曾送絮妍师姐的别称。她自小跟在师父身边,当然知晓。虽不知师姐与此人是何怨仇,可就现下他追捕自己这一点,便可断定师姐正与他不共戴天。

  自升州于此,三拨杀手的轮番追杀,可见师姐定是招惹了一些大人物。

  她还记得初被他们寻到,有人言‘叫弟兄们好找’,既寻她经久,那商队老板一家惨遭横祸,也是与他们脱不掉干系了。

  “你,想知道,什么?”干涸的喉让她声音变得沙哑难听,久为进食饮水的她悬于凌空恍若炙肉。

  “花弄影和建业居士正伦,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我要你知无不言……”

  “呵呵,办不到。”倔强如她,小小的人依旧不改脾性。

  近看这个满面污渍的脸,朱友珪虽看不清她面貌,但却能在她不大的脸上,看见赤裸的嘲笑。

  “你在嘲讽本王。”

  “是啊,何止嘲讽,你们这些,这些自恃人上人的贼子,只晓得难为,难为老小和手无寸铁之人。何其,何其卑鄙。”

  “哈哈哈,好,本王喜欢你用卑鄙二字来评价本王。”朱友珪突然的狂笑,眼角竟泛起一丝泪花。揪住她衣领,朱友珪面露凶狠,“本王就是要卑鄙,汝能奈何焉。”

  茯茶被他揪住衣口,不得不靠近他鼻息,一股好闻的淡淡香气充溢口鼻,竟熏得她有些迷醉。这香清新又不失典雅,不似师父身上那股如清泉涌动的栀花香,此香更像女子平时烘衣物的香末。

  “不准喂其吃食,也不准其饮水。直到她开口‘求本王’!”

  甩开她,朱友珪拂袖而去,空留她悬在梁上轻轻晃动。

  被一个黄毛丫头话‘卑鄙’,他本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只是昨夜若兰之事,叫他有些情难自控。

  昨晚一夜未眠,天色渐白时,他才犹若游魂般将若兰放下。双目空洞的看着萧姨,用简陋的破毡裹紧若兰,埋进老宅后园一处深坑。生时,他不能护她,如今已逝,他亦无能将她风光大葬。

  为何不再多给他些时日,他就快登上帝位,风光迎娶她过门了。

  花弄影,都是这个毒妇。

  当日他真该在荒野要了花弄影性命。

  可即便将所有恨都推给花弄影,他还是不能原谅自己,他自觉卑鄙之处,和若兰之死息息相关。若他不曾害怕若兰身份败露,给他招来闲话。若他不曾将受辱后的若兰,藏匿禁足于老宅。若他不曾拒见若兰,若他……若他不曾初见对她眼里倔强多看一眼……

  新年初晴的晨光,他本想拥她一起观望。奈何,终是误了卿卿性命。

  十日后,大梁西南疆地,某深山泉涧间。一翩然女子与山中野猴越别嬉戏,不慎零落袖中绢帛,竟未有一丝察觉。

  不知师父云游四海,这时已经到哪处了。亦不知苦夙这么久了,是否已经安顿好建业书院中一家老少。还有那坚决要送自己离开的康勤,亦不知这些日子在府上可有念及自己。

  来这处深山已然有些日子,絮妍终日与满山野猴为伴,有时也伏在丛中追赶野鸡,也会在泉边浣洗,玩心大起时还会扑进水里抓鱼。

  她长这么大,是从未有过如此闲雅的时光。初来此处,她心中还抱怨过康勤几句。可多住些日子,她才领会些许此处美妙。

  在这茂密林中已经奔波好些天,苦夙终是寻到一处泉涧。

  据载送王妃来此的博王府马奴说,王妃自来此小住,才几日便安置他们一众仆奴在山下小镇住。赏了银钱供他们生活,还言若非紧要事不准他们擅自上山寻她。

  就马奴所指方向,大概就是往东面去了。那日稍作歇息,苦夙便只身端着罗盘进山。山中茂林湿寒,他寻到第三日,腿脚都被饱含湿毒的露水浸湿泡发。

  寻至第五日,他开始忧心晃晃。脚底板皮肤已经麻木龟裂,他仍不甘就此转身。

  又两日,他实在走不动了。靴袜已经黏连在血肉上,他忍痛脱下靴袜,硬是连腐掉的皮肉一起扯下。这茂密林中湿毒弥漫,他很难不往坏处想。

  离开她时,她还在养病。身心皆受此重创,她绝无可能在自己不在的时候便恢复如初。

  他知她性格要强,故,在旁人面前定不会表现出柔弱一面。

  她宁愿周遭人都责难她的冷血残忍,亦不愿委求他人半句讨好的话。

  世间真正懂她之人,苦夙自当无人可比。坚韧如她,实则内心她比谁都留恋温暖伦常。先生曾给了她远离朝堂权野的机会,只是造化弄人,天意不可悖逆,她还是不慎一脚踏进了这个深潭。

  他靠着一线意念再次走向林中,不管足下一脚是否钻心的痛着,他只想找到她,并告诉她。“苍茫人海,你并非孤身一人。”

  天终不负有心人。当他以为自己要葬身于此时,突然水流击打岩石的声音里,夹杂几声女子笑声传来。

  他知必定是她,故欣喜若狂。

  好惬意的笑声,她有经久未曾这般笑过了吧!她承受之多,本就不该是十六岁年纪该有。待他蹒跚着拨开面前最后一堵杂草,眼前景象便是一袭白衣的她,穿行在葱郁的丛林间,纯净如稚童般的笑容,让她恍若天上人。

  直直盯着她,苦夙竟看得愣神。

  到她从树上跳至他面前,他都移不开眼。

  她莞尔一笑,他仿佛看尽世间美好。直到她指尖轻摁他肩头,他才依依不舍收回目光。

  “你是如何寻到我的?”

  “听山下马奴说,少主是往东面去了。我就循着东面开始寻……”

  “其实我是往西山走的,大概走了一天半,便停在此处。”

  “呵呵,难怪如此。苦夙寻遍此山东面,竟无半分少主遗留痕迹。苦夙还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絮妍有些顽了,故意打趣一脸菜色的苦夙。

  这些天她无人说话,整日与那些猴子自言自语,开始还觉得有趣,久了便又觉孤寂。好巧苦夙的出现,让她可算找着人听自己说话。

  “以为再也见不到少主。”苦夙虽算不上伟岸健硕,可也是个堂堂七尺男儿。突然这跪倒在絮妍脚边,着实惊到她了。

  絮妍见此,唇边笑意盎然逝去。

  “起来。”扶起苦夙时,她才发现他的靴袜竟全都被血染红,靴盖上更是还有新渗出未来得及干涸的鲜血。“你弄成如此狼狈,皆因我一时玩心大起。”

  “无关少主,是苦夙愚钝,才延误多时。”

  “这事怪我。对了,我住的树屋离这不远,走,我带你飞回去。”她伸手揽上苦夙腰肢,树上藤蔓信手捻来。话音才落,她便带着他身轻如燕,便走茂林之间。

  苦夙来不及推辞,人已在半空中了。足下的失重感并未让他觉得害怕,因为他的目光此时已经离不开絮妍的侧脸。

  他从未这么近看过她。以往就是与她同处,他也不曾有机会靠近。

  肤若凝脂,明眸善睐,就连鬓角随意散下的碎发,都是美得叫人沉醉。

  苦夙幻想,若时光能重来,他定会在初见时,勇敢的上前。告诉那个庭院中明媚的十二岁少女,“在下名唤苦夙,时年二十有六。不知小娘子,可曾许了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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