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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若兰之死


再见若兰时,床幔间她安详的睡颜清透妍丽,烛火映衬下,她的面容较之以前也苍白的有些可怖。

  立于床头,朱友珪止步不前。他心头如乱麻缠绕,只因看清自己对若兰的重视。这纷乱世道中,若兰恐将成他肋肘,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听说她坠楼,他放下繁重公务直奔她处。这一路快骑,在城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已经顺着他寻来此。

  他也曾想,这朝野尔虞我诈,每个人都生活的小心翼翼。他也想不管不顾艰辛积攒来的一切,带上一个她归隐山水,去过闲云野鹤般的日子。

  可身在这旋涡之中,他能一步步爬上如今地位,身下踩着多少累累白骨,肩上担着多少人心所向。他不能就这么放弃,至少为了娘亲。

  若兰有些重的鼻息稍变,转醒惺忪间眼前的他正看着自己发呆。若兰欣喜,朝他伸出埋于水袖中的藕臂,衣料滑落雪白的肌肤曝露他眼前。

  拉住她素手,他嘴角暖意骤升。扶她坐起,她依势将自己融入他怀。

  “殿下你来了。”若兰语气略沙哑,病态尽显。

  朱友珪不忍,眼里满是溺爱和心疼。“听说你想我,我便来了。”

  “嗯。”将脸埋进朱友珪胸口,若兰近乎贪婪的呼吸他身上味道。

  她知大限将至,周身疼痛让她钻心。

  记得初见他时,着黑色缎裹的他,将一身矫健衬得骏逸非凡。虽着衣角蒙面,可他一双似笑非笑的眼,让她顷刻心神荡漾。她已如死灰的心,突而开始血脉卉张。初入世,她不懂此为情窦初开,还以为自己是病发将死之兆。

  被他安顿在通咸街边,一处角楼暂住着,那段时间很短暂,却是她此生最美好记忆。

  他每天过门不入,早时定要在角楼对面包子铺停下买二个,食尽再离去。晚时,他又坐于高头大马上游街般缓行,任开路侍卫大张旗鼓在街上唱喝。她知他是在唤她,这种默契他不言明,她也不说破。

  知他身份非寻常,她亦懂事不过问。每日早晚,皆是她最开心之时。这样的日子美好简单,却还是逃不开那个女人的报复。

  自那日晚时,她趴在角楼窗口翘首以盼她的‘心上人’经过。突然,从天而降的麻袋将她套住,像极了当时被龟奴生擒的场面。她惊慌不已,拼命挣扎撕扯破口哭喊,引来的就是颈项间一记重击,她就此沉沉睡去。

  醒来后,一张令她惊叹的美颜下,包藏着犹如剧毒般的祸心,顷满她所有恐惧。

  仿佛历了千山万水,她如在梦中。不知事过几许,转醒时,他竟就在眼前。还待她温柔备至,终日揽她在怀,伴她如良配佳偶,时时恩爱相守。

  梦终会醒。她还是逃不过自己的心,自知晓自己肮脏不堪,她便更自卑于他的温柔以待。

  她早该离开,不舍又如何?即使不曾历这腌臜之事,她亦配不上他。一个是人中龙凤,一个又是沧海一粟,如何能长相思兮。

  “殿下,我好疼。”

  “我知道。”趴在怀里的她,已经渐失重心。朱友珪明白这是她快要走的前兆,终是舍不得她,忍不住死死抱住她。

  “好,好疼。殿下……”若兰鼻息开始变得薄弱,说话也变得气若游丝。

  “不要说话,不要说了,本王命你不许说那些……”朱友珪也是第一次这般心痛,怕极了听她说最后的遗言。

  “若兰生来孤苦,二十年来无依无靠,亦无牵无挂。自遇殿下起,这才得见一世牵挂。殿下,是若兰无能,然不能常伴殿下身侧。这一世,若兰深知能得殿下福佑,已是上苍垂怜,若兰……若兰知足矣!”孱弱的人儿仿佛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也道不尽此生情愫。

  “殿下,若兰……清白已毁,若兰……不舍,不舍殿下。好,好好活着,若兰,若兰会在天上,守着……只愿来生,来生……”

  “若兰!”怀中之人重重垂下的身体,让朱友珪恍若当头棒喝。

  已入夜,郊外桑农们依照旧俗驱赶年兽,开始升锣击鼓击打坚石。

  城中富硕人家早已在门上挂起大红炮仗,一时喧闹四起,城里城外皆是热闹。

  一年的结束,让人们欢欣又活了一岁,也让人们憧憬着来年能继续活着。茫茫天下,终日战火硝烟弥漫,也只有今晚,八荒尽欢,五湖齐乐。

  皇城上空更是闪着姹紫嫣红的烟花,一时之间巍峨的皇城恍若置身一片星海中。

  朱友珪抱起若兰临至窗前。空中明亮的烟花映衬在她身上,他眼角两行清泪悄悄滑过。

  东城门下,黑压压一片人潮涌动。

  领头的将军吴致远,正紧盯着城墙上那一抹红色三爪烟火信号。

  届时只待博王一声令下,他便会带领这五百死士自东门而入,冲进皇城直赴梁帝下榻腹地。

  博王殿下定在梁帝殿前与他们来个里应外合。

  “咻,咻咻。”空中笔直的三爪红色有些耀眼,吴致远观之欣喜若狂,即刻传暗令攻城。

  吴门这五百死士皆经过调教,身手自然皆属小成。攀上城楼的人,轻而易举便解决掉了站岗的哨兵,将城门大开后,随队伍奇袭皇城方向而去。

  他们一路西进,宫门大开。路上唯寥寥几个阉人宫娥吓的伏地磕头,竟不见其他人。

  奔至殿前台阶,一阵箭雨凌空而下,五百人中倒下近百人。

  人群中有人大喊,“中伏了。”

  众人犹如惊弓之鸟,迅速围绕将军吴致远,圈成一个圆。

  忽明忽暗中,吴致远这才看清,殿前指挥之人正是城门守将冯廷谔。冯廷谔乃一门守城区区副将,本不得荣誉近侍皇城,今竟能在此伏诛自己一行。能得此重委,实叫他一向心高气傲的吴大将军妒火难抑。

  “冯廷谔你个黄毛小儿,当年若非得我大哥舍命救你,你何来今日。”吴致远眼看殿前近在咫尺,博王大势将近,亦不论其大哥当年流传军中的忠勇佳话,直言其大哥予冯廷谔幼时恩泽来诱策其反。

  冯廷谔不予理睬,挥手示意列兵布阵。

  因为冯廷谔的指示,殿前殿后瞬间涌出整装待发的守城军。皆是长枪铁盾,不消片刻便将吴致远他们围的水泄不通。

  “冯廷谔,你竟这般无情无义?”吴致远见此,气愤至极。

  “我本感念你兄弟二人于我再造之恩,可惜你我各为其主,倒戈相向亦不属我本意。但事已至此,我冯廷谔当尽我所能,保你身首不异处,当是还了你兄弟恩情。”

  “你!”吴致远不再辩驳,冯廷谔都已将话说这番明亮,他亦有早知今日之觉悟。“也罢。你我终不属同路人,今日若是不幸死在你手下,我亦无话可说。只是我吴氏一门宁可战死至一兵一卒,亦不愿做他朱温的俘。”

  “好一个宁可战死。不愧是将才吴上善的兄弟,是朱某不配有你这样的战俘。”梁帝自大殿内传出的声音,如针刺般扎进死士们耳膜。

  吴致远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周身颤栗。

  他吴氏一门自太爷那辈,便为前朝代代出一将星。现今逐渐败落至此,人人皆言是‘吴家逆子生致远,几代忠良尽毁旦’。自幼时,大哥上善便名扬天下,功绩也威慑三军。他常以大哥为榜样,就是希望将来也能像大哥那般,受世人敬仰,驭下亦生威。

  可天不遂人愿,他无论怎么努力,大哥的威望他永远难望其项背。

  故,梁帝篡位之心昭示,吴致远见大唐已是强弩之末,转身便投到朱温麾下。本以为朱温会尊他如军中脊梁,却不知其只在利用自己毒杀大哥吴上善后,便将自己弃如敝履。

  自此,他悔恨难平,每每夜深都会想念大哥及亲人们。这几年他尝尽众叛亲离的滋味,于唐,他是千古罪人。于梁,他亦是猪狗不如的奴才。所以,当博王朱友文找上他时,他欣然接受。

  “准。”梁帝朱温一声令下,守城军齐齐向死士们圈成的圆举枪刺去……

  厮杀声响彻天际,血染寒刃晶晶铁骨。

  顷刻间,鲜红淌进大理石雕琢的龙纹槽,形同一只周身泊血的血龙凌翔云霄。

  吴门五百死士以肉身之躯,为这些年的屈辱鸣说着不甘。就如吴致远所言,吴氏一门五百子弟,确实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姹紫嫣红的烟火还在高空闪着火光,城墙上悬挂于铁笼中的他,眼看着五百将士纷纷躺于血泊,眼中黯淡无光,早已没了往日的温润星茫。

  今日下朝才踏入府门,便被阉人急传入宫。为稳定大局,他故作无知先行入宫。远没想到,宫内梁帝来了出请君入瓮,生擒他于殿前。

  本该过了今夜大梁将易主。今日之事,他暗中谋划良久,真想不到他已拿出万分小心,府中藏匿的内鬼却还是出卖了他。

  好在弄影早已去了仙山,至于梁帝如何处置,他已是万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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