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121章


“阿简,阿简……”

        靠在床沿上睡得迷迷糊糊的赵简耳边传来几声急切的呼唤,让她顿时惊醒。她昨夜坐在床边守着昏迷的米禽牧北,自己也不知不觉睡着了。窗外蒙蒙发亮,已经到第二天。

        米禽牧北仍闭着眼,却趴在枕上恍惚地呓语,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什么。

        “阿简,不要走!求求你,别丢下我……”

        赵简赶紧把手递过去让他抓住,轻声回道:“我在这儿呢。”

        米禽牧北紧紧抓着她的手,这才喘着气渐渐安静下来,缓缓睁开了泪光涟涟的眼眸。

        看到赵简略带疲惫却真切清晰的面庞,他露出了微笑,“你还在,真好……”他把赵简的手拉向自己靠着的枕面,“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离开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冰封的湖水里,好冷,好冷……”

        赵简揪心地一笑,“原来我在你心里那么狠毒……”

        “我只是害怕……”米禽牧北拿脸蹭了蹭她的手指,“但现在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做。是你救的我,对吗?”

        赵简抽回手,迟疑片刻,“是宁令哥求的情。”

        “太子?”米禽牧北面露不屑,“他求情要是管用我也不用挨这么多棍了。”他轻哼一声,似乎还残留着些怨气,又问道:“太子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赵简僵硬地摇摇头,转而说道,“他放弃监国大权也是为了救你,你不该那样对他。”

        “我当然知道,可他不该不分轻重。”米禽牧北闭上眼痛楚地皱起眉头,“我欠他太多了,可惜现在除了这条命,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报答他的了。”

        “你对他,就只有报恩之心吗?”赵简别有意味地问道。

        “这难道还不够吗?”米禽牧北有些莫名地睁眼看着她。

        “我是说,你和他之间,就没有……别的感情?”赵简忍不住问出这样的问题,又连忙下意识地移开目光。

        “他是我主上,我们当然还有君臣之谊。”米禽牧北老老实实地回答,却越发困惑,“你干嘛老替太子操心?”

        说着他撑起手肘想翻个身,后背却传来一阵剧痛,“嗷……”

        “你别乱动!”赵简赶紧阻止他。

        “我睡了多久?”他重新趴下来,忍着痛问道。

        “不久,就一天。”赵简帮他拉好被子,“不过你这伤,怕是要躺上十天半个月才能下床了。”

        “只要有你陪着,我很快就能好的。”米禽牧北笑了笑,又抬起手伸向赵简的脸,却够不着,只能停在半空,“还疼吗?”

        赵简拉过他的手,低下头把脸颊轻柔地贴上去,“早就不疼了。”

        “对不起。”米禽牧北摸着她被自己打过的地方,终于说出了道歉的话,“我现在……还有机会吗?”

        赵简心里咯噔一下,默不作声地抬起头,放开了他的手。她要怎么回答呢?难道又要给他一个虚无的希望然后再次残忍地戳破吗?

        “看来还是没有机会。”米禽牧北却只是平静地一笑,收回了手,“那你又为什么救我?我被元昊处死,对大宋不是好事吗?”

        “这是我欠你的。”赵简故作淡然地答道。

        “欠?”米禽牧北抬了抬眉,“我们之间,究竟谁欠谁更多,算得清楚吗?”

        赵简凝神望着他,思绪满腹,却只说道:“反正这一次,你因我而受刑,我救你照顾你养伤,就算扯平了。”

        “那等我伤好之后,你就要走了,是吗?”

        赵简再次沉默。他都已经问到这个份上了,又如何隐瞒?

        米禽牧北看出了她的意思,神情变得落寞,却并没有起太大波澜,“我明白了,你不会把我扔在冰湖里,你会先把我捞上岸,然后再离开。”他竟扑哧一笑,“阿简,你还真是菩萨心肠啊。”

        赵简听出来他在冷嘲热讽,但他异样的平静更让人不安。于是她试探地问道:“如果我真的要走,你还会阻拦吗?”

        米禽牧北努力地抬起头看着她,目光温柔而真挚,“其实,在你回到从前的样子之后,我就决定了要彻底还你自由。我还应该感谢七斋,是他们把真正的你带回来了。”

        赵简心中酸楚万分,“可是七斋归来,让我重新振作,全都是为了打败你。你不怨我吗?”

        “我这次输得这么惨,是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抱怨的。或许让元仲辛去找樊文正,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失策。”米禽牧北自嘲地苦笑,“当初你说我在自掘坟墓,你说得没错,但我不后悔。为了让你活下来,我宁愿与全天下为敌。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自然也甘愿承担一切后果。”他眸色清亮,宛如明镜,仿佛早就看到了这个结局而义无反顾。

        赵简怅然地叹口气,红了眼眶,“是我们两个人都太倔强,才不可避免地走到今天这一步。现在这一切也该结束了。”

        她忍不住站起来,不敢再看米禽牧北的眼睛,却听他在身后平和地说道:“如果你想走,随时可以离开。虽然,我仍希望你能多陪我几天。我唯一担心的是,你现在回大宋,恐怕难有立足之地。都怪我,是我断了你的后路。”

        赵简暗自捏了捏裙边的褶皱,却随口答道:“有七斋在,我总会有去处。”

        她自己都还没开始考虑离开后的打算,没想到米禽牧北已经替她惦记上了。看来他是真心要放她走了。但她越琢磨越觉得不安。哪怕他真的想开了,这反应也过于平淡,他甚至都没有试图挽留一下自己。

        “我去厨房让人给你做点吃的。”赵简说着,向屋外走去,想借此理清思绪。

        “等一等。”米禽牧北喊住她,“叫山鸮来照料我吧,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每天都能再见到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是故意要跟她保持距离吗?赵简惘然若失地应了一声,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她本想着自己在卧房的前屋安一张小木床,亲自照顾躺在榻上的米禽牧北,可米禽牧北却让山鸮找人把他抬回了厢房。无论是换药净身还是喂水喂饭,他都不让赵简插手,只是躺着的时候让她坐在旁边,偶尔闲聊上几句。

        宁令哥来看了他几次。可他对宁令哥十分冷淡,似乎仍堵着一口气,还动不动就是一句:“太子不用再来了,臣这条贱命不值得太子如此上心。”

        宁令哥每次都来碰个软钉子,愈加沮丧难过,看到赵简的时候又尴尬万分,只能匆匆寒暄三五句,便黯然离去。

        米禽牧北似乎在有意疏远他,甚至连野利皇后被废的消息传来,他都无动于衷。那之后,宁令哥再也没来过,他对此也不闻不问。

        赵简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想来宁令哥最近定是过得十分艰难,米禽牧北这样对他岂不是让他雪上加霜?难道他真的对宁令哥失望透顶,彻底放弃他了吗?

        可赵简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莫非,他看出了宁令哥对他的心思?还是说,他又在酝酿着什么隐秘的计划?

        转眼到了年关。

        今年的年关来得很早,距冬至过去不过才半月。米禽牧北的伤倒是恢复得快,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

        米禽牧北以往从不在自己府里过年,府邸也从不装点。每年除夕,他总是会到右厢军军营里去慰问那些驻守的将士,初一便会去拜见宁令哥。今年过年,他无处可去,反正也养着伤,便没把这年当回事。

        年三十的傍晚,他百无聊赖地侧卧在厢房里,手里捧着本闲书,边看边犯困。赵简早上来过一小会儿,就一整天都没见着人。他有些失落,但也没询问她到底在干嘛。

        这时,山鸮进来禀报:“将军,该用晚膳了。”

        “让他们把饭菜送过来吧。”米禽牧北懒懒地答道。之前这些天,他饮食起居都没离开过厢房。

        “夫人叫我请您去前厅。”山鸮回道。

        米禽牧北惊讶地抬起头。赵简虽说是这府邸的女主人,但她从没在府里张罗过什么,莫非今天……

        他有些好奇地下了床,又穿上一件正式的外袍,被山鸮搀扶着往外走去。

        刚走到小院门口,山鸮就大呼小叫起来:“将军,你看!”

        米禽牧北仰头望去,只见目之所及,一片亮光闪闪。屋檐下,回廊里,甚至一些枝头上,都挂上了各式各色的灯笼,有大红的圆灯,黄绿的花灯,还有白亮的兔子灯……流光溢彩,温暖地映照在幽暗的夜色中。

        他心里一阵激荡,急切地甩开山鸮的搀扶,加快了步伐,沿着这条被装点得光彩陆离的通道向前走去,尽管脚步有些蹒跚。

        “将军,您慢点!”山鸮跟在旁边小心地护着。

        他们很快来到了议事厅。宽敞的大厅也被装扮一新,挂着彩灯和吉祥结。大厅中央放着一张圆桌,上面摆满了丰盛的菜肴。

        赵简身穿大红裙袍,靠着椅背坐在圆桌的里侧,一条腿蹬在椅子上。一见米禽牧北走进来,她便挺了挺腰,神气十足地说道:“新春快乐!”

        “阿简……”一股暖流涌向米禽牧北的眼眶,让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山鸮扶着他坐到圆桌旁塞着软垫的椅子上,他才含着腼腆的笑回道:“新春快乐。”

        “怎么样,我这个将军府的女主人还是挺称职的吧?”赵简站起来撑着桌沿,神色自得,“有几个菜还是我亲手做的呢。”她转了转眼珠,又补充道:“你放心,照菜谱做的,绝对没有问题!”

        米禽牧北莞尔一笑,“娘子亲手做的菜,一定是这天底下最美味的珍馐。”

        两人杯觥交错,有说有笑地吃了这顿年夜饭。他们从美酒佳肴,节庆风俗,聊到天文地理,机械兵甲,甚至诗词歌赋,野史传说。两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去触碰一切跟现实相关的话题,无论是宋夏政局,还是七斋和宁令哥。

        酒足饭饱,赵简站起来说道:“等一会儿我叫你,你再出来。”说完她就跑出了门外。

        米禽牧北诧异地扭头看向屋外,外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阿简又要玩什么花样?

        不一会儿,赵简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米禽牧北!快出来!”

        米禽牧北被山鸮扶到院子里,迎接他的是一片火树银花。

        六枚喷花同时从地上迸发而出,金灿灿的火星在空中汇聚成一人高的花火树,又连成一堵光艳夺目的火墙,星星点点的碎爆竹在其中噼里啪啦地炸开。

        赵简站在这片火花墙的前面,兴奋地对米禽牧北高声问道:“好看吗?”

        红色的裙摆在闪亮的金光中欢腾跳跃,仿佛是万丈霞光中即将升起的一轮红日。

        米禽牧北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几步。可就在这时,赵简冷不丁从手里扔出一个东西,那玩意掉到地上后开始像陀螺一样旋转,接着发出耀眼的光,火星四溅,冲着米禽牧北的脚下直奔而来。

        “啊!”米禽牧北和一旁的山鸮都下意识地叫了一声,赶紧跳起来躲过了那只乱窜的火球。

        “哟,小娘子吓着了?”赵简拍拍手,挑逗地笑着。

        “这什么啊?”米禽牧北略显窘态,惊魂未定地问道。

        “这是今年的新款烟花,叫‘地老鼠’,好玩吧?”赵简手里又拿出几个,“一起玩?”

        一只只飞星急电般的火轮开始在院子里横冲直撞,伴随着欢笑和尖叫,让黑灯瞎火的空旷庭院变得热闹非凡。

        “小娘子,接招!”

        “你就是欺负我跑不动!看这个!”

        “哎你怎么往天上扔?”

        “这叫飞天鼠!”

        ……

        赵简又拿来几支“起火”插在地上,点燃之后一飞冲天,在天顶炸开成五彩缤纷的礼花。

        米禽牧北走过来,在被染成彩霞的夜色中轻轻搂住赵简的肩。

        “谢谢你,阿简。”他看着空中繁星般坠落的烟花,心中柔肠百转,“烟花虽然短暂,但一生能有这样一次绚烂,也值了。”

        哪怕明天他就要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今夜之后,也不会再留下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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