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波谲云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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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阳殿本应该是这世间最光明正大的地方,真龙天子端坐其中,天下英才汇聚于此,应当是半点阴霾都没有的地方。”周恪礼抬起头,望向正阳殿的鎏金牌匾,“可是,本宫每一次来到这里,怎么都会觉得浑身发冷呢?”
廖清河与唐镇远早就候在殿前,两人之后文臣武将依位次并列。他们几乎年轻时候就不和睦,眼下虽然谈不上水火不容,但是也远谈不上和睦。两人神态都极为肃穆,就像是两座塑像,只是微微躬身等待着正阳殿早朝。
“这两只老狐狸,都装着一副昏聩而糊涂的模样。”周恪礼看见这两位老臣,心里本能地一阵惶恐与憎恨,“他们自以为我看不出,他们是看不上我的,甚至看不上父皇。他们虽然不说,心里可等着周恪己卷土重来呢。”
唐老国公自己虽然有的是血性与骨气,唐家那帮不成器的玩意却是不用担心的,尤其铜虎金印一旦正式交到唐揆荣手里,这唐家自然也就为他所用。唯一有点难办的就是唐云忠那个反骨小儿,不过这点小小的威胁大可以交给唐家关上门自己解决。
廖太师虽然聚集了一帮门生处处和他作对,但是诚不足为惧。那个迂腐的老儒生早年丧妻后连儿女都没有留下,膝下唯有一个义子,据说也是个不成器的玩意,眼下似乎在南面做个小官,好像是从七品还是正八品来着,连名字都没有什么记录的必要。没有子女便没有势力的延续,等他作古后自然没有后患。
从前,周恪礼总觉得老国公肯定是厌恶周恪己的。老国公的唐家子孙众多,在京城权势颇大,老国公就是为了自己的子嗣也一定是站在世族这一边的。周恪己不识时务,非要去削世族的权势,早就被不少世家大族记恨在心里,唐家只要多加争取必能为自己所用。抱着这种笃定的认识,周恪礼总觉得自己只是缺了一个机会,一旦周恪己地位动摇,便是他改天换日之时。
但是当机会真正来到面前的时候,周恪礼却倏忽间发觉,一切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原先总觉得,拿到老国公的支持是易如反掌,毕竟老国公本身也是支持世族这一派的。一直到老国公亲自回京在圣上面前跪拜求请退婚,他都觉得,这世道终于是偏向他了。
——但是,当真如此吗?
“你当真以为我爷爷看得起你?他老人家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个庸才,唯有靠我唐家的支持才能坐稳帝位,你凭什么跟我吆五喝六?怎么你真以为没有我唐家数万铁骑的支持,你自己就能做出来的?”周恪礼微微吸了一口气,唐金玉尖锐的话就像是细小的针从他的皮肉扎进去,嵌入血肉之中。
朝阳是这样冷,在他背后一点点上升。
周恪礼觉得自己又坐回了新年时唐家的家宴上,他借着几分醉意倒了一杯酒讨好地走到老国公面前,逾越礼制地递给白须老人,仿佛是本能一般说着好听的话,周遭其他唐家的人都那样附和应承他,但是老国公坐在主位之上,像是一句雕塑,那些流淌着蜜糖的好听的话粘在他身上变得硬邦邦又黏糊糊的,半点看不出好处。
“快给我回应啊。”那酒如此辣如此烫,“快给我回应啊!”
“快点告诉我,我无论如何,都是比周恪己那个废物强的啊!你这个老畜生快说话啊!你要是不觉得我比他强,你为什么要退婚!你为什么要把金玉嫁给我!你自己自认钢筋铁骨,但是你生了孩子啊!孩子又有了孩子,你自己都因为这些多子多福、承欢膝下变得软弱不堪,为什么还要这样沉着脸?为什么要教出唐云忠这个反骨?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上——朝——”
侍从一声拉长的呼喊将周恪礼从无边际的黑色泥淖里忽然拉回现实,他浑身一抖,惊觉太阳早已升高,将他的影子拉长而落在正阳殿的门槛之上。
沉重的宫门被缓缓打开,和煦的阳光照进殿内,周恪礼看见了自己的父皇端坐殿中,看起来是那么风光威严。他微微低下头,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手中的奏折此刻显得那么轻巧,仿佛可以带着他一同飞起来一样。
——只要切断所有人对周恪己不切实际的期待,那么他们就能收起那令人作呕的心思了。是时候让大家都看看眼下那个万民敬仰温贤太子是如何凄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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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年岁确实不错,没有什么旱灾水灾,眼下朝堂之上也就是工部户部在那边互相打算盘。等到前面例行内容结束后,便是正题“泰山封禅”大典的相关事宜打算如何安排。
礼部为这个事情头都疼了,多少年没有举行过泰山封禅大典,礼部官员换了都不知道多少茬,眼下可能也就廖太师几人是真的参与过前朝“泰山封禅”的。礼部上下头发都不知道掉了多少,眼下见天在地翻书在找前朝有什么可稽考参照的。
朝堂上心知肚明,都知道这次封禅不过就是为了新太子造势,若不是为了周恪礼,何必弄得这样大张旗鼓。
不过圣上的一番良苦用心落在不少人眼里反而成了新太子无能的佐证,虽然朝堂上自然没有人敢讥讽太子,但是民间多的是好事之人,就是拿砍头下狱去吓唬人,也免不了奚落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甚至传到了周恪法的耳朵里。
这些还巴望着温贤太子的无知小民,他们知道温贤太子染了疯病吗?这天下何时可以有一个有疯病的皇帝了?
周恪礼回忆起那浅白色的仿佛上好白瓷的脸如何在地上摩擦,嘴角压抑不住地勾了起来。
“父皇,儿臣有一言请奏。”
“哦,太子有何想说,不妨道来。”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儿臣虽知此言冒昧,不过想起兄弟往日之情深觉不可不言。父皇既然已经大赦天下,望父皇能宽赦罪人周璟。”
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片死寂。廖清河神态微微变化,默默看向周恪礼的方向,随即垂下头并不多言语。
一阵沉默之后,只听得御座上一声轻笑:“太子往日雷厉风行杀伐果断,却不是这般宽柔性格。怎么今日倒为那罪人说起话来了?”
周恪礼听闻圣上语气中没有嗔怒之意,暗自松了一口气:“儿臣近日深觉往日治学不足,遂研读《易经》《尚书》,以效先贤之德。前些日子儿臣见《易经》中有一言‘君子以赦过宥罪’,深以为然。周璟之罪,虽九死而不得偿,然兄长之智,却也实在非常人所能企及。儿臣既接下东宫之位,便要为天下生民而计长远。周璟为不世之才,让其幽禁于冷宫之中而不得用,着实可惜。”
圣上讳莫如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好一会轻声笑了起来:“太子良顺,我甚是欣慰。那周璟乃是静言庸违,象恭滔天之人本不该宽赦。然而既然太子宽仁,我也便把这人情送给太子做了。即日起宽赦周璟之罪过,允其在京中行动,待朕察其确有悔改之意,再作宽赦。”
周恪礼欢喜地一拜,欣然答应:“父皇厚德,天地亦感念于心。在此厚恩之下,纵使千古罪人也当改头换面。”后排诸官员见太子如此,随即也站起身俯身叩拜谢恩。
圣上在御座上朗声大笑起来:“不是只有朕的宽赦便是万事大吉,既然是你打头要放了周璟,你就要负责约束他。从前他是兄长你是胞弟,但是眼下你是太子他是罪臣。若他再有什么不臣之举,我可要治你的罪啊。”
“儿臣谨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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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没想到明昭太子居然会为温贤太子求情。”“是啊,当初温贤太子落难,他多次喜不自禁,怎么的眼下便善心大发了?”“人无常恒,莫非经过这一段时间,这明昭太子成长了些许,心境也开阔了?”
裴公道微微摇摇头,拱手朝廖清河一拜:“老师,明昭太子此举着实突兀,又恰在泰山封禅大典之前,晚辈恐其中有诈啊。”
“公道所言极是。”廖清河在主座上微微点头,捻须思忖片刻,“明昭太子素来不容温贤太子,温贤太子被禁足后还曾多次去温贤阁折辱其兄长。此时明昭东宫之位未稳,却又为其求情,着实不大合理。”
裴公道仔细思索,抬手建议道:“眼下我等在此思索也不得法,正好圣上下令解了温贤太子的禁足。老师乃是太子太傅,出于师生情为温贤太子洗尘也合乎礼数。不如老师借此机会同温贤太子商量此事,或可得解。”
廖清河欣慰地点点头,目光里很是欣赏:“与其自顾自猜测不如光明磊落借机商量。此法甚好,便依公道之言。如此,待圣上诏书颁布后,我便以昔日老师之名为恪己在私宅中办一场洗尘筵。眼下温贤太子还是戴罪之身,此事不宜铺张,诸位不可同来,只公道、子帆二人即可。”
席间一片应答声。
廖清河捻须微微叹息一声,目光里流露出些许柔和的怜惜之意:“天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此番温贤太子也是真是遭了九死一生之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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