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昭怀太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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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你还是没去?”
鬼斧石屋里的夜,空寂凉薄。
将故事讲到这里,伊祁箬停了许久不曾再开口,她的目光里满是忆怀,似喜似悲。
千代泠搁了一盏茶,徐徐而问。
“我去了。”她落寞一笑,掩在面纱下无从流露,继而怅怅道:“只不过琉璃屏风之后,我见到了他,他却不知我身曾至。”
——那一日,她本是真不想去的。时至今日伊祁箬也总会假设,倘若那一日没有那么多造化因缘相交缠,倘若到最后她也不曾踏入浮光殿后殿,未曾恰巧听到昭怀太子说的那番话,未曾隔着屏风,见到那个人,又或者,她是光明正大的出现在殿中宴上,一切到今天,又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人生如弈,错了一环,都是满盘。
“帝姬,您对他的真实身份,似乎并不意外。”想了想,千代泠还是道出了心头的猜测,“你早就知道,沐子羽,就是越千辰?”
伊祁箬没有说话。答案,便也随之分明。
千代泠倒吸一口气,眉头紧蹙,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伊祁箬笑了笑,摇了摇头。
“‘沐子羽’……瀛溟之子,栩。”
一句话道出,却让千代泠恍然大悟的同时,亦是后脊发冷。
沐子羽。
——好听的名字,却从来没有人探究过这其中的意思。如今回首再看,实在太过明目张胆。
念着这个从今以后再不会存在于世上的名字,伊祁箬轻笑一声,淡淡叹道:“他根本就从来时,便想让我知道。”
一个名,三个字,道明了他的身份,道尽了,他的来路。
甚至于,他的目的。
她说:“他是,为他哥哥而来。为那把孽火而来。为我的命而来。”
孽火。
他知道,她知道是哪一把孽火——并非年前帝都林府里的那一把,而是更早之前,曾盛放于千华城,千阙之中的那一把。
可是,到今天,从史官到帝王,谁都不知道当年千阙里那把火、那大屠三千宫人的命令,究竟是谁下的。
“那年……”
他氤氲着启口,却在说出两个字之后,便被她生生打断了。
她偏头,眼里含笑,却无欢喜之意,对他道:“好在,朝堂上出了这么一桩事,你的婚事,也可搁一搁了。”
千代泠微微一怔。
可真是,毫无水准的转圜。
“殿下……”
“锦衣已经出来了,重华在这个关口,不会再放心思在折腾他的事情上,更不可能给自己添一桩反复无常的罪名。你回不朽去,你的主君,眼下比你的未婚妻更需要你。”说罢,她徐徐一挑眉,问道:“这个理由够不够?”
千代泠心底无奈,可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个极标致的理由。
千代氏又不指着他一人传宗接代,不消说眼下波云诡谲之间,自是国事,要大于家事的。
“我……回去。”
终于等来他这一句话,伊祁箬蓦然松了口气。
决定之后,千代泠也不欲多留,片刻后,对她说了两句嘱托,便起身欲走。
“等等。”眼见他走方才想起什么,伊祁箬走过去,从袖中拿出一只钧瓷小瓶给他,“琼华唤心丹,保养心脉的妙药,舅父留下的,我这儿就剩这么两颗了。你服下,别糟蹋了。”
千代泠本欲推辞,可对上她坚持的目光,却唯剩一笑,当着她的面吞了一颗,垂眸颔首,拳拳一句:“谢谢。”
伊祁箬点了点头,心照不宣。
他转身而去,门已推开,一步将迈出去时,身后传来她急促的一声唤:“泠。”
他回头,等着她的话。
伊祁箬深吸了一口气。
她说:“梁夜战后我曾想过许多次,我想,如果当年越栩心里有我,我就算背弃家国父上,也会站在他身边,跟他一起。我知道以己度人不作数,可是两情相悦,你们已经太受眷顾了,若是为着能解释得清的误会,便就此别过一世,到死的时候,如何瞑目?”
她想,这世上最珍贵的,莫过于两情相悦,得遇而不珍者,如何有好报?
她不舍得,看着自己的亲人朋友,不得好报。
那日思阙从城中回来已是子夜,远远看去,水中央还凝着璧晖明灯,几缕箫声随水声隐隐传来,她本还以为是帝姬夜不安寐,叫了哪个男孩子入室所吹的,可渡水而过,远远的,她看见倚坐在石栏边上,握着一只竹箫吟吟奏来的,却正是宸极帝姬一人矣。
思阙下了舟,待送她回来的龙影军侍卫划着小舟又消失了之后,伊祁箬这里也罢了一曲。思阙见她将竹箫握在手中,目光远投而去,却是一时不曾有安置的意思。
“殿下。”轻声唤了一句,她想了想,终于问出这几日一直找不到时机问的问题,“他真的是……真的?”
伊祁箬却是淡然极了,随口便回道:“再真不过了。”
思阙眉眼渐深。
默了片刻,伊祁箬抬头看了看头顶不甚清明的月亮,问了一句:“什么日子了?”
“初七。”
想了想,她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京中可有消息传来?”
思阙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脱口便道:“他还能回来?”
伊祁箬偏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笑,问道:“你没看,他上殿自述身份时,拿的是什么?”
这个思阙自然记得。除却那一卷至今还是秘密的先帝圣旨之外,只另一样东西一件,就注定了重华不能随心而为,一时半刻,且要不得他的命。
“四大世家联名保玄夜太子,此事……怎么看怎么蹊跷。”
伊祁箬摇摇头,“不是蹊跷,是吓人。”
思阙没说话。
只两个字的分量,出于宸极帝姬之口,自是极重的,而思阙却也不知能如何反驳。
确实是吓人。
“铅陵氏保他,无可厚非。连氏保他,我也可以理解。姬氏……自然是要保他的了。可千代氏……连千代氏,重华的首席近臣都保他,更不提四大世家之下,还有那联名表上的其他望族,你若细细算来,真是要占我大梁一半的强宗豪右了。真是……”伊祁箬似乎有些词穷,摇头又好气又好笑的叹了一句:“不知道重华得惊成什么样子、气成什么样子、恨成什么样子呢。”
思阙想,比起眼前安之若素的宸极帝姬而言,重华殿下,只怕会被气得不成样子吧?
伊祁箬不知想到哪里,忽然笑了一声,随即转头问道:“你信不信?等他回来,站在你面前的人不会再是沐子羽,亦非故夜皇子,更不单单,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宗正大人。”
思阙蹙了蹙眉,“那他会是什么?”
伊祁箬但笑不语。
这个问题,在上元那天的夜里,有了答案。
拂晓城外,玄夜台。
伊祁箬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踏入这个名震九州的地界,会是在这样一天。
——她二十一岁的生辰之日。
她想,若是今日重华在眼前,定会恨恨的对自己斥责,说是二十一岁还未出嫁的帝姬,真真是将伊祁氏的脸丢了个彻底。
前一日,收到他的飞鸽传书,要她今夜此时在来玄夜台相见时,伊祁箬还有些恍惚。
她是料定他不久就会回来,却不曾想,他会赶在这一日、会这么早,就回来。
昔年江山四台之一的玄夜台,如今已是一片荒败之景,站立台上,八面凉风习习,四下黑灯瞎火,她实在很难将眼前的景象,同那个自云起自寒微,却一身富贵毛病的男子相勾连。
这里,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啊……
“宸极帝姬。”
思绪飘渺中,身后陡然一声低响,她身姿一动。
转身,入眼翩翩,恰是眉目依旧。
她清浅一笑,回一句:“太傅大人。”
他朝她走近一步,念出她的名字:“伊祁箬。”
于是,她叫他——“越千辰。”
这一回,他笑进了眼睛里。
说话间,他已在她身前一步之外站定,颔首唤出最后一个称谓:“箬箬。”
伊祁箬就不说话了。
越千辰笑了起来,眉目间,竟有些孩子气的样子。
片刻后,她双手捧着一方檀木锦匣,朝他递去,“为贺尊驾一朝扬眉,……”
说了半句话,她蓦然停了下来。
在称谓上权衡片刻,她终是看着他道:“我备了一份礼物。”
越千辰看看她,又低头看看她手中的檀木锦匣。
他知道那里装的是什么。
四年初,宸极府相见当夜,他伏在她寝殿的歇山顶上,曾将她的一连串动作看得分明。
那画轴里的人,容颜栩栩,至今还都留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抬手,停顿了片刻,蓦然一扣,握住锦匣的同时,也握住了她的手。
伊祁箬没有抽出手去,甚至不曾惊讶意外,就那样淡然的,任由他握着。
越千辰将目光移到她的眼眸之上,两厢蓦然静立了许久,他握着她的一只手,一点一点,触碰到自己额间的鸽子血。
由他引领,她亲自摘下了那枚鸽子血。
——护额之下,赫然是一道寸长旧疤。
潋滟月光里,锥心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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