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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天音谶纬(二)


既说到那夜的刺客,伊祁箬闲来无事,索性当下便使越千辰带路,直往静园的方向去了。

两人边说着话,一边就进了园子里,院门开合的瞬息,正逢一褐衣短打的风朗男子往外走来,伊祁箬不经意的一望,心头却是一动,只见那人三十来岁的年纪,面貌清冷俊俏,眸光极是凌厉,腰配一柄银鞭,看得出是演武场中摔打出的材料,可那气度却有些隐约的儒将之风,俨然十分出众。

这个人,她曾见过。

男子的目光从她身上划过极是阴冷的一眼,随即朝越千辰拱手行了个礼,唤道:“主公。”

越千辰点了点头,问了他两句话,继而若有所思的看向她,伊祁箬同他对视一眼,转而看向眼前的男子,含了五分试探道:“你是……元类?”

元类凝眸冷厉,昂着头,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

“难为你还记得。”越千辰笑了一声,随即对男子道:“元类,还不见过宸极帝姬。”

元类冷哼一声,只朝越千辰禀道:“公子恕罪,属下目中,平素见不得无恶不作,十恶不赦之人。”

一番言辞冷冽,他说罢,越千辰眸眼一眯,笑意倾散了些,渐渐染上些不知名的情绪。

“呵,如你所言,我便是枉为人了。”宸极帝姬却是轻笑了一声,对他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辞,只置了一句意味不明的玩笑,说罢,转头向越千辰问道:“人在里头?”

越千辰点点头,跟着弯了弯眼睛,半是顽笑道:“我等着看宸极帝姬的手腕,但愿你能审出个子丑寅卯来,就算只有个名字,都是好的。”

她却笑道:“诶,我可没说我要审,我不过是好奇,想看看那是个什么人罢了。”

“如你所愿。”

他说着,抬手一请,目送她走进那间屋子。

静园自外看,与这庄子里任何一座园子皆无出入,莫不是精雕细琢的别致院落,可眼下,伊祁箬一脚迈入屋室之中,却是看到了一副与外表大相径庭之景。

黄昏时分,橘色的光芒透过窗子照射进空旷的屋内,寂静被渲染得温温柔柔的,她穿过两间隔断,终于在第三间屋室里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刺客。

一张丈长丈宽的石台上,两道大铁链子分别桎梏在那人的脖子和腰上,被断下胳膊和腿的伤口上做了粗糙的处理,血倒是止住了,只是那一身血迹,恐怕却是洗不掉了。对着眼前这蓬头垢面的人,伊祁箬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上的两道伤痕,轻握住拳,朝他走过去。

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人,她蹙了蹙眉,刚要抬手去抬这人的下巴,谁知原还如若昏迷一般纹丝不动的人,这时,却微微动了动头颅,随即,缓缓的抬起头来。

伊祁箬看到了一张尽是鲜血的脸,可即便是这样,在听到这人微弱的唤出一声‘帝姬’之后,她还是认出了他是谁。

“是你?!”

从静园里走出来,元类一路跟在越千辰左右,时不时凝眸深沉的看他两眼,却一直到了书楼中,都未曾开口。

越千辰甫一落座,看着跟前的人,随后拿起把书案上的老竹古扇转了两转,淡淡道:“你似乎有话要说。”

元类抬头同他对视了片刻,想了想,沉声开口。

“宸极帝姬——”他边说,目光边试探的打在越千辰身上,继续道:“的确是个美人。”

刷的一声,越千辰一甩竹扇,悠闲的舞了舞,继续看着他,不置一词。

元类深吸一口气,紧皱着眉,继续道:“虽不见其容,但总跑不出是绝美之色。那人的确非寻常女子可堪比拟,但主公,您千万不要忘了,再美,那也是个蛇蝎美人。”

在他这一番话后,越千辰合扇,兀然轻笑出声。

他挑挑眉,额间的鸽子血闪闪发光,嘴角有着极美的弧度,缓缓问道:“你是觉得,色令智昏,我为着天下第一美人之色,便会将杀兄亡国之仇……抛诸脑后了?”

元类同他对视一眼,低头拱手,口不对心:“属下不敢。”

“你不敢?”越千辰忽然冷笑一声,手中的扇柄随着这声冷笑执将出去,贴着元类耳边划过,狠狠的凿进了他身后的窗棂中。

极狠,极巧妙的力道,堪称佛手。

元类心头一颤,抬头,便见到他深冷微弯的眼眸,听他咬着字,淡淡问道:“背着我往覆水安插眼线的事,你敢说不是你做的?元类,你有什么不敢的?”

他的话极缓极慢,元类听在耳中,却是大吃一惊。

那道暗线,他自以为铺备的十分隐秘安全,没想到,还是逃不过他的眼睛。

片刻的慌张之后,元类却反倒是镇定了下来,退后一步跪在地上,他没有争辩反驳,只是郑重道:“当年覆水连氏反水投敌之仇,属下忘不了。”

越千辰眉目一凛,反问:“你以为我忘了?”

元类低着头,背脊却如铁板般笔直,倔强道:“恕属下直言,有些事情,您从未亲身经历过,自然难懂其中悲恨,而这数年来,属下眼见大梁朝运隆盛,如日中天,昔年亡我族邦之歹人却无一偿仇,属下心中实难接受!”

听完他的话,越千辰连气都生不起来了。

——没有亲身经历过?是,连氏反水,我不曾经历,琉璃之战,我不曾见证,可当年帝宫千阙,七日等火,你又可曾见过?

还有那个人——琉璃滩上死去的那个人,他是我的亲生哥哥,在这世上,我唯一的人。

——难道,我会忘?

“元类,元将军,”他长出一口气,十指交叉搭在膝头,看着跪在眼前的人,披肝沥胆的问道:“自大夜败亡,太子死于琉璃滩一役后,你归属于我,这五年以来,你可曾真心实意的,信过我——信我越千辰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轮朝暮的隐忍,皆是为兄长、为我千阙昔年飞灰的三千宫人报仇所走的必然之路,你信过我吗?”

元类身形一动,抬头,目光深邃,迟迟无言以对。

越千辰阖了阖眸,仰头道:“你回去好好想想,我给你一次机会,是走是留,你想好——若走,出了这前尘庄,外头天大地大,我随你想怎么偿仇报恨都由你自己决定,我越千辰再不过问,若是留,”他睁开眼睛,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往后,你就不准再质疑我的任何决定,若是再有一次,我发现你背着我有任何作为,到时候,就休怪我不讲情面。”

元类眉间一蹙,当即便欲开口,越千辰却抬手制止了他的话,只道:“回去想想,有什么话,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再来回话。”

说罢,挥手将人遣了出去。

寂静的书室里,他几番开合眸眼,可那副面纱、那张鬼面,却迟迟挥之不去。

绝色?

呵,他心头一声冷笑,算来,相识以来,一年有余,可那张脸,自己始终没有见过——色令智昏,他到宁愿有这么个机会,但至今也只能枉担个虚名罢了。

不知独自在屋室里呆了多久,他微阖了一会儿眼,恍惚间被一声锐利的破门声惊醒,睁开眼,四周已是一片夜色。

一道白色的身影,势如破竹的朝自己走来,越千辰揉了揉眼,深思渐渐清明了起来。

伊祁箬疾步冲到他面前,拍案质问道:“你早知道他是谁是不是?”

暗色里,隐约有几缕微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映在两人之间,映染进一片素白的长宣上。

本是夜色如水,轻柔如许。

抬头看着怒气冲冲的女子,越千辰微显迷糊,轻笑两声道:“你这说什么呢?我若是知道,何致于要把人往人彘上弄?难道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残忍?”

伊祁箬冷笑,讽刺道:“是啊,我本来以为残忍的就我一个,原来阁下与我,还是旗鼓相当呢。”说着,临收回手前,狠狠的一敲案面。

越千辰伸手一推,拉开桌椅之间的距离,长出了口气,站起身来。

他凝眸,剑拔弩张中显得甚为静谧清冷,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为那么个人来质问我?值得么?”

“那么个人?”想到关其的样子,她眼里的怒气又盛了一分,冷声道:“拜你所赐,他如今还能称为人吗?”

越千辰只觉可笑,绕过书案来到她面前,捏住她的下巴,冷冷道:“哼,别告诉我动辄以凌迟收拾异党的宸极帝姬,也会有慈悲于心。”

“我当然不配玷污慈悲二字。”面纱下的脸冷得彻底,伊祁箬推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好,越千辰,既然你不知道那人的来历,既然你想听,那我告诉你,他叫关其,是我宸极府的人。是我,派他去杀你的。你可满意?”

越千辰没有说话。

黑暗里,他的目光自她眼上渐次游移,她看得清,他是在往自己的右手上看。

抬手屈指触了触自己手上的旧疤,她冷笑道:“邀买人心,一道伤痕算得了什么?”

越千辰眸眼深深一眯,外头月光露透进来,赫然打在那颗鸽子血上,反射出的精光,闪了闪她的眼。

“是呢,我记得你说过,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贞操都不算什么了,扛那一剑又算得了什么?”他近前一步,朝她欺身而去,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则锢上她的腰身。他微低下头,温热的呼吸笼在她的耳边,沾染到她的脖颈上,声色轻柔,却透着冰冷如铁,“不过……我想知道,这些年,那个人风雨无阻的站在你身边,你凭什么?呵,为了邀买修罗世子之心,你又付出了什么代价呢?那样的人物,一两道伤肯定是不够的吧?这张脸、这个人……”

话没说完,她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寂黯之中,她阴沉着眸子,一字一字对他说:“不准你侮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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