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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天音谶纬(三)


空气都凝结成冰。

轻触了触自己火辣辣的脸,越千辰歪着头,良久,忽然冷笑一声,目光阴沉沉的朝她斜过来,森森道:“我侮辱他?”

伊祁箬冷眼看着他,他倏尔抬手,死死的扣住她的肩头,眯着眸子,咬牙问道:“他的人要杀我,这两句话我都说不得了?宸极帝姬,你是不是太过厚此薄彼了?”

她觉得他这话说得可笑。

淡淡的睨了他一眼,她格开他的手,抬臂撑在他胸口,拉开与他的距离,疏离冷漠的反问道:“你有什么值得我厚待的地方?”

在他愈发狠戾的目光里,她反客为主,捏住他的下颔,眸眼凌厉,一字一字的对他说:“越千辰,你听着,永远永远,别犯他分毫。”

说罢,她狠狠的将他下颔一甩,暗色里,一步不让的与他对峙着。

“哼,我犯他又如何?”他冷笑一声,说着,眉眼紧紧拧了起来,直直的盯着她的双眼,问道:“要真有那么一天,你会为他杀我吗?”

伊祁箬微微一怔。

某些事情在脱轨,而对面这人,却没有发现。

到底是被昭怀太子养在玄夜台百般护佑的人呐,她想,越千辰幸亏是先天聪明些,不然这样不善隐忍的人,报仇?岂非天方夜谭。

深吸了一口气,在对方还等着那个极为重要的答案时,她眸中原本的冷厉却淡然下来,平静如水的注视中,她轻笑了一声,问道:“你记不记得你自己是谁?你记不记得我是谁?”

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来,他的全部怒气火气,一切的不平静,都在这一刻冻结了下来。

——是了,有些事情,他又忘了。

“你我之间早晚有那么一天,生生死死,要在你我二人之间分配,与人无关。”伊祁箬见他不答,便继续道:“我再提醒你最后一次……”

“别忘了自己是谁。”她的话被他兀然打断,越千辰看着她,眼中万般态度讳莫如深,只是情绪,却渐渐冷静下来,定定一点头,他道:“我记得。”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瞬息,他的目光使她有些害怕,索性转身,不再去看。

换了两口气,她理敛着衣袖,转身背对着他,“关其,我已经送他上路了,杀你,是他自作主张,此事从头到尾与世子无关,若是你非要迁怒,就将账一并记到我身上便是。”

话毕,身后久久不见回音,她暗自阖了阖眸,提步离开了这一片漆黑的暧昧中。

外头一记不轻的响动,是她甩上房门的声音,越千辰在这一声之后,终于卸下了一身的强撑镇定,兀然瘫坐在椅上。

重重的阖上眼皮,脑中各样场景争先涌出,有相识以来,同那女子之间的朝朝暮暮,亦有早在相识之前,过往那些年里,许多人对她的评价与论断。

……

“她是个极好的女子,干净美丽,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那是个殊异于世的女子,说不得好与不好,却有致命的吸引力,我怕你终有一日,会玩火自焚。”

“宸极帝姬,生得美与不美又如何?那样一个得不到便毁去的女子,谁又敢近身?”

……

叩门欲来添灯的侍女被他遣走,熟悉的黑暗里,他抬手捂住眼睛,长久寂静之后,一声低微的叹息自他唇边逸出。

恍惚间,似乎有人,在唤着兄长。

翌日一早,方用过早膳,外头落着小雪,越千辰身披一条赤色云锦披风,才一出门,正赶上手下进来复命。

“主公,静园里的新鬼已经火化了,按您吩咐,属下已派人将骨灰送往命驾峰了。”

“嗯,”他四下望了一望,负手深吸一口晨起清气,顿了顿,问道:“千华城那边可有消息?”

“一切无异,等的人还不曾到。”

捻指算了算日子,他勾了勾唇,吩咐道:“继续跟进,有什么消息,及时来报。”

属下领命而去。他一人出了园子,漫无目的的徐徐信步,等到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到了她落住的庭院门前。

庭中桃花映雪,他一记目光不经意的投过去,不偏不倚,就看到了桃花树下,那个一身纯白,几近与飞雪融为一体的女子。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望着那副随风清扬的遮面,他默然一笑,忽然间非常想看一看,那遮面下面的脸。

这种情绪,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了。

黯然叹了口气,他想了想,才准备回身离去时,没想到一阵倏然而至的大风,却给他带来了一记意外之喜。

——顿起的狂风,只那片刻之间,却毫无预兆的将她的面纱吹散了一侧,那惊世容颜,经此,蓦然撞入了他的眼。

风雪中,那女子极尽平和,缓缓的捋了捋面纱,一面回身,一面从容的将面纱挂好。

越千辰凝着一双眸子,一眨不眨的望着她一连串的动作,渐渐蹙起了眉。

而她,就在转身的那一刻,见到了门廊下,默然独立的亮烈男子。

伊祁箬微微一怔,缓了缓神,微带着笑意,朝他走过去。

眸子滴溜溜一转,她站在他面前,首先看了看昨晚上他被自己赏了一巴掌的脸颊,眼看着已无什么痕迹,便暗恨自己下手还是太轻。片刻,看他还愁眉轻锁,定定的看着自己的脸,她便淡淡一笑,挑眉道:“好看?”

这样一句话,这样的态度,两人对视一眼,对昨夜的一切,心照不宣的讳莫如深。

“确实好看。”他含着笑,见她穿的单薄,便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欲与她披上,可她一看那颜色,却是敬谢不敏,他一怔,看了看手中披风,下一瞬,便随手弃置一边地上,不再理会。

伊祁箬见此,低笑一声,不语。

他却问道:“我不明白,或面纱、或鬼面,以往你遮的难道也是这张假脸,还是说是自从同我在一处后,方才多此一举?”

果然,他看出来了端倪,她挑了挑眉,勾唇道:“真是好眼力,遥遥一望,也知道这是张假面?”

他摇头一笑,只道:“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她轻笑一声,支着眸子点了点头,道:“一直这样。”

于是,他便更加不明白了。

照理说,这些年也没听过有哪一个不怕死的,敢去揭宸极帝姬的面纱鬼面,更不提以她的武功,旁人就算有此心,恐怕也没等近身便已被废了,既然如此,这费尽心思的两手准备,又是何必呢?

看出他心头的疑惑,伊祁箬想了想,还是解释道:“这张脸是我叫妙手,按家兄明荣太子的样子描摹而成的。”

她这一番解释,倒让他比之前更多了十分的意料之外。

“什么?”

她寞然一笑,转身往庭中缓缓走了几步,淡淡道:“哥哥英年早逝,我便带着他的容颜,一起活下去。就是如此。”

解释的明明白白,听上去也算匪夷所思,可他听罢,却只有两种感觉。

她回头,看他一脸惊愣的样子,便笑道:“觉得恐怖?”

他摇摇头。

那两种感觉里,没有一种叫做恐怖。

——一种是感慨,一种,则是意外。

他想了想,啧啧奇道:“明荣太子……长得还真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她却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意思,垂眸一笑后,她道:“我们家啊,大哥生得美,这美里多了些疏离,二哥生得媚,那媚里又多有英气。到了我这里,却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他想,怪不得这百年以来,世人都在不停歇的传唱着伊祁氏的美貌,莫说宸极帝姬究竟长得如何,只是眼下已然见过的重华殿下,与这张以重熙太子为蓝本的容颜,都足以让世人惊艳。

这样想着,他便调笑道:“女儿红都给我喝了,什么时候能给我看看站在我眼前这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么想看啊?”她低吟一句,佯作思考状,半晌,道:“让我想想吧。”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听罢,心里不由的却是一阵喜悦,片刻后,又问:“不过话说回来,现在你还有必要带着面纱么?”

她答得倒是随意,“戴了这么多年,早都习惯了。”

说罢,手却忽然被人拉住了。

伊祁箬转回身,越千辰松开她的手,弯弯的眉眼亮烈温柔,抬起手解下了她的面纱。

“那就换一个习惯,”他道,“至少这些日子,在我面前,行不行?”

伊祁箬挑挑眉,无所谓道:“你不在乎天天看着我兄长的脸,我也不介意试一试。”

她说着,便要回屋,身后,越千辰想了想,还是道:“关其的骨灰,我派人送到命驾峰去了。”

伊祁箬脚步一顿,回头,看着他,半晌点点头。

他忖度片刻,道:“其实若是你跟我开口,我也不是不能留他一命,你本不必杀他的。”

她却觉得好笑,问道:“我哪里让你误会,觉得我想留他一命了?”

越千辰一怔,她接着道:“我生气在,你明知道他是谁,却还对他动了大刑,那样折磨他。”说着,她出了口气,定断道:“你应该直接杀了他的。”

越千辰实在很不明白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想杀他是一回事,你为什么想杀他?”他看了看她的手,接着道:“我不觉得你会为了自己身上的一道伤,就去杀绝艳侯的人。”

她轻哼了一声,“我要杀他的理由多了去了,不过你没必要知道。”

说罢,不顾他气哼哼的样子,她转了话锋,道:“两日之后,人会到千华城,叫你的人客气点,若是敢慢待了我的人,我可不答应。”

闻此,他目光一沉,点点头,“放心吧。”

看着他的样子,她渐渐勾起了唇,问道:“你紧张?”

“紧张?”他嘴硬道:“我有什么可紧张的?”

有什么可紧张?伊祁箬笑了笑,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不知他是谁,只觉得那是个谪仙一样的人物,太不像人间之人,让人忍不住,心向往之。”说着,她摇了摇头,随即道:“后来,我将他关在府中四年多五年的光景,密室阴暗,机关重重,对那么个不会武功的人——即便那样的严防死守,每一次我见到他黑暗里的轮廓,都还是会忍不住心悸。你永远都不知他会说出什么话,害怕明明无用,但那恐惧滋生自心底,却无论如何都消弭不了。所以……”

说着,她郑重的看着他,道:“越千辰,人一日未到,你还有机会说不见。”

越千辰深深的与她对视了半晌,展出了一记浅笑。

“你也明明有机会杀了他的,为什么还留他这么多年,一次又一次让自己心惊胆战呢?”

淡然一语,已明了了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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