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月下无夜(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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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这样真切的看清这碗酒,伊祁箬有一瞬间的晃神,思绪莫名的,追寻到了许多年前旧事上。
——后世史官笔下,征和二十四年上元,发生了许多事。
那一年,那一日,恰是宸极帝姬十岁生辰之日,时先帝下旨,大宴世家于雪顶,冠‘淋冬’之名,本意定宸极帝婿之选,却终究在帝姬获称‘天下第一美人’后,无果而终;
在这遗憾萌生之初,宸极帝姬一生曲折的开始之下,更有一件,为世人所不知的事——
就在雪顶淋冬当夜的紫阙东宫之中,曾有一人,自万里之外而来,将一盏无夜,喂给了时年只有六个月大的皇长孙——当今永安帝,伊祁尧。翌日,皇长孙大病,几度濒临生死,却在数月之后,无兆而愈。
当时,包括宸极帝姬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看似雨过天晴的一场病愈之下,等待着那个孩子的,却是关乎生死的威胁。
而伊祁箬第一次听到无夜,是在近四年后,征和二十七年十月的一日。
——二十七年,是战争开始之初。
在那一年,她共皇兄征战四方,有第一次在孽龙岭与千华太子相见的经历,更有当年八月十五日,世子璠于雪顶清宴王孙,为苍生名,作《哀苍生赋》的震撼。
而这种种之中,最让她难以忘却的,却是十月初,在帐中筹谋战局之时,赫然收到的一记来自紫阙里的噩耗。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自己共重熙连夜归都,在东宫里见到那个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双眸紧闭的小孩子时,心里的恐惧。
当时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这个自己亲自取名的小侄子,就这样走了。
直到赫贵妃涕泪涟涟,合一怀心疼,将尧儿已昏睡五天五夜,诸太医皆无法可治的话说出来,她的心里,竟忽而就轻松了百倍。
那时她想,至少这孩子还活着,活着就好。
可往后洞悉了个中一切关窍时,她却不知道,活着,是否真的是更好的选择了。
“怎么回事?”
东宫内殿,撤去一切碍眼的宫监太医,宸极帝姬与重熙太子一并等在那里,直等骆再一亲自搭完了小长孙的脉,起身而来时,伊祁箬看着他沉甸甸的步伐,心下已没了底,启口急切问道。
骆再一一步一步朝他二人走来,眉间皱得极深,站定之后,低垂的头,很是一番为难之后,方才抬头,朝他二人各看一眼后,对伊祁箬道:“帝姬,饶了那些太医吧。”
一听这话,伊祁箬当下便知不好。
随即,便听骆再一带着哀戚的语气,沉沉道:“他们用尽毕生所学,也是没办法的。”
一旁,重熙扣在案上的手指赫赫一紧,深陷进红木案面里,一字一字的问道:“到底,是什么?”
伊祁箬从来没见过自小醉心医道药学的骆小九,露出那样的神色。
带着无尽的纠结、愤恨、心疼与惭愧,他咽了一口气,不答反问:“两位殿下可曾听过,‘千华月下,前尘无夜’?”
在听到那八个字时,重熙反射般的立时站起身来,脸上是瞠目欲裂的神色,而那时的宸极帝姬,却对那八个字陌生得可以。
将他二人反应尽收眼底,骆再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想到什么,恍悟的一点头,道:“是了,爵爷从不让帝姬碰毒,帝姬不知道也是当然。不过看太子殿下的样子,应当很清楚吧?”
伊祁箬扬头看向重熙,心头满布疑云,“大哥?”
重熙没有说话。甚至于,他在那八个字之后,周围的声响,他一时之间便难以入耳了。
伊祁箬眉眼一深,面纱下的神情充满了惶恐,转而向骆再一问道:“你是说,尧儿是中毒所致?”
骆再一满脸的痛心疾首,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千华……”呢喃着这两个字,她问:“你说这毒,与大夜越氏有关?”
骆再一刚要开口,那边重熙终于回过了思绪,瘫坐在椅上的同时,说出了两个字——
“无夜。”
他说罢,半晌后,却是一声出离的苦笑,似叹非叹:“无夜……”
她看向骆再一,“无夜?”
骆再一解释道:“故老相传,千华越氏,有酒无夜,乃是千百年间,世间第一奇毒。”
光听这个名号,她就极恐惧。
她问道:“致命否?”
骆再一眉间一拧,狠狠出了一口气,却不知道这个问题该如何去答。
“是凡被降以无夜之毒的人,以中毒之人体质不同,毒性会在体内潜伏一年到五年时间不等,继而毒发。毒发之后……”说到这里,他面上有一番极为纠结的神色,看上去,却是实在不知道这话该如何说下去。
他话锋一转,继续道:“您问这毒会不会致命,我没法回答,因为古往今来,没有人知道这毒会不会使人丧命。”
伊祁箬一时不曾理解他话中之意。
总不会是,他要说,从来没有人中过这毒罢?
骆再一回头朝床榻上的那个孩子看去一眼,眼里满溢着悲伤,他道:“毒发之后,中毒者会终夜不成眠,夜幕在其眼中,也如白日般光亮,所有的黑色都是白色,每一目的月光都如日光——也就是自此命中再无夜,至死方休。”
他说:“我说,没有人知道这毒究竟会不会致命,是因为自古凡有记载,身中无夜之人,没有一个是能等到最后一刻的。所有人,皆是受不住那无休止的折磨,自绝而亡的。”
他说完这句话时,偌大的殿中,静如空谷。
“尧儿……”伊祁箬不知道用了多少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等她终于能说出话来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现在,现在是怎么回事?你……可能察看得出,他……”
急切之中,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所有的恐惧,她强自镇定,终于问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是何时中毒的?”
“以我所见,长孙殿下应当是两三年前被降以此毒,至于眼下……”他顿了顿,解释道:“古卷有载,无夜毒发之前,中毒者会长睡数日不起,而一旦醒来,便是余生所有折磨的开始。”
何其讽刺。
眼下,她只关心一个问题:“怎么解?”
她问完,不等骆再一说话,身边的重熙便是一声绝望的哼笑。
——怎么解?根本没有解。
骆再一见重熙的样子,心里越发难过,想了想,他却道:“殿下……如今,还不到绝望的时候。”
无光的眸子淡淡一挑,他看向眼前的神医妙手,却是讽刺的一笑,问道:“小九,你是医道圣手,难道只听过无夜,却不知‘无夜无解’。”
骆再一一顿,这四个字,他自然也是听过的。
伊祁箬见他二人一时间都不说话,便问道:“什么叫无解?”
重熙深吸了一口气。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人折磨自己的方式,居然已经祸延自己的亲生儿子身上,偏偏,这又是一场无解的死局。
他道:“越氏的独门之毒,之所以狠戾,不单单因为中毒之人所要经受的折磨,更因为,无夜之毒,根本就没有解药。”
没有解药。
还不等伊祁箬接受这个说法,那头骆再一却在他话音落地之后,沉沉的呼吸了一回,而后眸光坚定的说道:“无夜有解。”
“什么?!”
重熙一惊,赫然睁大的眼里不止有讶然,更有十分的质疑。
骆再一却道:“并非小九信口雌黄,当年在天狼谷,有一次我采草识药,偶然间与世子谈及过夜国越氏的无夜之毒,那时我也以为无夜是无解的,可世子说,无夜有解,只是除了历代大夜帝王之外,没有人知道那解药是什么罢了。”
——除了历代越氏的掌权人之外,没有人,知道无夜的解药究竟是什么。
而眼下,伊祁箬就看着千华越氏的嫡亲子孙——元徽帝在这世上最近密的血脉至亲,以那无解之毒,欺满了两盏玉樽。
旧日的回忆历历在目,而在与无夜对抗了数年之后的今时今日,她终于亲眼见到了无夜本尊。
原是,也不过一泓清酒而已。谁又知,那其中会有那样的内涵。
目光深沉,唇边却还能挑起一抹笑,他望着她,道:“你我一起这些时日,拜天地的大礼,一时难全,故这一樽,便当做合卺酒吧!”说着,那笑意更深一层,他执酒对她,道:“我陪你喝。”
说话,水红的唇撩人微张,已然印上了酒樽边缘。
“诶,”
电光火石间,他没想到,一只玉手凭空而来,她竟带着浅淡如风的笑意,轻描淡写的夺下了他手中的玉樽。
越千辰眉尖一蹙,安静的看着她。
两樽酒握在两手中,她左右看了看,颔首道:“鸳鸯合卺,自然是要留到成婚之日的。这日这杯,为着你的不放心,我一人饮尽也罢,否则往后夜不成眠时,还要你我一起,大眼儿瞪小眼儿。”
在启出无夜时,他想过很多种可能。
可能,她会三言两语调笑着,四两拨千斤,推拒了这杯酒;可能,她会本着一怀公平,索性依着自己的心思,共饮此杯;也可能,她会因着这一樽酒的出现,撕落一切面具,直接质问自己,无夜的解药在哪儿。
一千种一万种可能,他没想到,她愿一人独饮此樽。
她看着他,眸色淡静无澜,每一个字都说的那样透彻,“我知道,这一樽我不喝,帝都,我是回不去的。”蓦然一笑,她继续道:“而若要你陪我一起喝,说不准往后你反应过味儿来,会否更恨我一分。”
他的眉眼,已是极深的态度,咬着牙,问出四个字:“你会在乎?”
伊祁箬忽然就笑了——笑得极尽无奈。
“你总是执着于此,”她说,“我不也早就告诉过你,我是在乎的。”
周身狠狠一颤,他听她继续说道:“在你身上,我不愿意破罐子破摔。不能因为你已经恨我了,我便也不在乎这恨是否会更深了。”
她说:“千辰,我在乎。”
一语毕,仰头,她饮尽了第一樽。
越千辰眼中赫然落下两行清泪。
一场柳絮因风起,凄迷了天地之间。
他问:“……你有多恨我?”
“越字有多重,我恨你有多深。就像……”她眸色一悠,长出一口气,道:“……我从未恨过沐子羽。”
第二樽,由是而尽。
他手里的一枚白子,无力的脱落而去,赫然与地下厚重的落雪融合一处,一个恍然间,她抬手,内力一收,便将他手边那只酒袋抓到了手里。
等越千辰看去时,她满满的目光落在酒袋上,看似玩味,却洞悉非常。
她说:“其实,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或许有朝一日你会发现,你我之间,除却余生,也是什么都有了。”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转头看向对面的人,她安定的笑着,朝他举了举手中酒袋,就此解决了这世间所有的无夜。
而越千辰,终究,也只有那两行清泪相赠而已。
起手执黑,她落下永安五年里的最后一子,就着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对他道——
“今朝无夜,月下晨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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