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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权倾朝野(一)


帝都卫城,一方清宿。

午后的天幕,黑压压的,一眼望去,深寂幽远。自共越千辰从前尘庄启程,暗中回返帝都这一路以来,伊祁箬觉得自己许是在前尘庄这大半年里呆惯了,说是过的雅清日子,可哪一天不是慵慵懒懒养尊处优过来的,以致于如今,行这么点儿路罢了,竟都有了疲惫之意。

将注意力从窗外呼啸的风声中收了回来,她拢了拢披肩,转身踱着细步走回来,望着眼前一方冷色严肃的女子,目光量了一番后,缓缓道:“你是聪明人,但再聪明的人,也都有糊涂的时候。”

云霓冷声一笑,一双眼眸低低一转,带着两分讽意道:“敢问帝姬以为,何为聪明,何为糊涂?”

伊祁箬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含着似笑非笑态度,手指默默然轻叩着,道:“有道是一仆不事二主,你既已破了这个规矩,侍奉的,又是手刃你先主的仇人,何妨如今,再行一回旧事,再投一位新主?对你而言,这也不算太难吧?”

话里虽是浓浓的讽意,但也不乏实打实的提议。

云霓听罢,眉心一动,心头说不出的意外之情,换在言辞上,却道:“折节是容易,可你凭什么觉得,你有这个令我甘心折节的能耐?”

直呼一句你我,论的是罔顾君臣的立场。

伊祁箬垂眸一笑,匀了半晌,赫然一抬眸,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出口却是清淡至极,问一句:“你不想要我的命吗?”

——一句话,说得是那样容易,可那内容,分明是生死间的论断。

云霓眉目一紧,不得不说,她的这句话,正中了自己心底最深的期盼之上。

在她愤怒警惕的目光里,宸极帝姬仍旧笑得从容,顿了顿,又继续怂恿道:“算来根本之上,你两任主子,都是因我而死。”说着,她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踱步继续道:“你既能为给玉山君子报仇,而苟且偷生于舒蕣王姬座下,如今又行无间之事,将舒蕣王姬派去围攻天狼谷之人的信息私相传递与我,借我之手,了结了舒蕣王姬,那转念想来,此间又何妨不能认我为主,再行卧薪尝胆之功,待来日再寻得一人,借其之手,了我之命?”

云霓从来都知道自己眼前的这个,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绝世之才,只是此刻之前,她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位曾打下整个江山,掌一朝天下近十年的女子,会这样怂恿一个视她为死敌的人,去杀她自己?!

目光里浓下深深的一层不解,云霓思忖片刻,方才道:“帝姬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人,敢问殿下,一旦你的对手知晓你的排兵布阵之法,那么同样的招数,你还会用第二遍吗?”

她朝她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对她这样的理解还是很满意的,可之后一语,却是让云霓很是一惊。

她看着宸极帝姬很是理直气壮的点了下头,继而道:“如果不用此招的下场便是死的话,我当然会。”

眸光一凛,云霓放缓了语气,问:“你要杀我?”

见她这样问,伊祁箬却是一副不解姿态,轻轻一勾唇角,她问:“你为什么会质疑呢?”看着云霓敌视的神色,她继续道:“云霓姑娘,你别忘了,你到底也曾是拂晓林氏家主身边的贴身侍婢,论及,该当是夜室仆臣,即便本宫私心上对你有两分欣赏,但也绝对重不过我意欲杀进夜室救人的愿想。”

云霓听罢,片刻后,了然的冷笑一声,将她的意思作以总结:“是以我若没用,就势必要死。”

宸极帝姬满意的一点头,笑道:“终于开窍了。”

缓缓朝她走去,伊祁箬欺身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对玉山君子的忠心,你自己最清楚,若是你甘心就这样撒手人寰,放着我这个致死你旧主的头号仇敌继续安生度日,我也不会反对。”说着,她轻勾着唇,虚假而美丽的脸上尽是成竹在胸的姿态,看着她的眼睛,定定道:“你想好,活着,你还有机会杀我,可若是这一刻你摇头拒绝了我的提议,那不管我有没有不得善终的一日,你都注定是看不到了。”

眼中从冷厉到无情,云霓深深的注视着她,渐渐,平和了下来。

这么多年,为着那一个信仰,连被敌人收服的忠心都表现得出来,还有什么是不能的呢?

仇,总是要报的。

缓缓后退一步,她恭恭敬敬朝眼前的女子拜了一拜,继而眉目无绪的望着她,问道:“帝姬身边的人够多了,不知云霓,能做些什么?”

伊祁箬对眼前所看到的,很是满意。

她笑了一笑,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面向一番呼啸而来的风海,徐徐道:“舒蕣王姬就这样失踪了,世家与朝廷,都需要一个理由罢。”

云霓一怔,片刻后神思清明,想来,原是她留自己一命,打的却是这个心思,说到底,也是再合理不过的了。

申时前后的时候,外头的风声总算小了些。伊祁箬搭了条披风走出房门,在客栈后方的一小片院子里无事信步起来,放眼看着园中几株凋败了的杏花,不知不觉,竟怀念起了千园里那颗眼下依旧盛放的琼花。

果然,人非木石皆有情。

思阙从外头带着新消息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她低眸凝目,一副素白面纱随风柔然轻动的样子。

曾有人说,天下美共一石,有宸极帝姬,独得八斗。

收敛思绪,她沉了口气,走到伊祁箬身边,才刚行了一礼,那头女子便问:“有消息了?”

思阙一向冷然面容上,眼下脸色并不太好,语气微有些发沉,道:“摄政王令,不准帝姬行驾入都,不过为了核实殿下的身份与平安,会派人来查验。”

“查验……”将这两字一喃,伊祁箬嗤笑一声,只觉既不屑又讽刺,散去这感受后,方才冷冷问了一句:“派了谁?”

问这话时,实则她心头已暗自有了猜测。

果然,思阙注意着她的眼色,道出了那个人身份:“花相。”

花相。

“折衷之选,也只能是这个人了。”伊祁箬不意外的点点头,对这个人选,却是无可厚非,毕竟朝中文武虽多,但能扯出宸极、永绶两党外,做到让人信服的,也就只有这位丞相大人了,只是想到这里,她不由心上一叹,摇头道:“只是可怜了老臣年迈,还要为这起子不成器的荒料奔波于途。”

思阙心头一动,面上却是凉凉如旧,顿了顿,又继续禀道:“宫里如今也乱的不成样子。”

伊祁箬听了这句话,态度明显与之前的冷淡不同,转眼朝她看过去,思阙不敢怠慢,即刻继续道:“皇上病势反复,这些日子常有彻夜无眠的时候,摄政王不准您入都的消息不知怎的被贵太妃娘娘知道了,娘娘当即大怒,与王之间原就僵持的母子关系如今更没了缓和,宫里的眼线说是,娘娘本要亲自出宫来看您的,不想却被皇上的病耽搁在了宫里,眼下圣德殿中正没日没夜的闹腾呢。”

抛出一切蝇营狗苟,这才是最让宸极帝姬挂心的。

眉目不自觉的深了一寸,她问:“骆再一怎么说?”

思阙回道:“骆大人传书来请旨,说是想回天狼谷一趟,圣德殿暂留姜辛照料,不多时世子也会自修罗回返,想必出不了什么岔子,问您答不答应。”

伊祁箬闻此,手中银环一握,不自觉的紧了许多。想来,能叫骆再一说出回天狼谷一趟的话来,那紫阙里如今的形势、尧儿的病情,必定十分的不妙。

沉吟了一瞬,她似乎有些力不从心,却强撑着一股狠意,摆摆手,目光坚定的说道:“让他去吧。”

思阙微微蹙了蹙眉担忧之意溢于言表,却还是未曾多话,只道:“喏,属下这就去回话。”

“等等,”思阙才刚要走,伊祁箬不知想到了什么,叫住她之后,便使她与自己一道回了房中,书案前落笔成书,片刻后写罢一封书信,她封好了交与思阙,道:“等不了入夜了,你现在就亲自回都一趟,先去王府见王,就说本宫之意,要将这封报平安的家书交予贵太妃,他若要检查也随他去,想必但凡重华还有半点孝心,就不会阻拦。另一方面,待进了宫后,你想办法去圣德殿看一眼,问问墨曜,皇上眼下,到底如何。”

思阙接过书信,郑重的点了下头,道:“殿下放心,属下明白。”

看着她推门而去,一阵寒风涌入,吹乱的,是她的一怀情绪。

原本以为,一切都尽在手中,可终究,算不到的,是命。

这一刻,她实在很是想念霍子返。

冬日的夜,总是来得很早。

楼锦衣过来时,天色才刚刚擦黑,她捧着一只青花瓷从外室走过,入眼将他看尽时,心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再没有多余的话,一个暌违经年的拥抱在两人之间沉淀,默然相拥里,涌入鼻腔的,都尽是亲情的味道。

“既然已经回来了,一步之遥,索性直接回去也就罢了,何苦继续在外头风餐露宿,受这份儿罪呢?”

平复下心绪后,两人并坐在炕榻两边,楼锦衣对她如今的处境很是不喜,真想就这样直接带她回家去。

对此,伊祁箬却是坦然。

淡淡一笑后,眸中划过一丝凛光,修剪着瓶中一棵枝桠,她道:“还不到时候。”顿了顿,唇畔溢出一抹莫名深意,她继续道:“我想知道,越千辰背后的水,究竟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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