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
何况补品算不得什么要紧的东西,为何非得要傍晚时分送入宫中?
林水月当即起身,微顿后转身看向裴尘:“我去吧。”
裴尘却是摇头,与她一并离开了刑部中。
程旭看着他二人的身影融入了月色中,目光发沉。
这天,到底是变了。
宫内。
皇帝脚步微顿,在房门外驻足了片刻,方才抬脚进入了御书房。
御书房中灯火通明,一人负手而立,站在了大殿中。
这些时日皇帝身子不好,身边的人清换了一波。因着要静养,跟前伺候的人也很少。
眼下皆低头垂目,以至于整个殿内很是安静。
皇帝入殿后,沉声道:“都下去吧。”
这边伺候的宫人便都退了下去,只留了个荣忠在跟前伺候。
裴毅回过头来,向皇帝请安问好。
皇帝摆了摆手,让荣忠赐座。
“怎么这个时候进宫了?”皇帝看向裴毅道。
忠国公这个爵位,是裴毅从已故的老忠国公那继承得来的,说来,裴家祖上原就是武将起家,功勋满满。
但皇帝同这位忠国公裴毅,还真称不上熟悉。
一来裴毅不喜欢舞权,多年前继承了爵位后,就一直隐于人前,二来裴府有裴尘,这些年来裴尘与宫中关系密切,便同忠国公府疏远了些。
裴家的人也很本分,裴毅后来续弦的那位忠国公夫人,也不爱往宫中走动。
皇帝对裴尘格外熟悉,却连裴尘那弟弟妹妹都不太有印象。
刚听闻裴毅进宫,还要求见他时,皇帝也是有些惊讶的。
他见裴毅盯着远处的棋局,便轻声道:“可要下上一局。”
裴毅应了,二人移步至棋局面前,荣忠手脚麻利,将残局撤下后,裴毅手指黑棋,轻声道:“听闻圣上今日身子不适,近来内子家中寻得了些珍贵药材,那些药材不少需要用特殊的方式保存着。”
“臣怕放久了坏了,便赶在今日,将药材送入宫中。”
皇帝微微点头:“你费心了。”
话说至此处,二人俱是沉默。
他们君臣之间,实在是过分生分。裴毅在朝中也如同一个隐形人般的存在,原本皇帝还以为,他将药材送过来,只打算跟皇帝行个礼便离开了。
不想他竟是留了下来。
两人分明对坐着,棋是一步步地下着,除此之外竟是别无他话可说。
气氛沉静,连荣忠都瞧出了些古怪。
只短短的几步之后,皇帝却来了些兴趣,他下棋的速度微缓,轻声道:“此前朕竟是不知,你的棋下得如此之好。”
裴毅轻声道:“臣寻常在家中无事,便喜欢研究这些没用的东西,权当打发时间了。”
皇帝摇头道:“这怎么会是无用的东西,以你的棋艺,只怕便是与当世大家对上,也是不差的。”
皇帝这话不假,因为皇帝喜欢下棋,所以身边的人几乎都会下棋,皇帝还请过几个国手,与其切磋。
而这些人中,若说下得最好的,当属裴尘。
但裴尘的棋虽深,却很难叫人探到了实处。皇帝与其对弈,极为容易出现平局,便是在他要求之下,裴尘也不过赢他二三子,甚至恰好就是半子。
因而皇帝觉得与裴尘下棋无趣,便不愿意叫他了。
没想到这裴毅竟也下得这般好,人说虎父无犬子,这话反过来道理也是一样的。
裴毅还跟裴尘不同,上来就使出了全力,皇帝稍不注意,竟是被他杀得片甲不留。
皇帝与人对弈,极少会输成了这样,然而越是如此,他越是来了兴趣。
索性抬头与裴毅说:“再来一把。”
裴毅点头,不想第二局开始,刚刚过半便又将皇帝的路堵死。
他们一连下了三把,皇帝竟是一局都没有赢。
最后一局时,皇帝使出了全力,可到底没能够力挽狂澜,依旧输得很惨。
连着败了几局,皇帝这兴趣也消散了下去。
这等事情,有来有往还能够算得上是个趣味,若是一直输,便格外的叫人不痛快了。
眼见皇帝停了手,荣忠抬眼看向了裴毅,按理来说皇帝这样的举动,便是要送客了。
可裴毅身型未动,还轻声请荣忠泡了壶茶过来。
荣忠刚走,裴毅便道:“今日臣过来,是为了底下孩子的事情。”
皇帝皱紧了眉头,以为他想要说的,是林水月的事情。
裴毅是裴尘的父亲,如今也是林水月的父亲。
他那一儿一女年纪还小,如今都还在上学堂,有什么事情也求不到皇帝的面前来,随便给裴尘开个口就能够办妥。
那既不是那一双儿女,裴尘近来也很得器重。思来想去,也就只有林水月这个儿媳妇了。
“若是为着林水月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皇帝面色冷了下来:“她藐视皇权,朕不杀她,已经是网开一面!其他的事情,此后就不要再想了。”
裴毅微顿,却是道:“与她无关。”
皇帝微怔,除了林水月,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他过来说?
正想着,忽而看见裴毅抬眸。
皇帝对上了他的眼睛,发现这位忠国公,实际跟裴尘长得并不相像。
裴尘容色太甚,裴毅的长相却更偏周正,周正的脸,刚毅的眸。
同裴尘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皇帝正恍然之际,裴毅却直接开了口道:“距离裴尘出世,也有二十二年了。”
皇帝眼眸微顿,他想起裴尘当年进宫时,还只是个几岁的孩童,不想转瞬就已经这么大了。
裴毅却不似皇帝这般,回忆起来了从前。
对他来说,这个儿子的存在感并不强,甚至这二十二年中,他与裴尘相处的日子,都是屈指可数的。
裴尘大半的时间,都是宫中,要不然就是卧病在床。
“裴尘从前身子不好,太医说,是他娘胎里带来的先天不足。”
皇帝微颔首:“朕记得,先夫人生裴尘的时候,他似乎并未足月?”
没有足月的早产子,身体才会这般的羸弱。
没想到裴毅听到了这番话后,却是一顿,他忽而抬眼,直视着皇帝,冷声道:“并非如此。”
皇帝轻皱眉,就听他道:“裴尘出世时,是足月的,他的不足,却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
“锦瑟怀着他的时候,心思郁结,日日以泪洗面。至裴尘出世之前,她已经瘦到了皮包骨。”
锦瑟是裴尘母亲的名字,皇帝对裴尘的生母没太多的印象。
只记得是个绝色美人。
此前待字闺中的时候,就引来了很多人上门提亲,而她从前订过一门婚事,只那门婚事不太如人意,而后便嫁给了当时的忠国公。
这位前忠国公夫人福薄,裴尘聪慧非常,她生下这般了得的孩子,却很快撒手人寰,未能够享受裴尘带来的荣耀。
也是听到了裴毅提起,才想起前忠国公夫人的闺名叫做锦瑟。
可皇帝还是不理解,好端端的,裴毅怎么跑到了他的跟前说起了这样的话。
然而接下来的这番话,却是叫皇帝面色巨变。
“锦瑟会这么早病亡,全是因为裴尘。”裴毅面无表情地道:“因着他的存在,才叫锦瑟郁结于心,惶惶不可终日。”
皇帝沉下面容:“忠国公!”
他冷声道:“裴尘是你的孩子,这些年来你对他不管不问也就罢了,朕今日才知晓,原来你是将先夫人去世的原因,都归结到了裴尘头上。”
“稚子无辜的道理,竟还要让朕来告知于你吗?”
裴毅却是笑了,是冷笑,且还带着浓厚敌意的笑。
皇帝还是第一次在他面上见到了这样的笑容,不知为何,他心头微沉。
裴毅却冷声道:“皇上当真不知是何缘故吗?”
恰逢荣忠将茶盏端进来了,见得这边凝结的气氛,他脚步微顿,不由得抬眼看了那忠国公一眼。
低声道:“国公爷,还请慎言。”
皇帝尚在病中,眼下出现了任何的事情,他们这些伺候的人都担待不起。
不想那裴毅却毫不犹豫地道:“皇上既是不知道,那做臣子的,自当为皇上解惑才是。”
“臣之所以会对裴尘这般的冷漠,不光只是因为锦瑟在诞下他之后就此离世,而是因为……裴尘压根就不是臣的儿子。”
“哐当!”荣忠面上血色尽失,怎么也没想到会听到了这样的话。
他来不及收拾那一片混乱的地面,仓皇间低下了头,就听到了裴毅冷着嗓音道:“他是一个臣不想要,却不得不留下的孩子。”
“时隔多年,臣也没有想到,皇上竟是会将那日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皇帝听着他话里的内容,脸上的表情骤变,他几乎没有犹豫地道:“你这是发癔症了?裴毅!你可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
“臣如何不知道?”裴毅神色里带着些阴狠之色,他万万没想到,让他如鲠在喉,始终不得缓解的事情,皇帝竟是半点都不知晓。
那这么些年,他为什么一直将裴尘留在了身边?又为什么待裴尘那般好?
他说他不知道?
哈!
他怎么会不知道?
“国公爷,这些话可兴不得胡说啊。”荣忠嘴里发苦,人都在发抖。
裴毅却是不管不顾地道:“皇上自来最爱的,不就是秋猎吗?皇上记不得,荣忠,你这条老狗也该记得的才是!”
“当年秋猎之上,皇上喝多了,误将锦瑟当成是随行的宫女宠幸了的事情,你也不知道吗?”
这话一出,荣忠是真的怕了。
他脚下一软,跌坐在了地上,不敢相信地看着那裴毅。
“国、国公爷!?”荣忠瞪大了眼睛,连话都说不清楚。
然而听得这话的皇帝,倒是有了些印象。
皇帝后宫妃嫔并不多,历来秋猎他也不喜欢带着女人一并前去。
所以提及在秋猎之上宠幸的人,皇帝隐约是有些印象的。
那夜的女子确实给皇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第二日皇帝苏醒过来后,人已经不再帐中,唯有荣忠在身侧伺候着。
等他问起人时,荣忠却只说是随行的宫女。
如今裴毅竟是说,那是先忠国公夫人!?
这如何可能!?
皇帝怒不可遏,上前将荣忠踢翻在地,冷声道:“朕宠幸的,不是一个宫女吗?来,你来告诉忠国公,那个人究竟是谁?”
荣忠浑身发抖,面露苦色。
他哪是不想说,他是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
荣忠进宫伴君侧多年,唯有一件事情上犯了糊涂,那就是当年秋猎上那个宫女的事。
他是太监,是个没根的人,寻常女子也不愿意跟着他。
然而那夜皇帝猎了头熊,实在是高兴,他也跟着喝多了些,等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身边躺着个宫女。
对方被他折腾得伤痕累累,太监在那方面之上不行,各类的花样尤其之多,荣忠也有这等爱好,但每次都把握着度,没想到那夜喝多了酒,失手了。
瞧着那小宫女仅剩下一口气,荣忠便失魂落魄地跑了出来。
待得去了皇帝帐中时,却发现皇帝将所有人屏退,那床榻之上一片混乱,显然是昨夜也发生了些什么。
荣忠正心神不宁着,未敢多想多问。
可没成想的是,皇帝要封赏昨夜宠幸之人,他差人去找,却怎么也寻不到这个人。
皇帝那边催促得紧,荣忠便生出了一计……
他将那个被他折腾得将要没命的宫女的名字报了上去,还禀报了皇帝,说是对方回去就发起了高热,快要没命了。
刚承了恩宠,便生病,且还是这起子要命的病。
这等事情,宫中一向避讳。
皇帝的兴趣也削减了下去,等了两日,依旧没有出现皇帝宠幸之人的消息,而后那宫女也病没了。
他禀报了皇帝之后,便草草将其封了个封号,下葬了。
此后这件事情,因为发生在秋猎,又有荣忠对底下人的耳提面命,加之对方人也没了,在宫中并未引起半点波澜。
荣忠早几年还觉得担忧,怕那个真正得了皇上宠幸的人,会突然冒出来。
然而伴随着时间更迭,此事早已经消失在了皇帝的脑海,此后秋猎中,荣忠都时刻小心警惕,再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因而他便以为,这件事情会成为他的一个秘密,伴随着那宫女的死亡而终究会消散了下去。
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今日,对方居然还是、是那样的身份!
荣忠面上血色尽失,他抖着唇道:“国、国公爷如、如何能够确定,裴大人就、就是皇上的子嗣?”
皇帝听得他这番话,面色巨变,他仓皇间后退了好几步,随后高声道:“江英!江英!”
这声音刚落下,便听得殿中一响,随即一身着劲装,面上有个赤色疤痕的男人悄无声息地出现:“皇上。”
皇帝身边有亲卫,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但许多人不清楚的是,皇帝的亲卫除了御前侍卫之外,还另有一批人,这一批亲卫名唤天子卫。
是当年戚氏王朝开辟之时建立的,天子卫中人,皆是死士。
江英便是这一代天子卫的领头人,皇帝的心腹。
他就好似皇帝的影子,如影随形,跟在了皇帝的身边。
裴毅目光在江英面上一转,随即冷笑。
却见得皇帝捂着胸口,轻喘着气,高声道:“朕问你,那晚之人究竟是谁!?”
他身边伺候的人可以全退,而裴毅却始终会跟着他。
天子卫是天子的影子,如何能够离开天子身侧?
所以这么久以来,太子便是再如何得宠,也不敢直接对皇帝下手,因着皇帝身边有天子卫。
他只能利用其他的办法,来将毒下到了皇帝的饭食里,在天子卫看不见的地方。
天子卫只庇护皇帝的安全。
除此外什么事情都不涉及,这是规矩。
他们是皇帝的影子,因着每日里都在皇帝身边,必然会看到许多的事情,但影子就是影子,如非必要,影子是不能开口的。
“是忠国公夫人吗?”因着巨大的情绪冲击,皇帝的声音已经变得很低,他捂着胸口的手都在发抖。
江英微不可觉地看了裴毅一眼,随即沉声道:“是。”
其实那夜更深露重,他也没能看清楚对方的模样。对于皇帝身边人身边事,他们是需得要回避的。
天子卫自小学的就是如此。
皇家人的房中事,天子卫只能确保皇帝安全,不能将其当成是其余的事情来旁观。
他对于那夜的印象也不是很深,尤记得对方哭得很是凄惨。
至下半夜,他只看见个模糊的人影从帐中跑出来,他第一反应是去看账内的皇帝可否安好,对于走出来的人,并未太过在意。
但……
这是他欠裴毅的,也是他欠那人的。
然而他这句话说出口后,裴毅冷笑着说道:“若这些事情皇上还不肯信的话,我那边还有证人!”
“锦瑟嫁给我时,心里还有人,我与她,从未圆过房!”
“此事,锦瑟身边的大丫鬟可以作证,皇上可是要召见她?”
皇帝面上的神采却尽数消失了,他沉浸在了此事的巨大冲击中,长久地回不过神来。
他想说些什么,想做什么,却全都堵在了嗓子眼中,那口气吐不出来,就这么直愣愣地冲上了他的脑中,叫他喘不过气,叫他呼吸不上来。
裴毅却尤为觉得不够,冷声道:“皇上如今这副做派又是怎么了?裴尘是你的儿子,你不骄傲吗?你竟是有着这么一个了得的儿子!”
“只可惜,你半点不知道这件事情,还将你的亲儿子,送到了你那残暴无能的太子手上,害得他半生磋磨!”
“你逼着他去做太子的臣,在他遭受了太子疯狂的虐待后,还要摁着他的脑袋让他俯首称臣!”
裴毅说着,兀自笑了起来:“不过哪怕是皇上知道了,只怕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裴尘是通奸而生,皇上顾念着你的脸面,如何会愿意承认他?”
“你只会觉得,他是你的耻辱,是你的累赘,于是放任着你那病态的太子折磨于他。”
“裴尘这些年来的造化,全赖皇上所赐啊!”
“噗。”皇帝听到这番话,气血翻涌,情绪冲击之下,口吐鲜血。
“这皇上就受不住了?”裴毅摩挲着下巴,冷笑道:“皇上怎么不想想我呢?我担着臣子的名,替皇上养了二十来年的儿子,当着整个朝堂的面,做了多年的乌龟儿子!”
“哦不对。”裴毅想到了什么,冷笑连连:“皇上还不知道吧,为了回报您的恩情,我将云妃端妃送入了宫中。”
“知晓这事的人,人人皆以为我有异心,连云妃那个蠢货都觉得,日后我会扶持她肚子里的野种登基,殊不知,从始至终,我都只是为了泄愤。”
“皇上不是喜欢别人的妻子吗?”他赤红着眼睛,一步步走到了皇帝的跟前,攥住了皇帝的领子,因为太过于用力,手上的青筋暴起。
“皇上、皇上!”荣忠失声道:“来人!来人啊,忠国公要造反了!”
“江英!江英你在做什么!?”
荣忠高声呼喊之下,那江英却只是兀自跪在了皇帝的跟前。
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云妃端妃所出的子嗣,皆是苟合之下的野种。”裴毅全然无视着旁边的荣忠,一字一顿地道:“怎么样,替别人养儿子的感觉,皇上以为如何?”
皇帝抬眼,死死地看着他,见他手中收紧,便将目光投向了旁边的江英。
裴毅却是笑了:“皇上看他做什么?”
“天子卫,皇上的亲卫,皇宫中的最后一道防线。”裴毅啧了两声:“似我这等被人戴了绿帽,养大了野种的人,如何能够拉拢得了他!”
“哈,可是咱们这位江大人啊,才是真正的罪人!”
“一个出身卑贱,见不得光的暗卫,竟与南安府的小姐私相授受。皇上不知道吧,锦瑟那始终忘怀不掉的情郎,并非是什么外界传的她先前那个订婚之人,而是您身边这位江大人啊!”
“若非是她一心想要挽回江英的心,怎么会冒死跑到了皇上的寝帐中,又怎么会生下了裴尘这个孽种!”
那边,急切赶来的林水月及裴尘,进门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那句刺耳的孽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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