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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1 章 缺少的情感


街边,少年郁闷地蹲在马路牙子上,托着下巴,看眼前一个又一个洋溢着喜气的行人经过,心中却没来由的掠过几分烦躁。

  “你干嘛不生气?”

  他用肩膀往旁边撞了一下,同样半蹲在马路牙子上的男人纹丝不动,眼神茫然:“为什么要生气?”

  听出了这不是一句反问的少年嘟哝了一声“笨蛋”,将脸埋进膝间,闷闷的声音隔着衣料传来:“我刚刚打你了。”而且因为在“长生”一事上积攒了不少郁气,那一拳绝非平时的小打小闹,不仅下手不轻,还震得他出拳的那条胳膊连连发麻……

  愧疚在自我批判中很快占领了内心的高地,少年抬起头,瞄了一眼对方挨揍的部位,又很快缩了回去。

  要是他个子再高些就好了,至少捶人也能捶在手臂这种方便检查的地方,直接撸起袖子就能查看有没有淤青,可现在偏偏砸在了腰这尴尬的位置,只要希尔这个闷葫芦不开[kou],他是一点都不知道衣服下面是个什么情况……咦,等等,腰?

  不总是那么正经的大脑引擎瞬间触发关键词,拨开层层蒙着纱帘的大门,使得某个顽强扎根于记忆深处的画面不合时宜地冲出,顷刻间占据了少年的脑海。

  星落湖畔,敞开的衣襟,瑰丽而奇异的银鳞,以及银鳞之下,优美流畅的肌[rou]线条——它们一路向下延伸,勾勒出的每一处都如雕塑作品呈现的那般[jing]致优雅,既不夸张,也不是流于表层的浮浅,是那样的恰到好处……

  大概大脑也觉得当时光顾着看鳞片的主人傻爆了,忠诚地把这美好的一幕刻进了记忆,但它的出现显然没挑好时候。惊鸿一瞥仅仅再现了几秒,就被云苓一把压了下去,还引得他恨不得也给自己来上一拳。

  最近两天跟论坛上的网友鬼扯多了是吧,怎么这都能想入非非!

  而另一边,挨了打的一方则完全不清楚少年的脑瓜里都装着什么。面对少年对自己“恶行”的指控,希尔看向他的目光中带上了加倍的困惑,漂亮的眉毛微微蹙起,仿佛在说“你管这叫打”。

  “被打就需要生气吗?”

  “不然你还要谢谢我吗?”

  少年露在膝盖外的一双绿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接收到对方的疑惑后又犹豫着反省自己是否过于霸道,动手打人不说,还强求人家生气。

  然而至冬人接下来的发言,让他的愧疚被另一种奔涌而来的情绪冲走了。

  只听希尔用极其真诚的语气道:“如果需要的话,谢谢你?”

  我的老天鹅啊。有被“感动”到的少年以手掩面,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捂住脸颊的手也不断向内蜷缩,逐渐握成两个拳头后,又突然展开,重重糊回了自己脸上,盖住了那双不愿意直面现实的眼睛。

  冲走愧疚的是无语,令云苓震惊的是希尔对此的无知。

  自打认识以来,随着接触的加深,他一直能从希尔身上捕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割裂感——他既像是刚从某个远离人类社会的地方离

  开(),却又有着对人类社会的奇怪见解。虽然这二者在希尔揭晓身上长有鳞片的秘密后都得到了解释(),但云苓明白那种不[lun]不类的认知观不单单源于书籍,也源于他对了解人类社会、融入人类社会的渴望,而云苓也在努力回应他的愿望。

  从璃月到蒙德,从蒙德到璃月,数月时间过去,他自以为已经带着希尔完成了社会化的过程,可今天这句“谢谢”却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大比兜。

  “不需要说谢谢……”

  “那人类的正常反应应当是?”

  “如果没来由的挨一顿打,脾气再好的人或多或少也会有些生气吧。”心累的少年举例了一段过往的经历。

  还记得那年逐月节,阿桂带着还是小孩的他上夜市买糖葫芦,走到半路被一个陌生的酒鬼当作了仇家,上来就是邦邦两拳,结果是阿桂这位平[ri]里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医馆学徒,一脚踹到还试图对小孩动手的酒鬼,并脱了布鞋拿起来就朝酒鬼的臭脸一顿猛[chou],[chou]得那酒鬼事后想用脸上的鞋印寻找犯罪嫌疑人。

  听完这段往事的至冬人思考良久,仍是摇了摇头:“生气……嗯,还是很难理解。”

  “哪里不理解?我可以再跟你解释一遍。”云苓艰难抹了把脸。拜希尔所赐,他终于理解了当年前来补课的数学老师看到一张选择题全选C的试卷时面临的窘境。

  当年的老师碍于丰厚的补课费和身处法治社会,不能拆开他的脑袋看看他神奇的脑回路,而现在听到希尔说出“全都不理解”的云苓继承了他这一夙愿,特别想爬进希尔的脑袋看看他不同寻常的脑部构造。

  生气不是一生下来就拥有的最基本的情绪吗?而且“被打就会生气”根本就不是人类独有的反应吧?璃月的野猪别说打,就是多瞅它几眼它就会气鼓鼓地冲过来把人拱倒,所以为什么,为什么就是理解不了……

  被疑团笼罩的少年托回下巴,在脑海中仔细过了一遍与希尔相处的点点滴滴,最终惊讶地发现自己从回忆里竟然愣是抠不出一个希尔生气的场景。

  这么一想,他也突然记起了他吃完酒酿圆子撒酒疯的那次,希尔似乎也提到过他不太能理解“生气”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当时他受到酒[jing]影响,没深入思考这个问题,只当是希尔的脾气好得过头,现在却是越想越不对劲。

  一个猜想在心底渐渐形成。云苓将头侧枕在膝盖上,勾了勾手指,扯了把至冬人俯下来的脸后,用一种格外认真的[kou]吻问道:“你会生气吗?”

  近在至冬人眼前的眼瞳亮晶晶的,像是清澈的湖水泛起粼粼[bo]光,有零碎的光点在青绿的涟漪上流动,莫名施展出一种让人道出所有心中所想的魔力。但希尔知道,他的回答注定会让那双眼睛的拥有者失望。

  “抱歉,我不知道。”

  云苓问的并非他是否能为某事感到生气,而是指,他是否拥有生气的能力。

  “那你有讨厌过什么东西吗?”绿眼睛的拥有者变换了问题,得到的依旧是至冬人的摇头。

  “

  ()  这也太奇怪了……总得有个原因吧。”

  面对至冬人的一问三不知,少年的眸光黯淡了一瞬,不过很快又打起了[jing]神,绞尽脑汁,为此罗列了几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

  “你是活得非常非常通透,感觉和全世界都和解了,所以才对什么事情都感受不到愤怒吗?”

  云苓不知道该称这种状态为“佛”还是“麻”,他本人是个非常情绪化的人,完全无法与庙里那些心如止水的高僧共情,特别是在创作方面,画得顺利时心情好到想亲吻每一支画笔,画得不顺时恨不得拿起削笔刀冲出门,戳爆街道上吱嘎作响惹人心烦的马车轮胎。

  而惹怒他的方式也非常简单,只需在他画室找到一张即将完工的画稿,左边撕一下,右边再撕一下,即刻就能获得一只愤怒到能生啃人[rou]的绿眼魔人。

  什么和解,给你两剑去和老天爷和解吧!

  希尔尝试着将自己代入少年描述的处境,他倒不会因为有人踹翻了他做的一桌菜而产生什么负面情绪,不过……

  “假如有人毁了你的画,我想我没办法同这件事和解。”

  “那你会怎么办?”

  “陪你一起难过。”

  第一种可能,pass!

  至于第二种可能。云苓摸摸下巴,他曾经听过一种说法,说是层级越高的人,越不容易生气,因为他们手上掌控的权柄过大,一旦生气起来施加报复,会引发非常可怕的后果。

  虽然从北国银行高层对希尔的态度看,希尔在至冬可能没什么知名度,但作为站在元素生物顶点的巨龙,它们真发起脾气来的后果参照几个月前的蒙德城就知道了。

  少年细细回想了一些与他有过[jiao]集的不喜形于[se]的大人物,最终筛选出了隐藏身份高得吓人的钟离先生。

  钟离先生当然不会因为别人撞翻了他的一碗茶,放飞了他的一只画眉鸟而生气,可要是触碰到了底线问题,比如有愚人众在未经他同意的情况下,炸毁了整座璃月港……云苓脑补出了老爷子提刀直奔冬宫,与女皇痛陈利害的画面。

  大人物嘛,都比较心系国家。

  冒出以上想法的少年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身旁的至冬龙:“我明天就把冬都炸了,砰地一下,渣都不剩的那种,你会有什么反应?”

  至冬龙将大手搭在他脑袋上,温和地揉了揉:“我会觉得你很厉害。”

  第二种可能,大pass特pass!

  而留到最后的,是云苓最不想问出[kou]的第三种可能。

  “那个,我说了你别介意……”他边说着,边侧目打量至冬人的神态,“你以前会不会是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导致不断压抑自己的情感,所以患上了某种不会生气的心理疾病?”

  说完这句话时,他的嗓音轻到了几乎听不清的地步。而一旦对方脸上的情绪朝着应验第三种可能的方向发展,他就会立即上前安抚,并将此事翻篇。

  所幸他忧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展现在希

  尔眼底的是一丝难得的意外。

  “这是病吗?”

  “对于人类来说,可能是的。”少年眨眨眼,继而打了个补丁,“不过我也不能百分百确定,就是以前在哪本书上看过,你不用放在心上。”

  这里说的无疑都是实话,有关心理学的书他的确看过,不过都是在地球时的那会儿看的,只能隐约记起不会生气似乎是一种情感障碍。

  “我想,情感不该是压抑的,我的头脑怎么想,身体就会怎么做。”而且在来到璃月前,他的生活像一滩被冻住的死水,能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少之又少。

  至冬人的话让少年松了[kou]气。

  是啊,希尔会因为他的一句赞扬而感到开心,会因为几位书中角[se]的落幕而感到难过,他仿佛和普通人类拥有着相似的情感,看上去也没有在压抑自我的迹象,可是……

  可是他为什么唯独不会生气呢?

  皮质手套冰凉而柔软的触感在少年的眉眼前拂过,是希尔在尝试抚平他皱起的眉头。

  “我感受不到愤怒,这会让你产生困扰吗?”

  “我干嘛要困扰。”少年抱起胳膊,这会儿还表现得满不在乎,下一秒又转过头来提议道,“虽然你我都不知道什么东西会让你反感,但不代表这样的东西不存在,或许只是没遇到呢,我们可以找——”

  随着他的转动,至冬人的指尖轻轻划过少年的侧脸,他愣了一下,少年也惊讶了片刻,随后反应过来的后者立即抬手,将至冬人的手轻轻捂在了自己的脸旁,好让它离自己更近一些。体会着脸颊传来的手套完整的触感,少年笑盈盈的。

  “可以找找嘛,虽说在这种时候主动触霉头是不大像话,但压着一肚子心事过年也不好。”

  “嗯。”

  于是在这除夕时分,璃月港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多了一支乱窜的细流——一个本地居民十分[shu]悉的少年拽着一个异乡男人的衣袖,买尽了街上的大小玩意,看遍了民间艺术家的街头表演。

  “你喜欢这个吗?”

  “如果我把它从你手上抢过来,再丢到地上踩一脚?”

  “唔,那如果是别人把它抢走,再丢到地上猛踩好几脚呢?”

  “除了难过就没有别的想法了吗?你就不想把签子捡起来,[cha]进抢你东西的那个人的鼻孔吗?”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报复啊!”

  ……

  摩拉叮当作响,诸如此类的对话反复上演,却没取得什么实质[xing]的进展。

  折腾了这老半天,他们没找到希尔讨厌什么,会为什么感到生气,反倒是少年的肚子先填饱了,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怀疑人生。

  现实告诉他的答案是,愤怒、厌恶这类情绪之于希尔,就像声音之于先天的聋人。聋人的世界本就不存在声音这种概念,而在希尔的世界里,似乎除了悲伤,他找不到更加富有攻击[xing]的负面情绪。

  他好像只会难过,甚至有人伤害了他他也不会主动报复回去。他缺的好像不止愤怒和厌恶,但他又说不出他缺少的到底是什么……

  好不容易被抚平的眉头又紧紧皱在了一块,不是坐在石凳另一侧的男人希望看见的模样。

  由于体温很低,希尔呼出的气并不是白[se]的,所以旁人很难看出他在叹气。

  他愿意陪云苓胡闹,愿意回答云苓提出的奇怪问题,愿意回应云苓的各种奇思妙想,却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云苓这么在乎他是否讨厌某物,为某物感到愤怒。

  而拿屁股对着他的少年正抬头仰望着天空,心中所想正好能回应他心中的疑惑。

  一个怎样都不生气的人,真懂什么叫做高兴吗?

  一个什么都不讨厌的人,真懂什么叫做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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