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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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号车是袁军的搭档、一连的指导员金正宇的座车,金正宇是从三营调来的,和袁军共事不到一年,两人虽然没什么深交,但平时工作上还是很配合的。金正宇阵亡使袁军感到很难过,毕竟两人在一间屋子里住了近一年时间,彼此还算投缘。战前金正宇在一次聊天时还说过,他从来没去过北京,最大的心愿是将来带着老婆孩子逛一回北京。袁军当时还答应他,将来他去北京时可以住在自己家。那天的谈话言犹在耳,可金正宇已经不在了,甚至连尸体都找不到,他被炸得粉身碎骨了。
袁军仔细观察了被击毁的1号车,损毁的状况确实惨不忍睹,75毫米反坦克炮在不足100米的距离内发射的***正好击中炮塔和车体的结合部,炮塔被掀飞出十几米,大火又引起坦克内部的炮弹连锁爆炸,4个乘员都被炸得尸骨无存,车身也几乎解体。走在最后的6号车基本也是如此,4个乘员也全部阵亡。袁军先摘掉坦克帽,低下了头,坦克手们也纷纷摘下帽子向阵亡的战友们志哀。
袁军下令将被击毁的1号车撞下山涧,为后面的坦克纵队打通道路。4号车的驾驶员泪流满面地将1号车的残骸撞下山涧,然后又一次次地将坦克撞向拦路的岩石,一连撞了十几次才把岩石撞开,拥挤在山路上的坦克长阵终于又开动起来。
这一战,除了最先阵亡的8个乘员外,坦克手又伤亡了4人。4号车的车长、5号车的炮手在突击敌人反坦克阵地时阵亡,7号车的驾驶员负重伤,搭载的步兵加强排也伤亡过半,失去了战斗力。袁军调整了一下各车的人员配置,下令攻击前进。
当坦克群轰鸣着冲出山口时,已经没有任何步兵掩护了,袁军知道,在亚热带山岳丛林地区,没有步兵掩护的坦克是很危险的,但他此时已顾不上这些了。由于在不同的地段上遭到敌军多支反坦克混合部队的攻击,全团在狭窄的山路上被截成数段,各连只能各自为战了。袁军从电台上得知,营长的座车在刚才的战斗中遭到重点攻击,营长身负重伤,现在副营长接替了营长的指挥权,他在电台里命令一连不要停留,继续攻击前进,按计划占领公路交叉点上的D镇,全营会马上跟进。
此时的一连还有7辆坦克,这7辆坦克在袁军的指挥下全速开动起来,发动机在轰鸣,履带卷起了漫天的尘土,坦克内的乘员感到如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行船,车身剧烈地颠簸着,袁军感到一阵恶心,身旁的装填手忍不住呕吐起来。
坦克群进入平缓的丘陵地带,地势渐渐平坦,袁军不由得兴奋起来,这才是天然的坦克场,在这里,坦克可以纵横驰骋了。
潜望镜里出现了公路,公路上居然还有公共汽车在行驶,炮手摇动着火炮方向机,把公共汽车套进了瞄准镜的十字标,他请示道:“连长,打不打?”
袁军说:“打老百姓干什么?不许打!”
炮手不甘心地说:“问题是咱们闹不清谁是军人谁是老百姓,看着都像老百姓,不定什么时候就像变戏法似的变出个火箭筒来。”
袁军说:“这没办法,咱们只能等人家亮出火箭筒才能打,你看这些乘客还向咱们招手呢,大概是把咱们当成自己人了,这些老百姓对战争怎么这样迟钝?”
一辆满载敌军士兵的卡车高速越过坦克纵队向前驶去,居然还是解放牌卡车。这些敌军士兵也没发现这是何方的坦克,可能是因为坦克炮塔上蒙的尼龙伪装网遮住了醒目的八一红星。这回可是全副武装的军队,驾驶员没等袁军下令就打响了航向机枪,一串子弹打进了卡车的车身,轮胎也被打爆,卡车的速度慢了下来。车厢里的士兵仓促间用***向坦克做徒劳的射击,坦克的装甲板被打得叮当乱响。驾驶员大怒,猛踩油门撵上去,坦克贴近卡车轻轻一蹭,解放牌卡车轰然翻倒,坦克径直从卡车上碾过。袁军把潜望镜转向后面,见他身后的6辆坦克也毫不客气地一一从已被压扁的卡车上碾过……耳机里传来坦克手们兴奋的喊声,喊声中带着复仇的快感。
潜望镜里终于出现D镇,看上去这还是个不小的镇子,镇子上炊烟袅袅,身穿草绿色军服的敌军士兵正在用麻包构筑掩体。地图上显示,这里是3条公路的交叉点,重要的公路枢纽。开战前,袁军就已经明确了任务,坦克一连作为全团的先锋,主要任务就是攻取D镇,并且要守住它,等候后面的大部队。根据战前掌握的情报,敌人在这里驻有一个营的守备部队,配备有反坦克武器。
袁军略微踌躇了一下,以没有步兵掩护的7辆坦克攻击一个配有反坦克武器的步兵营,实在是很冒险,但他马上就下了决心:打!没什么可犹豫的,总不能停在这里等步兵来吧,那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袁军对着话筒下达了攻击命令:“各车注意,双号车在左,单号车在右,展开战斗队形,注意两翼掩护,目标,D镇,全速前进!”
7辆坦克展开了楔形战斗队形,风驰电掣地迎着D镇冲去。
袁军后来的回忆有些模糊,他只记得坦克群在距离镇口800米处突然遭到敌人反坦克火力的攻击,几道白光闪过,袁军的坦克首当其冲地挨了两发炮弹,好像是82无后坐力炮发射的。一想起这些,袁军就恨得咬牙,这种炮是中国生产的,军人们嫌它的名字太绕口,干脆给简化成“82无”。这种炮曾经大量无偿地援助给敌军,袁军算是尝到了被自己国家生产的武器攻击的滋味。第一发炮弹打在驾驶员前面的45度斜面装甲板上,紧接着又是一发炮弹打在半圆形炮塔上。由于角度关系,这两发炮弹没有击穿装甲,被弹飞了,但是巨大的动能带来的强烈震动却非同小可。袁军被震得从椅子上摔下来,驾驶员竟被震得昏迷了几秒钟,差点儿把坦克开进沟里,炮手忍不住呕吐起来。袁军强忍着恶心和晕眩转动潜望镜,他马上搜索到敌人火力点的位置:“快!瞄准打,正前方偏左的那所房子,发射点就在那里,装爆破弹……”
轰的一声,炮弹出膛,几个敌军士兵连人带炮被炸向天空。
耳机里传来5号车车长孙勇的声音:“报告连长,7号车被击毁,4号车中弹受损……”
袁军冷冷地说:“知道了,继续攻击,冲进D镇去!”
一连仅存的5辆坦克终于冲进小镇,袁军通过潜望镜发现,这个镇子上的老百姓好像已经转移了,满街都是乱跑的军人,有的端着***向坦克扫射,有的举着手雷和炸药包向坦克扑来。坦克上的航向机枪和并列机枪猛烈地射击,将敌军士兵一片片扫倒……袁军的坦克炮塔上又挨了一发***,幸好射入角偏了,***斜着划过去,驾驶员发现对面的一座二层小楼上有个戴盔形帽的家伙正在往火箭筒里装弹,他猛踩油门,坦克吼叫着向小楼撞过去,小楼像倒塌的积木一样轰然成了一片废墟。坦克继续向前撞去,竟然在密集的房屋中开辟出一条新路,所到之处,房子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哗哗地倒塌,尘土飞扬。
5号车和8号车已在小镇口将敌人的反坦克阵地碾平,几门75毫米反坦克加农炮被压得稀烂,两辆坦克掉转炮塔,炮管一律朝后,像推土机作业一样将一片片房子撞倒。
9号车在镇口触发了一颗反坦克雷,剧烈的爆炸将坦克抛起又掀翻在路旁,4个乘员全部阵亡。3号车在冲进D镇时遇上了一个不要命的家伙,他抱着一个炸药包一头钻入车底,在履带轧到他身上之前拉响了炸药包,3号车被炸得歪在一边燃起了大火,浑身着火的车长和驾驶员在跳出座舱时被敌人的机枪打倒……
袁军在潜望镜里看到9号车和3号车被击毁的惨状,不由痛楚地合上眼,这种结局他早就料到了,没有步兵掩护的坦克就好比丛林中被白蚁包围的野兽,不管多么凶猛,最终仍会被成千上万只白蚁吞噬。袁军现在要做的无非是困兽之斗罢了,他早已横下一条心,一边操纵并列机枪扫射,一边对着话筒喊:“5号车、8号车,我是连长,现在只剩咱们3辆车了,再坚持一下援兵就会赶到,咱们来个土工作业,把房屋推平,敌人就会失去隐蔽物。”
“5号车明白!”
“8号车明白!”
袁军的判断是正确的,10分钟以后,3辆坦克几乎把小镇推平,残余的敌人丧失了建筑物的掩护,被迫退出了镇子。袁军向副营长汇报:“坦克一连占领了D镇,正在防守待援。”
副营长说:“一连长,请报告一下损失情况。”
“我们只剩3辆坦克,油料和弹药也快消耗完了。”
“一连长,再坚持一会儿,我们离你还有10公里,马上就到,敌人可能还要反扑,你一定要坚持住。”
“是!请营长放心!”
袁军钻出炮塔,用望远镜向四周观察了一下地形,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别看这个镇子不大,但地理位置很重要,这里是我东线兵团的主要突击方向——L城的外围屏障,在整个战役布局上,D镇能起到防御支撑点的作用。难怪敌我双方都玩了命,因为D镇一旦被攻占,通往L城的道路便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袁军抽着烟思考着怎样才能利用3辆坦克组织起有效防御,一支烟吸完主意便有了。他下令将3辆坦克在小镇的南口一字排开,每辆坦克上留一个人操纵高射机枪和火炮,其余的乘员下车构筑掩体,使用轻武器进行防守。好在敌人丢弃的武器很多,找几挺机枪并不费事,战士们忙碌起来。
5号车的孙勇正在炮塔上检查高射机枪,他突然叫了起来:“连长,敌人出动坦克了,有3辆,距离三千多米,是冲咱们这个方向来的。”
袁军几步蹿上炮塔举起望远镜,映入视野的3辆坦克摆出一个楔形战斗队形,这是坦克最常见的战斗队形,没什么好奇怪的。有意思的是,这竟是两种不同型号的坦克混合编队,最前边的是苏制T62型坦克,这种坦克是20世纪70年代最先进的主战坦克之一,无论是战术性能,还是装甲的防弹能力、火炮的口径都优于袁军驾驶的国产59式坦克。袁军看了先是心头一紧,再看后边两辆坦克,不禁又哑然失笑了,那竟是两辆苏联“二战”时期的T34型坦克。说它老掉牙了一点儿不为过,这种坦克是苏联1941年装备部队的,到现在已经38年了,苏军的现役装备已经换了好几茬了。这种坦克在苏联国内早成了古董,唯一的用处就是拍表现“二战”题材的电影。
袁军笑道:“真是个穷国,连武器都是好坏搭配着用,简直像个菜贩子,卖个萝卜要搭一把小白菜。”他怎么也想不通,敌方的指挥员为什么把这两种性能如此悬殊的坦克混合编队投入作战。
袁军计算了一下,自己的3辆坦克油料已不足了,要是把坦克开动起来和对方打一场运动中的坦克战,这显然要吃亏。看来最好的方式就是以逸待劳,从正面和T62型坦克来一场古典式的决斗。从数量上看,是三对三,从质量上看,那两辆T34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它上面的85毫米线膛炮在1000米外别想击穿59式坦克的正面装甲,但令人担心的是那辆T62,它的火炮安装了双向稳定系统,可以在高速行驶中准确开火,令人生畏的是它的115毫米滑膛炮,没有膛线的束缚,炮弹加大了初速,其杀伤力非同小可。
对方的坦克越来越近,已经接近2000米的距离,袁军估计对方打算进入1000米距离才开火,那是直瞄火炮最有把握的射击距离。袁军感到浑身燥热,流出的汗已湿透了工作服,1000米……这可是个生死距离,他要好好计算一下,首先要在1000米距离上击毁两辆T34,必须是1000米距离,如果它驶近了就会对自己的坦克造成威胁。那么T62呢,人家不是傻子,也同样会在1000米距离上开火,就算你击毁了两辆T34,但它的首发命中率很高,第一炮就有可能干掉你一辆坦克……
袁军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跳下坦克大喊道:“8号车、5号车,驾驶员上车,听我调度。”
两个驾驶员发动起坦克,袁军命令5号车紧贴自己的坦克,并排正对前方,8号车将车身横过来挡在并排的两辆坦克前方,3辆车呈“品”字形排列。这无疑是个聪明的主意,8号车成了后面两辆坦克的掩体,护住了两辆坦克的正面装甲,而暴露出的侧面则是半圆形炮塔的倾斜面,低于90度的射入角,完全可以将炮弹弹飞。如果能以牺牲一辆坦克的代价换取对方3辆坦克,这买卖就不赔本。
果然,对方的坦克在驶入1000米距离时,最前面的T62首发一炮,准确地击中了充当掩体的8号车侧面装甲,8号车顿时烈焰熊熊。5号车的孙勇抓住机会按动炮钮,“轰”的一声,一发碎甲弹出膛,将左侧的一辆T34炮塔掀飞,T34立刻燃起了大火。袁军早已把另一辆T34套入瞄准镜的十字标,他猛地按动炮钮,谁知炮却没响,袁军的冷汗一下子流了下来。他发现火炮的电击发器在刚才的战斗中被打坏了,连忙改用手动击发,却没想到手动击发器也坏了。就这么稍一耽误,对面的T62又发一炮,打在袁军坦克的炮塔侧面,半圆形炮塔将炮弹弹飞出去。坦克虽然无恙,却又把袁军震了个七荤八素,他的头撞在甲板上,眼前出现很多金灿灿的星星,鲜血顺着脑门像小溪一样流进了脖子。他顾不上擦一把血,又把眼睛贴近瞄准镜,调整方向机,瞄准了T62坦克炮塔和平台的结合部。他看见瞄准镜中对方的炮管也在调整角度,对方的炮手大概烦透了挡在前面的8号车,它使他的射入角受到极大的影响。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决斗,谁的手快谁就是胜利者。这时5号车前火光一闪,孙勇又开了一炮,炮弹打在T62坦克的正面装甲的45度斜面上,炮弹也被弹飞。袁军幸灾乐祸地想,对方的坦克手这会儿八成也被震得晕头转向,他乘此机会抓起一把大号扳手照着炮闩狠命一敲,“轰”的一声,一发碎甲弹飞了出去,瞄准镜中T62坦克的炮塔在火光中像飞碟一样旋转着飞出七八米,他放声大笑起来……
袁军太全神贯注了,竟没有发现那辆残存的T34已经绕到他侧面200米处,5号车孙勇也瞄准了这辆坦克,还没来得及按动炮钮,T34坦克的炮先打响了——一发85毫米的***击穿了袁军坦克的侧甲板,爆炸声中,袁军的笑声戛然而止,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根羽毛,轻轻地飘了起来,他深深地发出一声叹息:“唉,这种感觉真好……”
这场战争对袁军来说,已经提前结束了。
在钟跃民带领特遣队向210高地发起攻击之前,后续部队的一个自行火炮团赶到了渡口,前指下令向敌纵深的炮群开火,于是大规模炮战拉开了序幕。随着隆隆的炮声,一群群炮弹在空中画出密密麻麻的弹道,掠过210高地向敌纵深飞去。敌方的炮群也不示弱,立刻开始对等还击。一群群炮弹又掠过高地向渡口飞来。我方的一个舟桥营冒着敌人的炮火在紧急架桥,从敌纵深飞来的炮弹在河里炸起了无数水柱,舟桥营不时有战士被弹片击中,栽进河里。
钟跃民站在203高地上用望远镜向四周观察,他发现围绕着4号大桥方圆几十公里范围内,炮战打成了一锅粥。先是越军的炮火对我方的穿插路线进行轰击,紧接着就是我军的炮火对穿插路线上的各高地进行反击。到后来,是双方的炮火在所有地段和高地上轮番轰击。整条穿插路线和诸高地转眼间变成了光与火的世界。阵地上到处都是弹片撕破空气的尖叫声,到处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这令人胆寒的爆炸声中,还有一个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情况——漫山遍野的原始次生林和高大的毛竹在空中就将各种弹药引爆,这大大提高了弹片在空中的覆盖面和杀伤范围。敌我双方的士兵在这排山倒海般的呼啸声中一片片地倒下去……
特遣队的队员们对激烈的炮战视若无睹,他们有自己的活儿要干,队员们借助灌木丛的掩护,三人一组展开了散兵线,交替掩护着向前跃进。到底是训练有素的侦察兵,他们的动作就像无声电影里的镜头,没有丝毫声响。按钟跃民、张海洋和吴满囤商量好的方案,对付210高地的守敌最好采取突袭的方式。他们断定这伙敌人不愿暴露自己。刚才特遣队偷袭4号桥时,210高地上的守敌竟然毫无动静。他们知道炮兵观察所的重要,一旦暴露马上会被打掉,所以他们干脆不动声色,眼睁睁看着守桥的部队被歼也不发一枪,也许他们认为我方还没有发现这个炮兵观察所。如果是这样,特遣队索性也装聋作哑,以隐蔽的动作接近敌人的工事,然后跃进敌人的工事,短兵相接地解决战斗,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伤亡。特遣队的人数太少,本钱有限,和守敌拼不起消耗。如果在半山腰被敌人发现,特遣队只能被迫采取强攻手段,这样伤亡会大得多。
210高地不算高,特遣队不到15分钟便接近了山顶,看来特遣队的运气不错。钟跃民在灌木丛中发现不少被丢弃的空水泥包装袋,上面赫然写着“中国制造”的汉字,他断定守敌在山顶上修筑了永久工事,而且是仓促间构筑的,因为水泥袋还很新。
宁伟带领的尖兵小组已经跃进到离敌人工事30米的距离内,再有两三分钟就可以跳进敌人的工事了。宁伟打开了***的刺刀,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谢天谢地,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可千万别节外生枝……”可偏偏就在他念叨的时候,身旁的童铁林触响了一颗防步兵雷,童铁林的身体在一团火光中被抛了起来,一只脚被炸得无影无踪。这一声爆炸等于给敌人报了警,工事里的一挺高射机枪立刻打响了,战士们敏捷地扑倒在山坡上,子弹雨点般落在他们的周围。紧接着守敌的两挺重机枪也打响了,战士们被死死地压在地上。
宁伟的位置在最前面,他已经跃进到离敌人工事只有十几米的地方,此时他被弹雨压在地上一动不能动。他骂着从腰间摸出一颗手榴弹,把小拇指套进了拉火环。他盼望着敌人的火力能出现短暂的间歇,只要给他几秒钟,他就能以卧姿将手榴弹投进敌人的工事。
守敌像是知道宁伟的想法,那挺高射机枪的火力渐渐后移,压住了钟跃民带领的小组,一挺重机枪马上接替了位置,一刻不停地压着宁伟打。他头前的一块岩石被子弹打得碎片飞溅,他死死地伏在岩石后面,他知道这会儿要是扬起手臂投弹,肯定会被弹雨打断了胳膊。
走在后面的钟跃民等人也被守敌的火力压制住,敌人的火网十分凶猛,特遣队进退不得,处于十分不利的形势。伏在钟跃民身旁的五班长于根柱以卧姿装好了***,冒着弹雨一跃而起,以跪姿肩扛起40毫米火箭筒向守敌工事瞄准,他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胸前就中了3发高机子弹,于根柱被子弹强大的冲击力打出两米远,仰面跌倒,火箭筒和已摘掉保险帽的***滚落到钟跃民的腿旁。
钟跃民滚到于根柱的尸体旁,观察了他的创口,12.7毫米的子弹形成的贯通伤让人惨不忍睹,子弹的射入口都如酒盅大小,背部的肌肉组织和脊椎骨被全部打飞,他的尸体还是温热的,而生命已经在一瞬间冲出躯体,消逝在空气中。钟跃民用发红的眼睛看了一眼天空,仿佛是在寻找于根柱逝去的灵魂。伏在不远处的吴满囤忍不住哭出了声,他曾经当过于根柱的排长,两人还是老乡,平时关系很好。
钟跃民默默地摘下***,抓起火箭筒,准备再一次跃起。张海洋急了,他大喊道:“跃民,不要动,敌人的火力太猛……”钟跃民充耳不闻,他检查了一下火箭筒,猛地翻身跃起,以跪姿举起了火箭筒……
此时伏在最前沿的宁伟仍被火力压制在山坡上无法动弹,他握着手榴弹急得满头是汗。这时被炸掉一只脚的童铁林突然支撑起身子,他单手持***向守敌的工事开火了。由于失血过多,他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但即便如此,他打出的一个长点射仍然极准确,七八发子弹都打在守敌的重机枪防弹盾板上,敌人的机枪手立刻把子弹扫向童铁林,身中十几发子弹的童铁林不甘心地扑倒了。
宁伟抓住这个短暂的时机,以卧姿投出手榴弹,手榴弹在空中翻着跟头画出优美的弧线准确地落入敌人的堑壕……
这一稍纵即逝的机会也同样救了钟跃民,在他冒死跃起的一瞬间,守敌的火力都被引向童铁林。钟跃民意识到,死神已经和他擦身而过,扑向了童铁林。他狠狠地扣动了火箭筒的扳机,一声震耳的巨响,火箭筒的前后两端喷出耀眼的火柱,一个火团拖着尾迹呼啸而出,击中了敌人的高射机枪掩体……
两声爆炸几乎是同时传来,宁伟的手榴弹将守敌的重机枪炸飞,钟跃民的***摧毁了守敌的高射机枪掩体。宁伟随着爆炸声闪电般跃起,几步就蹿进了守敌的堑壕,他的脚还没落地,手里的***就打响了,几米以外的3个敌军士兵被猛烈的抵近射击打得手舞足蹈地跌出去……
特遣队员们抓住时机,纷纷跃入堑壕,阵地上出现混战局面,双方在堑壕里展开了厮杀。阵地上到处是***短促的点射声,手榴弹在空中乱飞,双方在堑壕里相互追逐着,短兵相接的格斗声、枪械和刺刀的碰撞声、受伤者的惨叫声混成了一片。
张海洋跳入堑壕后立足未稳,胸前就挨了一发子弹,是胸前的弹夹救了他的命,挡住了致命的一击。他反手一个点射撂倒了两个近在咫尺的敌人,剩下的一个敌军少尉撒腿就跑,张海洋拔腿便追,那少尉三拐两拐就没了踪影。张海洋认为他可能钻进了坑道,他脚步没停,顺着堑壕继续向前冲,谁知他刚拐过一个弯就撞在那少尉的枪口上,那黑洞洞的手枪口已经快顶上张海洋的脑门了。他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少尉狠狠地扣动了扳机,张海洋听见“咔嚓”一声,枪却没有响。这个少尉运气不大好,他的手枪偏偏在这时卡壳了,不过他的反应极快,顺手将手枪向张海洋劈面砸来,张海洋头一歪,躲过一击,身子却被少尉扑倒,两人在堑壕里滚打起来。张海洋的枪是用背带挂在脖子上的,此时胸前的***妨碍了他的动作。那少尉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匕首,他显然是个玩刀子的高手,一点儿没有多余的动作,一出刀就直奔主题,刀尖冲着张海洋的左胸刺过来。张海洋在狭窄的堑壕里根本没有躲闪的余地,他情急之中用手掌猛磕对方的手腕,但这一掌只磕歪了对方的刀锋,匕首深深地插入张海洋的肩窝,他感到一阵剧痛,肩膀上就像插进了一根烧红的铁条,火烧火燎的,他的整个身子都瘫软了。那少尉一着得手便毫不迟疑地向张海洋的心脏部位捅来第二刀,而张海洋已无力躲开了,他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闪电般伸出右手,以中指和食指**对方的双眼……他居然成功了,两指像插子一样戳进对方的眼窝,而对方的匕首却没刺入他的心脏,他发现那少尉身子在瘫软下去,宁伟出现在他面前,手里握着滴血的匕首——他的匕首准确地从少尉后背肩胛骨下的软组织刺入,洞穿了心脏。
宁伟扶起张海洋,掏出急救包按住他的伤口:“张参谋,你负伤了。”
张海洋无力地靠在胸墙上问:“你怎么不开枪?”
“你们纠缠得太紧了,这么近的距离,子弹会贯通这小子伤到你,好在我出刀速度比较快。”
张海洋的军装已经被鲜血浸透了,这一刀几乎刺穿了他的肩膀,鲜血像泉水一样不断涌出来,大量的失血使他感到一阵眩昏,他拉住宁伟的手说:“宁伟,谢谢你,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他说完就失去了知觉。
吴满囤带领一个战斗小组跳进堑壕,和几个敌军士兵迎头相遇,双方的枪几乎同时打响。这很像是决斗,双方相距七八米,彼此都无遮无拦地抱着***对射。这场遭遇战不到10秒钟就结束了,对方倒下5个士兵,吴满囤身边3个战士也中弹倒下。吴满囤左臂中弹,子弹打断了臂骨,胳膊耷拉下来随着身体晃动着,鲜血喷溅在胸墙上。吴满囤顾不上包扎伤口,他单手持枪,顺着堑壕向残敌追过去。他从小生长在大山里,小时候甚至没穿过鞋,赤脚走山路如履平地,早已练就了一双铁脚板和超常的体能,再加上十来年的军事训练,使他在山岳地区的行动速度异于常人。熟悉地形的几个敌军士兵沿着弧形的环状工事拼命地跑,吴满囤每次举枪射击时他们都能适时地拐入射击死角,子弹打在胸墙上溅起呛人的尘土,却始终打不中他们。吴满囤索性不开枪了,他使出全力奔跑起来。那几个敌人士兵没想到他奔跑的速度竟这样快,仅仅拐了几个弯就被他咬住,他抬手一个点射,两个敌人在奔跑中被击中,身子向前飞出三四米才扑倒。剩下的两个敌人慌了,他们在奔跑中实在腾不出手回身射击,只得拎着枪拼命向前跑。吴满囤眼见那两个敌人又拐弯了,他也追上去拐过一个90度的弯,他突然发现迎面是一个黑黢黢的坑道口,跑在最后的一个敌人背影一闪就消失在坑道里。吴满囤没有犹豫,一个箭步蹿上去,紧跟着那个士兵冲进坑道,他的眼睛还来不及适应黑暗,手里的***就打响了,黑暗中有人惨叫着跌倒,子弹头打在混凝土墙面上形成了跳弹,在坑道内来回碰撞着,溅起点点火星。他打空了弹匣,左手习惯性地去拔弹匣,谁知被打断的左臂根本不听使唤,他连忙换了右手去拔弹匣,就耽误了这么几秒钟时间,他就被几个敌人扑倒。吴满囤拼命挣扎着想翻过身来,但负伤的左臂使他疼得几乎昏过去,他感到几双手在死死按着他,使他动弹不得。吴满囤的脑子里倏地闪过一个念头:这几个敌人想生俘他。他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恐惧,他决不能被俘,即使拼个鱼死网破也比被俘强……
吴满囤有个远房的表叔,曾在朝鲜战场上受伤被俘,后来在双方交换战俘时回国,从此这个表叔的噩运便开始了。他被送到西北的一个煤矿进行劳改,他的子女和亲属都受到牵连,连当兵、入党、上大学的资格都没有。幸亏吴满囤和这个表叔的血缘关系早已出了五服,不然也会被牵连上。他的表婶曾千里迢迢去西北看望在劳改煤矿里服刑的表叔,会见的两个小时里,表叔翻来覆去地只说了一句话:“早知道会连累家里,我真该在巨济岛的战俘营里一头撞死。”表婶回来以后就带着孩子改嫁了。表叔后来死于一场井下事故,他在排除哑炮的时候被炸得尸骨无存。吴满囤从小就听村里的长辈们议论过表叔的事,这件事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他始终认为,表叔是故意弄响的哑炮,当一个人的全部希望都破灭时,再继续活着就显得多余了。
吴满囤不敢再想下去了,他还有一大群弟弟妹妹,他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不能因为一个在战场上被俘的哥哥而毁了一生。想到这里,吴满囤突然有了一股力量,他猛地把头一甩,一口咬住一个敌人的手,对方一声惨叫,被咬下了一根手指,他“呸”的一声吐掉嘴里的断指,右手闪电般伸向腰间,他清楚地记得在发起攻击之前,大家都把手榴弹的盖子拧开,拽出了拉火线,拉火环就垂在木柄上。吴满囤在黑暗中摸到了一根拉火线,他的手又向旁边摸去,这时敌人的手又掐住了他的脖子,使他难以动弹。在这一刹那,他的手终于摸到了另一根拉火线,两个圆圆的拉火环都稳稳地攥在了手心里,他感到一阵欣慰,手一使劲,毫不犹豫地拉动了火线……
“轰”的一声巨响,坑道里血肉横飞……
钟跃民带着几个战士跳进堑壕时,双方的混战已经开始了,他们连连开枪打倒几个冲过来的敌人,几颗手榴弹同时脱手飞向堑壕的死角处,随着几声爆炸,敌人的残肢断臂被高高抛起,落在钟跃民的周围。
钟跃民顾不上追歼残敌,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他一步蹿上胸墙,举起望远镜向敌军的纵深观察,几个战士持枪把他护卫在中间。在望远镜里,敌我双方的炮战正酣,我军炮群的数量占有压倒性优势,但由于缺乏炮兵观察员校正落弹点,炮火的准确性大打折扣。指示炮击方位这套活儿,是侦察分队的专业科目之一,钟跃民早已玩得烂熟,他略一观察就发现了敌人的炮阵地,便一把拿过报话机的送话器,大声报出一连串的数据。两分钟以后,我方的炮火就渐渐地向敌炮阵地移动,钟跃民在望远镜里看到敌人的两门122毫米榴弹炮被我方的炮火炸翻,不由兴奋地喊了起来:“打得好!基准炮再向东偏20个密位,集火射击……”
我方炮群的炮弹成群地掠过210高地,落在敌人的炮阵地上,对方的炮群阵地顷刻间被烟火所笼罩……
宁伟跑过来向钟跃民报告:“连长,210高地已全部占领,敌人一个炮兵观察所、两个步兵班共31人被全部击毙。”
钟跃民仍然举着望远镜问:“嗯,知道了,报一下我方的损失情况。”
“特遣队阵亡8人,重伤3人,轻伤5人,其中张参谋重伤,吴指导员阵亡……”
钟跃民被惊呆了,他粗暴地揪住宁伟的衣领:“怎么回事?吴指导员他怎么啦?”
宁伟垂下眼皮小声说:“指导员冲进坑道时被几个敌人抱住了,指导员拉响了手榴弹。”
钟跃民把手里的望远镜狠命向山下摔去,他颓然坐在胸墙上,双手捂住了脸……
宁伟在一边静静地注视着他,孙小平匆匆跑来,刚要开口报告,被宁伟用手势制止。
钟跃民猛地抬起头来喝道:“什么事?快说!”宁伟注意到他的双眼通红,但没有眼泪。
孙小平说:“报告队长,张参谋的伤势很危险,血怎么也止不住。我们的急救包都被用光了,担架队一时也上不来,再这么失血人恐怕就不行了。”
钟跃民似乎从恍惚中猛醒,他跳下胸墙向张海洋跑过去。
张海洋的伤本来不致命,但由于担架队上不来,他伤口的血一时止不住,一连5个急救包都被鲜血浸透了。由于失血过多,张海洋已经昏迷了,再拖下去就有生命危险。钟跃民急红了眼,他在报话机里对前指首长指名道姓地大骂担架队,并威胁说张海洋要是死了,他非枪毙了担架队的队长。骂归骂,担架队一时还是上不来,钟跃民一咬牙,不得不使出恶着儿。他命令战士们燃起一堆火,把匕首烧红,他拎起烧红的匕首向战士们作了个手势。战士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动手,钟跃民一瞪眼,眼睛里寒光四射,战士们的眼神慌乱起来,他们咬着牙扑过去,死死地按住张海洋。钟跃民一把撕开张海洋的绷带,将烧得通红的匕首按在伤口上,只见张海洋的肩膀上冒起一股青烟,空气里弥漫着人肉被烧焦的煳味儿,已经昏迷的张海洋发出一声惨叫,倒给疼醒了。他拼命挣扎着,却被战士们死死按住手脚,动弹不得。
钟跃民扔掉匕首冷冷地说:“海洋,你忍着点儿,别像个娘们儿似的穷叫唤,血已经止住了,你可以活下来了。”
张海洋疼得冷汗直流,他无力地骂道:“跃民,这种事也就是你才干得出来,你小子可真是心毒手狠……”
袁军完全清醒以后才从护士的口中知道,这场边境战争才打了16天。这十几天以来,他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迷状态。护士告诉他,他身上中了5块弹片,有两根肋骨被打断,幸亏没有伤到主要脏器,但当时的情况很危险,因为他失血过多,送到临时包扎所时已经快不行了,连血压都测不出来了,一连输了2400毫升血才脱离了危险。
战争结束以后,孙勇等战友来医院看他,向他讲述了他负伤以后发生的事。那天袁军的坦克被击中后不到5秒钟,孙勇的炮也打响了,在不到200米的距离内击毁了那辆T34型坦克,由于距离太近,那辆T34被打得很惨,它先是燃烧起来,随后车内的炮弹被引爆了,在一连串的爆炸后,那辆坦克完全解体,变成了一堆碎铁。这场战斗刚刚结束,后继部队的坦克就冲进了D镇。
袁军自嘲地说:“这场战争我只参加了一天就被淘汰出局了。”
孙勇说:“连长,说实话,以前我还真小瞧了你。我早听别人说过,你是走后门儿参军的,我对后门儿兵还真有点儿成见,没想到上了战场,你打得还真猛。遭伏击时,要不是你带头冲上去,咱们非成了活靶子不可。没说的,我孙勇佩服你,在你手下当兵真痛快。”
孙勇告诉他,团里已经给他报了一等功,马上就要批下来了。军人们都知道一等功的分量,即使是在战场上作出了比较突出的贡献,也未必能获得一等功的荣誉。因为多数的一等功臣都是阵亡以后得到的追授,像袁军这样还活在世上的一等功臣不是很多。
要是在以前,袁军听了这些话肯定会很得意,作为一个连长,能得到自己连队的战士的敬佩,这应该是件很荣耀的事,尤其是在和平时期,不是每个当连长的军官都能使手下的士兵佩服,只有上了战场才能检验一个军官的综合素质。其实,早在孙勇来之前,军里一些首长来看袁军时,就已经向他透露了坦克团党委向军里给他报请一等功的事,而军里也把他的名字报到了军区政治部。据说整个A军的连级干部中,他是唯一的报一等功的人。但是今天,这些事对袁军已经不重要了,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和死神擦肩而过,从战争的血与火中走过来的他,对生命好像有了一种新的认识,把一切都看淡了。
袁军只盼着伤能快一点好,等出了院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连队里阵亡弟兄们的家挨个看望一遍。第二件事是回北京探亲,因为周晓白已经在一年前调到北京的总部医院去工作了。袁军还想给钟跃民写封信,如果钟跃民方便,最好也能回京探亲。他很想念周晓白和钟跃民,至于郑桐倒用不着他操心。1977年第一次高考招生,郑桐和蒋碧云都毫不费力地考上了大学,现在都在北京上学呢。袁军不知道钟跃民这次是否参战,但他丝毫不为钟跃民担心,因为钟跃民那家伙鬼精鬼精的,当年打架就很少吃亏,除了脑袋上蹭破点儿皮外,他身上连个疤都没有,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袁军绝对相信,钟跃民即使上了战场,也照样会神气活现地回来,连根汗毛也伤不着。世界上就有这么一种人,出奇地幸运,同样的境遇,别人死了10次,钟跃民也死不了。
钟跃民向营教导员请了假,他到医院陪了张海洋两天。张海洋被送到医院后,经过输血抢救已经没有危险了,但是人还很虚弱。他见了钟跃民很兴奋,第一句话就是可怜巴巴地问:“跃民,你能陪我几天?”
钟跃民不客气地说:“这是什么话,是爷们儿说的话吗?可怜兮兮的,你又不是我老婆,怎么老惦着让我陪?”
张海洋的自尊心大受伤害:“你他妈的不愿陪就滚,老子有那工夫还不如跟女护士套磁呢。”
“哎,这话说得还像条汉子。我说呢,咱们张参谋总不能负了点儿伤就没有男人气概了,伤口不是在肩膀上吗,又不是把‘老二’被打掉了。”
张海洋笑了:“你这孙子,嘴里就没好话。满囤怎么样,他怎么没来看我?”
钟跃民沉默了,他不知该不该把吴满囤阵亡的消息告诉张海洋,本想等他的伤好一些再告诉他,可张海洋却主动提起,让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钟跃民削了个苹果送给张海洋:“哥们儿,先吃个苹果。”
张海洋接过苹果咬了一口:“说呀,满囤呢?”
钟跃民咽了一口唾沫,很困难地说:“海洋,我说了你不要难过,其实在你负伤的时候,满囤就牺牲了……”
张海洋“噗”的一声吐出苹果放声大哭起来。钟跃民默默地看着他,用手巾帮他擦掉身上的苹果渣。
张海洋哭得喘不过气来:“怎么搞的?那时候战斗已经快结束了……我看见他跳进堑壕了……你说,谁死也不该他死呀……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呀……这一大家子,以后怎么过呀……10年了,整整在一起10年了,就这么一下子,人就没了……这么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钟跃民吼了一声:“别哭啦,打仗能不死人吗,你不是也刚捡了一条命吗?我也一样,要不是童铁林吸引了敌人的火力,我也早躺在210高地上了。你他妈别哭了,哭得我……”他的话没说完,眼圈也红了。
宁伟准备休探亲假回北京,这天是休息日,他向连长钟跃民请了假,他要上街看看,顺便给老母亲买点儿土特产。钟跃民当即批了他的假,通过这次突袭行动,钟跃民对宁伟赏识有加,怎么看怎么顺眼。宁伟在战场上的表现证明他是个优秀的军人,他的反应速度、心理素质、技战术水平都是一流的。钟跃民认为,要是他手下的几个排长都是宁伟这种水平的军官,那这个连队就太好带了。这次战后总结,宁伟被评为二等功,他是连队里唯一一个没有争议的二等功臣,全连的干部、战士都认为宁伟的二等功是货真价实的,钟跃民甚至认为评二等功都委屈了他。他为宁伟提干的事专门找了政治部,政治部的李主任已经向钟跃民透露,宁伟提干的任命马上就会下来。
钟跃民觉得有必要先和宁伟透透风:“宁伟,我先给你透个信儿,你可别把我卖了,政治部的李主任说了,你的提干报告已经报上去了,估计没什么大问题,等你探家回来,差不多也该宣布了。”
宁伟说:“谢谢连长,你放心,我会好好干的。我觉得这辈子只有当军人最适合我,要是离开部队,我还真不知道该干什么。”
钟跃民说:“别谢我,我也是不图利不早起,提干命令下来后,你就给我带一排,我也好省点儿心,将来你接了我的位子,我也好放心转业了。”
宁伟不爱听了:“连长,你说这话我可真不爱听。俗话说,水大漫不过桥去,就算有一天我当了连长,那你没准儿都当了团长,我永远是你手下的兵。”
宁伟的运气实在是很糟糕,当年钟跃民等人提干时根本没费什么事,那时的军官只能从老兵中选拔。谁知到了宁伟变成老兵的时候,提干的标准变了,原则上不再从士兵中选拔军官。要不是这次对参战部队有了特殊政策,宁伟就只有卷铺盖回家了,他总算等上了末班车。
宁伟自己也发现,命运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有时往往一件小事就能使你的命运走向发生逆转。他常常奇怪自己不知得罪了哪位真神,命运总在关键时刻和他开个残酷的玩笑。要是早知道他今天上街的结果,打死他也不会请假,要是今天在营房里和战友们玩扑克,他这辈子也许还能混个师长、旅长的干干,至少不会被撵出部队。
那天宁伟背着挎包在大街上边走边看,他发现了一个卖红枣的摊位,便想给母亲买些红枣。他正在和摊贩讨价还价时,就听见一阵女人凄厉的哭喊声,宁伟警觉地站起来。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满脸是血,跌跌撞撞地跑着,一个身材魁梧、面相凶恶的男人拿着棍子追上来,满脸是血的女人被那男人一棍打倒,那男人继续凶狠地用棍子毒打女人,女人被打得在地上乱滚,连连发出惨叫……
宁伟冲上去,一把抓住那男人的棍子低吼道:“住手!为什么打人?”
那男人拽了几下棍子,棍子牢牢地被宁伟攥着,纹丝不动。男人气急败地挥起一拳,打中宁伟的鼻子。宁伟的鼻子流血了,他立刻大怒,飞起一脚踢在那男人的软肋上,男人惨叫一声,飞出3米多远,狠狠地摔在地上。
宁伟扶起挨打的女人,那女人却突然一头撞向宁伟,嘴里大骂着:“当兵的,你凭什么打我男人?我挨打我乐意,你管什么闲事?我和你拼了……”
宁伟没提防,被女人一头撞在腹部跌倒……
宁伟这次的祸惹大了,那个打老婆的丈夫被他一脚踢断了3根肋骨,内脏也受了伤。这件事是牵扯到军民关系的重大问题,地方政府和军政治部都很头疼,因为那个挨惯了丈夫毒打的女人不依不饶,非要部队领导给个说法不可。钟跃民和营里的孙教导员这几天就像孙子,每天提着水果去医院看望伤员,任凭那女人没完没了地数落。他和孙教导员赔着笑脸,已经把好话说尽,却仍然得不到谅解。钟跃民没受过这种鸟气,他私下对孙教导员说:“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挨揍了,这娘们儿是欠揍,连我都想揍她。”
孙教导员说:“行啦,钟连长,本来这事就够棘手的了,你就别跟着添乱了。从明天起,你就别跟我去医院了,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赔着笑脸和那女人说好话时,拳头都攥紧了,我真担心你控制不住。哼,宁伟可真是你带出来的好兵。”
在经过一轮艰苦的谈判后,事情终于解决了,由地方政府斡旋,部队赔偿了一大笔钱,那女人还提出两个额外的条件:一是要把住房翻新一下,二是要部队给宁伟判刑。第一个条件倒好解决,让钟跃民带着一连的战士去盖房就是了。第二个条件就难办了,按理说,宁伟的行为是见义勇为,从法律角度看,即使是打老婆也是违法行为,宁伟作为一个军人,在他人的生命受到威胁时,理应站出来制止,部队也应该提倡和鼓励这种行为,关键在于宁伟那一脚太厉害,竟把人踢成了重伤,这样就使问题复杂化了,要是仅凭这一点把宁伟判了刑,部队干部战士的工作就很难做了,今后谁还敢见义勇为?总不能要求军人们在制止不法侵害的时候,还要求对方出示结婚证吧。
最后政治部的李主任亲自出马调解,双方都作了让步才把此事摆平。部队的承诺是将宁伟作复员处理。受害人一方表示可以勉强接受,不再追究了。
宁伟的命运就这样被改变了。
处理决定下来的那天,钟跃民拒绝由他来宣布,否则他也要求转业。一连的指导员吴满囤阵亡后,新的指导员还没有派来,指导员的工作一直由钟跃民兼任。孙教导员百般无奈,只好自己来一连向宁伟宣布处理决定。
对宁伟的处理决定还没宣布完,一连的战士们就炸了窝。他们轰的一下全站了起来,把孙教导员吓了一跳。这些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士兵脾气暴躁得很,威信稍差些的干部根本约束不了他们,孙教导员求救似的看着钟跃民,钟跃民只好吼了一嗓子,这才压住阵脚。
在一连连部,宁伟双手抱头,沮丧地坐在桌子前,一声不吭。
钟跃民和连里的几个排长站在一旁。
孙教导员怒气冲冲地说:“宁伟,我知道你委屈,可你也不想想,就算你是见义勇为,你也得问清楚再管呀。这下可好,一脚把人家3根肋骨都踢断了,人家不依不饶的,政治部李主任亲自去做工作,嘴皮子都磨破了,人家还是不干。你这个宁伟,怎么一点儿脑子都没有?一出手就这么狠,你那一脚能踢断一棵小树,能随随便便踢人吗?你这祸可闯大啦。”
钟跃民话里有话地说:“那娘们儿就是挨揍挨惯了,不挨揍都不舒服,你非要去管闲事,这下管出麻烦了吧?”
二排长说:“教导员,这事儿我也想不通,要是让我碰上了我也得管,那家伙拿棍子把人打得满地乱滚,简直就是行凶杀人,稍微有点儿正义感的人都会管的,谁知道人家是两口子呀?”
孙教导员说:“行啦,二排长,你就别跟着添乱了,上级要是听咱的,不就没事了吗?问题是这件事咱们谁说了也不算,是政治部决定的。”
宁伟突然伤心地哭了:“连长、教导员,我求求你们,替我向上级说说,别让我复员,我实在舍不得离开部队,哪怕不提干,继续当兵我也愿意。”
钟跃民不忍地说:“教导员,咱们一起去政治部找李主任求求情行不?宁伟是我们连最好的代理排长,各项军事技术都过硬,这次作战又立了二等功,提干的命令也快下来了,不能就这么把前程给毁了呀。”
孙教导员神色黯然:“宁伟,我何尝不想留你,该说的我都说了,我甚至拿党籍、军籍担保,求政治部放你一马,我保证宁伟会吸取教训。可这没用,政治部的决定是不可能更改的,李主任还把我批了一顿。”
钟跃民情绪激动地嚷道:“那就这么完啦?好好的一个兵,犯了这点儿事,就把人家轰出部队了?”
二排长小声骂道:“这个李主任真他妈的……”
孙教导员喝道:“住嘴!二排长,我看你嘴上也缺个把门儿的。”
钟跃民难过地说:“宁伟,这件事怨我,我要是不批你假,就不会有这事了,我对不住你呀……”
宁伟擦干眼泪站了起来,神色平静地说:“连长,是我命不好,赶上这件倒霉事了,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复员就复员吧,我认命了,谢谢各位。”
大家都不说话了,所有的人都表情复杂地望着宁伟。
这年年底,宁伟等一大批老兵都复员了,随之又是一批新兵拥进军营。此时钟跃民也向上级递交了转业报告,谁知被上级驳回,还捎带着一顿批评,这使他很恼火。
有一次,他去司令部大楼找张海洋,结果在楼道里碰见政治部的李主任,李主任和钟跃民很熟,他见到钟跃民很高兴,还热情地邀请钟跃民去他办公室坐坐。钟跃民一见李主任情绪不错,便以为有机可乘,于是旧调重弹:“李主任,我还想和您谈谈关于转业的问题。”
李主任一听就收敛了笑容:“谁想转业?”
“我想转业。”
李主任火了:“胡闹,这会儿和我谈转业的事,亏你想得出来。当兵不是逛公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转业不转业不是你说了算,是组织说了算,想在部队长期干的,组织未必让你干,不想干的,组织未必同意你走。钟跃民,我现在就可以代表组织向你明确表态,想走?没门儿,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在部队干吧。”
李主任转身走了,钟跃民站在那里发愣。
张海洋在一旁幸灾乐祸地说:“得,捅了马蜂窝吧,这身军装就这么好脱?李主任的意思你明白吗?想走的,部队偏不让你走,等你不想走了,部队就该轰你走啦。”
钟跃民在李主任那儿碰了一鼻子灰,自然没好气:“你幸灾乐祸什么,你不是也要调到北京总部机关去吗?”
张海洋说:“没戏了,自从去年我父亲去世以后,调北京总部的事就黄了,人一走茶就凉,以前答应帮忙的人现在连电话都不接了。算了吧,我也不想调了,凑合着混吧。”
钟跃民一听便兴奋起来:“不调了?那好,明年跟我一起打报告,咱俩一起转业,这回你得听我的,当初要不是你和满囤藏起了老子的裤衩,我何至于现在求爷爷告奶奶……”
一提起吴满囤,两个人都沉默了。满囤阵亡后,钟跃民和张海洋费了不少周折,他们把满囤的大弟弟满仓弄到部队当兵,不过满仓可没有哥哥幸运,他只能当几年兵就复员,永远没有提干的可能。本来钟跃民打算把他安排在自己的连队,也好照顾一下,但满仓只上过一年学,基本上是个文盲,要不是沾了烈士亲属可以破格入伍政策的光,他连兵都当不成。侦察分队对士兵的要求比较高,满仓实在不适合留在一连,于是被分到工兵营。钟跃民和张海洋还定期地给满囤的父母寄些钱和军装,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情绪归情绪,但工作是不能不干的,而且还要干好,钟跃民不会因为闹情绪就把连队的工作扔在一边不管。结果是他干得还不错,侦察营的3个连队里,一连的各项工作总是第一。上级认为,钟跃民带兵还是有一套的,虽然这个连长毛病很多。
在上级主官的眼里,这家伙是个典型的另类人物,他很少对士兵进行传统教育,有时还嘲笑指导员的工作方法。如果战士们对上级领导有什么不满的话,钟跃民不但不制止,还会和战士们一起大发牢骚。1979年的战争结束后,钟跃民被前指首长指定授予二等功。谁知过了些日子,政治部听到有人反映,钟跃民竟把军功章给一个来队家属的孩子玩,那孩子玩着玩着居然把军功章给玩丢了。指导员当时就急了,要发动全连战士去找,钟跃民却轻飘飘地说:“丢就丢了,谁戴不是戴?‘**’那会儿的纪念章都是抢来抢去的,我就没少抢人家的纪念章。”
指导员说:“这是纪念章吗?这是荣誉,而且是最高的荣誉。”
钟跃民说:“扯淡,就是纪念章,你要喜欢,找着了你就留下,我送你了。”
政治部李主任听到这些事的时候气得浑身哆嗦,把钟跃民叫到政治部大骂了一顿。钟跃民一脸无辜:“李主任,这好比我丢了钱包,结果警察没抓着小偷倒把我抓了,要我承担责任,这不是不讲理吗,我招谁惹谁了?”
钟跃民也觉得奇怪,命运总和人开玩笑,那个倒霉的宁伟如此热爱军人这个职业,可到头来军队却不能留他,而自己数次要求转业,偏偏军队却不放,不但不放,职务还不断地变动,先是当了副营长,后来又扶了正,成了侦察营的营长。在这期间,钟跃民还数次带领侦察分队去边境地区参加轮战。
钟跃民的职务最后一次调整是因为军侦察营的建制撤销,他指挥的原军侦察营改为军区直属特种侦察大队,钟跃民被任命为大队长。虽然他的职务还是正营职,但他所指挥的部队性质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它不是以前的普通侦察分队了,而是一支地地道道的特种部队了。
特种侦察大队成立后,特种兵的装备及训练科目也有了很大变化,以前的侦察营连钟跃民都算上,谁也没受过伞降和机降训练,而现在这些训练项目是每一个成员都必须掌握的。不只这些,部队还装备了火箭式单兵飞行器和动力翼伞,这些新式装备是老侦察兵们以前听都没听说过的。身为大队长的钟跃民不光要训练部队,连他自己也需要重新接受训练,转业的事只好先放下了。
1977年年底,郑桐以绝对的高分考入了北京大学历史系。蒋碧云的成绩也不错,她如愿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
到了1981年,郑桐和蒋碧云经过4年的大学生活顺利地毕了业,郑桐被分配到社会科学院历史所,蒋碧云被分配到一所中学当语文教师。
郑桐到单位报到后,人事部门按惯例告诉他,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报到后有一个星期的假期,可以处理一下个人的私事。郑桐打算利用这段假期和蒋碧云好好亲热一下,这几年两人离多聚少,又不在一个学校,很难有时间在一起。郑桐觉得实在难熬,他曾和钟跃民通过长途电话,郑桐在电话里发牢骚,说自己简直成了和尚,过着晨钟暮鼓、清心寡欲的生活。电话那边的钟跃民一听就火了:“你还是和尚,那我他妈成什么啦?我他妈的快变成中性人了,军营里连母猪都看不见,就别提女人了。孙子,你知足吧。”
郑桐告诉妹妹:“咱们都对对表,现在是上午9点,从现在起,直到22点之前,家里就是出了人命也不许回来,听见没有?”
妹妹郑岚挖苦道:“哥,我看你眼里都发绿光了,就像一只饿了很久的老狼一样。”
郑桐坦然道:“没错,你哥我饿了十几年了,眼睛当然绿了。”
郑桐为今天的幽会作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可到底也没能如愿。蒋碧云打来电话:“郑桐,有兴趣看看画展吗?”
“那要看看是什么级别的画展,要是年画、剪纸什么的就算了。”
“告诉你,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法国罗浮宫藏画展,再有两天就结束了,你去不去?”
“去!”郑桐立刻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本来我打算今天和你好好亲热一下,没想到赶上了罗浮宫的藏画展。罢了,罢了,还是去看画展吧,那种事以后还可以补,要是错过了罗浮宫的藏画展,可是没地方补去。”
罗浮宫的藏画展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办在美术馆,而是办在北京展览馆,看画展的人在售票窗口前排成长队。郑桐和蒋碧云到的时候,长队排出足有500米,两人排上队以后,郑桐就想起了1968年他们排队买芭蕾舞票的往事,回忆起当年的情景,郑桐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展览厅里人很多,看来都是些比较懂行的人,他们知道罗浮宫藏画的艺术价值,也知道机会难得,也许这辈子只有这一次机会,毕竟能去巴黎参观罗浮宫的人不多。郑桐和蒋碧云看得很仔细,郑桐看着看着竟骂起人来,他认为罗浮宫的管理机构在糊弄中国老百姓,最有名的画都没拿来,只展出了一些二三类作品,比如最有名的《蒙娜丽莎》居然是复制品,还展出了一座米开朗琪罗《大卫》的复制品雕塑,说是复制品都高抬它,原作是用花岗石雕成的,你哪怕是用花岗石照原样再雕一个,也让咱没话说,可这件复制品竟然是用石膏浇铸的。郑桐大为恼火,这座雕塑的真迹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一个广场上竖着呢,又不是你罗浮宫的藏品,你跑到这儿充什么大尾巴鹰?你哪怕是把路易十六的马桶拎来,只要是真迹,也好歹是个文物,有这么糊弄人的吗?
这次画展中,只有法国新古典主义画家大卫的名作《马拉之死》是最有名的油画,是不是真迹不好说,但至少没有标明是复制品。画面上的马拉赤身躺在浴盆里,鲜血从创口中涌出,已经死去的马拉脸上带着一种绝望的表情。
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带着几个年轻人站在油画前评头论足,听他的口气,好像是美术学院的老师在给学生讲解。于是郑桐和蒋碧云也成了他的学生,两人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听这位老师讲解。
“我认为画面上马拉的形象是作者按照马拉真实的相貌创作的,因为大卫和马拉是同时代的人。大卫生于1748年,到1793年马拉遇刺时已经45岁了。注意,他只比马拉小5岁,而马拉当时是巴黎的名人,经常在群众集会上讲演,巴黎的市民几乎都见过他,画家大卫显然也熟悉马拉的相貌,也幸亏是大卫把他画下来了,不然我们今天怎么会知道马拉到底长的是什么样子呢?那时还没有发明照相机嘛。大卫是法国新古典主义的代表,皇家学院院士,早期作品还带有洛可可风格,后来转为古典主义,这是他最重要的作品。同学们请看,这幅油画以极为简洁的古典手法成功地将肖像的描绘、历史的精确性和崇高的悲剧性结合在一起,有力地突现了这位‘人民之友’的英雄主义特征,成为纪念碑式的现实主义历史画名作……”
郑桐突然小声说了一句:“误人子弟……”
那位老师和几个学生都把目光投向郑桐,从他们的眼光中可以看出,他们对这位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人出口不逊表示出一种无声的愤怒。
郑桐若无其事地对蒋碧云说:“走吧,这儿的空气令人窒息。”
两人刚走出几步,后面那位老师说话了:“那位先生,请留步。”
郑桐和蒋碧云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这位先生,请您对刚才的话作出解释,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冒犯了您,使您作出如此粗鲁的反应。”
郑桐扶扶眼镜:“您真想知道?”
“当然。”
“那好,首先我得向您道歉,请原谅我出口不逊,对不起。不过您刚才对您的学生讲到的对马拉的评价很不入耳,坦率地说,您在误人子弟。”
“哦,愿闻其详。”
“您凭什么认为马拉是个英雄?我看他不过是个嗜血者,除了被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暴民所爱戴,稍有理性的人都认为马拉是个刽子手。说到英雄,我认为恰恰应该是刺杀马拉的人——夏洛蒂·科黛,她才是英雄。”
一个女大学生说:“先生,我对法国大革命不太了解,教科书上说它是最彻底的一次资产阶级革命,而马拉是当时雅各宾派的领袖之一,是被称为‘人民之友’的英雄。如果您有不同的看法,可以和我们探讨一下。”
“可以,首先我要讲明的是,‘人民之友’并不是马拉的称号,而是马拉在1789年创办的一份报纸。不错,《人民之友》是为底层民众说话的,但是由于它的非理性,也将底层民众的破坏欲煽动起来,最后演变成暴民政治。1790年以后,马拉开始抛弃自己原先标榜的自由平等理念而倡导独裁,并且鼓吹革命恐怖,此时杀戮成了主要目的。1793年是法国大革命的一道分水岭,雅各宾派的领袖罗伯斯庇尔、马拉、丹东等人开始着手清洗反对派,推翻吉伦特派,由马拉自任**,成立了公安委员会,开始了血腥的恐怖统治时期。在这一时期,大约有40万人被处死,没有正常的审判程序,任何人的一句诬告都可以将一个无辜的公民送上断头台。诸位应该感到庆幸自己没有生活在那个时代,不然凭诸位先生小姐的气质、谈吐、衣着及所关注的问题和谈话方式,就可能会被当作贵族送上断头台。如果仅从底层民众对事物的好恶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那就太可怕了。我们可以作一个荒唐的假设,假如马拉先生复活了,而且嗜血的恶习未改,他现在正藏身于北京某个胡同里为《人民之友》撰写文章。马拉先生固执地认为,今天来参观画展的人都是人民的敌人,因为他们的这种爱好和底层民众的思想感情格格不入,并且出身可疑,即使不是贵族,也不会来自底层民众。如果杀掉这些倒霉蛋就可以使人类获得幸福的话,那何乐而不为呢?不知各位是否愿意为了人类的幸福做那被献上祭坛的羔羊。”
那个老师不以为然地反驳道:“对待历史,要看它产生的后果,您不觉得马拉和罗伯斯庇尔给世界带来民主和自由的声音,促进了未来整个欧洲民主化的进程?”
郑桐说:“对不起,您混淆了概念,是法国大革命促进了欧洲民主化进程,而不是马拉等人,他们不过是法国大革命时期一段血腥暴政的代表人物而已。雅各宾派的暴政统治只维持了一年多,马拉等人已经成为一个血腥的集体犯罪集团。他们号召人们起来屠杀,点燃人们的仇恨之火,煽动人们的极端无政府主义狂热,他们以自由的名义剥夺无辜公民的自由,以平等的名义屠杀贵族,以国家安全的名义践踏法律,践踏人类的尊严,践踏人类至高无上的生命权。至于对法国大革命的评价,我同意一位历史学家的观点,他认为:就当时的法国而言,它是反人权的暴政。我们评价一个历史事件不应看它是否给未来和旁观者带来福音,而应看它是否给当时其本地域和当时代的人们带来福祉,因为人权是指当时当地的人权,而不是指未来的人权,也不是旁观者的人权。”
那位老师说:“可是……先生,从我接触到的关于法国大革命的历史资料来看,它丝毫没有表现出您所说的血腥气,只是说到群众把国王路易十六和王后送上了断头台……”
郑桐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所以我觉得您在误人子弟,您要明白,教科书只能代表一种观点,而未必是历史的真实。您为什么不多看一些资料?像米涅的《法国革命史》、霍布斯的《利维坦》、博洛尔的《政治的罪恶》这些书,国内都有译本呀。”
“等等,请允许我把书名记下来,我要读过以后再得出自己的观点,因此您刚才说的也只能是您的一家之言。”
“我欣赏您此时的治学态度。顺便问一句,看您的岁数,‘**’初期您已经当教师了吧?”
“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两年。”
“您是否被运动触及了灵魂?遭到过暴力攻击吗?”
“当然,那时候当教师的大都在劫难逃,挨斗和挨打是免不了的。”
“那我提醒您注意,如果您还认为暴民政治的鼓吹者和嗜血者是英雄的话,并且继续把这种观点灌输给学生,那么您将来免不了还要挨揍。一个健全的社会应该是一个法治社会,一个重视人的尊严和生命的社会。对不起,我的话有点儿尖刻,请您不要介意。”
郑桐和蒋碧云走开了。
正当钟跃民忙着闹转业的时候,袁军却意外地发现,有时天上也会掉下馅饼。
坦克三营营部的电话突然在夜里两点的时候响了,袁军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这么晚的电话肯定是有大事。他抓起电话:“喂,我是三营营长袁军。”
电话里传来周晓白低低的声音:“袁军,我是周晓白。”
袁军惊讶地问:“你在哪儿?”
“我在医院值班室,袁军,我想问你一句话。”
“你说吧。”
“以前你对我说过,想把咱们之间关系再向前发展一下,这句话现在还有效吗?”
袁军严肃起来:“当然,永远有效。”
“那好,现在我同意,袁军,咱们结婚吧。”
袁军惊讶地张开嘴:“结婚?马上?是不是太急了些?”
“你不愿意吗?不愿意就明说。”
“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求之不得,问题是我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因为在几分钟之前你我的关系还是一般朋友,而你突然提出要做我的未婚妻,连让我适应一下的时间都不给,我怎么有点儿做梦的感觉?”
周晓白轻声说:“咱们认识多少年了,还用再了解吗?以前你向我提出过,我说要好好考虑一下,现在我考虑成熟了,你又觉得突然了,要不咱们就假装刚刚认识,再接触它几年?”
袁军忙不迭地说:“我又没说不愿意,你怎么又不高兴了?总得让我请假吧?我是一营之长啊,能说走就走?我马上去找团长请假,应该没问题,我今年的探亲假还没休呢。”
“那好,你马上请假,我等你。”
袁军放下电话,一阵发愣。
刚被吵醒的营教导员揉着眼睛问:“怎么了?家里出事了?”
袁军若有所思地回答:“是出事了,出他妈大事了。”
蒋碧云走出很远后回头看看,发现那位老师和几个学生还在望着他们。
“郑桐,刚才我怕露怯,没好意思问。我也看过《法国革命史》,怎么对刺杀马拉的那个夏洛蒂·科黛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那是个24岁的姑娘,她受的是传统教育,熟读伏尔泰和卢梭的经典著作,她认为共和制是改造法国的唯一途径,而雅各宾派制造的血腥恐怖正在破坏革命,所以她决定干掉马拉。当她来到马拉的寓所时,马拉正坐在浴盆里洗药浴,这哥们儿也不像话,赤条条地就让人家一个大姑娘进了门,是不是还有点儿别的想法,史书上没说,科黛可是个美丽的女人。结果科黛一刀就干掉了马拉,最后自己也被送上了断头台。”
蒋碧云沉思道:“关键是科黛的刺杀行动对历史本身的作用有多大。”
郑桐说:“确实作用不大,她认为刺杀了马拉就可以拯救共和国,其实于事无补,因为暴政不是系于一个人,而是系于一个党派和共和国的暴乱形势。但科黛的动机和行动无疑是一种舍生取义的英雄壮举。”
“这姑娘很漂亮吗?”
“据说很漂亮,当科黛站在将她载往刑场的马车上时,在沿途观看的人群中有个叫皮埃尔·诺特莱特的男子目睹了这一幕,科黛的形象在他脑海中萦绕了很久都没有消失。他后来回忆道:‘科黛美丽的脸庞平静得像一尊雕像,我已经爱上她了。’你看,是不是很浪漫?在一片腥风血雨中,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浪漫爱情。”
蒋碧云喃喃道:“血色浪漫,很令人震撼啊。”
“是啊,血色浪漫,我们好像都经历过那个时代。”郑桐耳语般地轻声回答,他的身体有些颤抖。
“郑桐……”蒋碧云轻轻叫了一声。
“嗯,怎么了?”郑桐回过头来问。
“我们结婚吧。”蒋碧云的眼中泪光闪闪。
郑桐的眼睛也湿润了,他张开双臂搂住蒋碧云低声道:“亲爱的,我早盼着这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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