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寒


  他们为何会在这里?是听见了御屏后我与嘉庆子的对话,还是适才我匆匆出外的异常举动引起了他们的怀疑?

这些疑问在我脑中一闪而过,但已不及细想。我朝今上下跪,向他投去恳求的目光,不过,不是为了我自己。

今上毫不理睬,阔步从我身边走过,猛地从公主与曹评手中抽出手卷,一扬手,“啪”地一声,掷砸在一侧的书架上,手卷随即重重坠地,发出的声响在这原本幽暗宁静的藏书之所中格外惊心。

这起突发事件令那一对年轻的恋人有短暂的愣怔,旋即反应过来的是曹评。他迅速跪倒在今上面前,拱手道:“姑父,今日之事,是臣唐突,与公主无关。臣甘领任何惩罚,但请姑父勿责罚公主。”

公主上前两步,然后下跪,有意无意地略略遮挡住曹评,对父亲说:“爹爹,不关他的事,是女儿约他出来的。”

“你约他出来的?”今上冷问,“怎么约的?”他转首顾我,又问:“是你么?”

我尚未开口,张先生已从旁为我辩解:“陛下,若是怀吉代为公主牵线,适才他外出找公主,神情不会如此焦虑。”

公主亦出言护我:“跟怀吉无关,他根本不知道这事。”

今上似乎也不想把关注的重点引到我身上,他眉头微蹙,双唇紧抿,寒冷的目光复又回落到曹评脸上。

我注意到他双耳已尽红——他愤怒之极时,便会有这样的现象。

“茂则,”他盯着曹评,用一种抑制过的低沉声音向张先生下令,“出去,找两个皇城司的人进来。”

他的意思是唤皇城司侍卫过来,把曹评押下治罪。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我朝他下拜,恳请道:“切莫让外人进来,否则公主清誉将毁于一旦。”

张先生亦向他躬身,劝道:“陛下,现二府宰执与众文臣皆在国子监中,若陡然召皇城司中人入内,群臣必会问明因由,此事传出亦必惹物议,台谏会群起弹劾,追究相关者罪责,将来殃及的恐怕不仅仅是公主与曹公子二人。”

今上不置可否,而胸口明显而徐缓地起伏着,像是在调整呼吸,竭力避免怒火的爆发。

张先生见状,又轻声建议:“现在,胡夫子应该继续讲经了,陛下请回讲殿罢。若离席久了,会有人四处寻找。”

今上仍沉默着,片刻后,终于开口,对曹评道:“我现在不处罚你,是因为暂时没想到,什么样的刑罚才足以惩戒你的罪过……你好自为之。”

“是……”曹评勉强牵出个暗淡笑容,伏拜,“谢姑父。”

今上此前一直待曹氏族人不错,特许曹评等人私下对他行家人礼,称他为姑父。但如今,听曹评再这样唤,倒又引起了他的别样情绪。

“姑父?”他冷笑,转而问张先生:“她知道此事么?”

张先生一怔,立即下拜:“陛下,皇后对此事一无所知。”

在这微妙的时刻,张先生如此迅速地回答也显得不太明智。今上目中寒意加深,诘问他:“你还是每日都会去见她么?以致她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说什么,想什么,你都一清二楚?”

张先生不敢再答,只是沉默。

再次冷冷扫视一遍这一地跪着的人后,今上拂袖,转身离去。

待他出门,张先生才站起来,扶起公主和曹评,对曹评和言道:“曹公子快随我回去听讲,别被人瞧出异状。”

然后,他又嘱咐我:“怀吉,你先在这里陪公主,稍待片刻,你们再出去。”

回宫后,今上立即将公主禁足于仪凤阁内,并把韵果儿和香橼子逐到被废后妃居住的瑶华宫服役,但对我,一时倒未有任何处罚。

我跟苗淑仪说了国子监内发生的事,也略略谈及公主与曹评之前彼此的好感,但隐去他们几次独处和填词唱和的细节不提,只说他们是在宴集上见过,然后偶遇于藏书院中。

这已足以令苗淑仪大惊失色。她先是连声责我不看牢公主,然后又匆匆去找皇后商议。回来时她一脸愁容,说:“皇后知道此事后去福宁殿求见官家,但官家怒极,拒而不见。”

公主被关在房中,整日茶饭不思,不是悲声痛哭就是长久地凝视窗外发呆。有时我进去,端茶送水给她或劝她进膳,她一概不顾,只拉住我问:“曹评怎样了?”

我说不知,她的泪便又会落下来:“他是不是死了?爹爹说不会放过他的……”

为了安抚她,我答应设法去探听曹评的消息。

我找来张承照,让他找个借口出宫,去曹佾宅中问讯。他回来后,连连咋舌,道:“不得了,我还没走近他家大门口,便看见周围有好些皇城司的人,只好折回来了……不过他们穿的都是便服,可能官家只是想监视看管曹评,但也不欲被外人知道。”

我趁这时候问他:“公主与曹评互通音讯,你有没有插手帮她?”

他惊跳起来:“没凭没据的,你可不能冤枉人!”

我冷笑:“公主与曹评在国子监见面,你事先是知道的,所以那天你借故不去,就是怕事发后逃不了干系。”

他还是不承认,那激烈的否认却颇不自然。我没再追究下去,此时要担心的事太多,顾不上追究这事,何况,对公主与曹评的事,我自己也并非问心无愧。

公主不吃不喝,很快变得极为虚弱。直到皇后亲自来探望,温言劝慰下,她才勉强喝了点粥。

“孃孃,”她粥未喝完,又是泪落涟涟,“爹爹会怎样处置曹哥哥?”

皇后拥着她,轻拍她背,和言道:“没事的……孃孃会劝你爹爹,他不会有事的……”

但事实上,今上最后会做怎样的决定,她亦无把握。自公主的房中出来后,我听见皇后对苗淑仪说:“我弟弟得知此事后密传章疏入内自劾,要求解官待罪,但官家烧毁了章疏,没有答理,恐怕也是不想此事传开……我也下令,不许宫人议论官家对公主的禁足令,否则严惩……只是要劝官家息怒,还须再等等。这几日很多臣子上疏,请他立皇子,他本来便很烦闷,龙体也欠安……”

自八公主薨后,这十几年来,今上嫔御非但没诞下一个皇子,甚至连个公主也没有再添。十三团练虽说是皇帝养子,但因今上始终希望后宫产子,所以一直未正式下诏确认十三团练的皇子身份。而今诸臣见皇帝春秋渐高,又无亲生子,遂频频上疏请立皇子,今上始终拖延着,这也成了个令他倍感困扰的心病。

随后传来的另一个不好的消息是,今上不再令张茂则上朝侍立或跟随扶持,日常左右伺候者,换成了与皇后接触不多的入内都知史志聪和副都知武继隆。

任苗淑仪如何哀求,一连十余日,今上都未见公主一面。但就在苗淑仪快绝望时,史志聪忽然来到仪凤阁,通报说:“官家要来看公主,请苗娘子准备接驾。”

随后他述说了此事原委:

最近御史中丞张昪常上疏弹劾二府重臣,这日今上召他入对,问他:“卿本孤寒,却为何屡次言及近臣?”

张昪再拜,答道:“臣非孤寒,陛下才堪称孤寒。”

今上问何解,张昪道:“臣自布衣致身清近,曳朱腰金,家有妻孥,外有亲戚,而陛下内无贤臣、外无名将,孤立于朝廷之上,回到后宫,亦只有一二后妃相对,岂非孤寒?”

今上因此郁郁不乐。回到寝殿,默思半晌后决定亲往仪凤阁探望公主,遂先命史志聪来传口谕。

苗淑仪举手加额拜谢不已,很庆幸张中丞的话让官家想起了与公主的血脉亲情。然后她四处张罗,命人收拾阁中房间,又命韩氏和众侍女去为公主梳洗打扮。

但公主一概拒绝,恹恹地躺在床上,满脸泪痕。

今上驾临时,公主仍未起身。今上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进入她房间探视。

见公主脸色苍白,憔悴不堪,今上当即便有泪堕睫。他转首悄然抹去,再走到公主床边坐下,微笑着唤她:“徽柔,爹爹来看你了。你好些了么?”

公主茫然看了看他,模模糊糊地唤了声“爹爹”。

今上答应,略有喜色。

公主渐有意识,勉力坐起,却对父亲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不要嫁给李玮。”

今上黯然,但亦不驳斥,回头命韩氏取过一碗粥来,自己接了,对公主温言道:“你很久没进食了罢?来,先喝了这粥,喝完我们再说。”

他亲持了调羹,一勺一勺地喂公主,公主貌甚平静,也一口一口地咽下。待喝完粥,今上搁下碗后,公主又立即重申:“我不要嫁给李玮。”

今上叹了叹气,像是欲劝说:“徽柔……”

公主却打断他,问了她最关心的问题:“你把曹评怎样了?”

今上握住她手:“徽柔,你听爹爹说……”

公主忽然向他伸出双臂,像儿时那样搂住父亲脖子,将下颌轻点在他肩上,阻止父亲说出下面的话后,她自己也许久不语。

这个亲密的动作似乎令今上有些感动,亦轻轻搂住了女儿。

我站在今上身后,从这个角度,可以看清公主的脸。

这时,她适才失神的眼睛闪出一点幽光,带着一抹奇异的冰凉笑意,她坚定而又清楚地在父亲耳边说:“爹爹,如果你杀了曹评,我就杀死你唯一的女儿!”

今上的背部立即剧烈地一颤,像是被人猛拍一掌,又好似发生了突然的呕吐。但他随即又安静下来,不再有异常的反应。继续搂着公主,过了片刻才缓缓放开,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向外走。

我留意到,在出门的过程中,他一直以袖掩着口。

我跟在他身后,一直送他出阁门。他步履飘浮,有些踉跄,我去扶他,被他挥袖推开。就在这一刹那,我发现,他唇边赫然有鲜红的血痕。

我尚在犹豫是否此刻出言提醒跟他同来的内侍,他已双足一软,在我面前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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