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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塔中阵


  既明所说未必完全是真,但在幻芜听来却也是一种安慰。即便这镜子真能掀起什么风浪,幻芜也无能为力,可她是真的怕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沉重感尤为深刻,幻芜的本质是十分脆弱胆小的,她惧怕死亡,更惧怕苛责,尤其是自己在意的人对自己的苛责。

她始终记得幼时自己胡闹,师父看向自己那责备的目光。年幼时的自己其实跟既明有些像,对于生命她看得十分淡薄,所以她对既明内心的冷漠格外敏感。若不是师父,恐怕她也只会变成一只没有心的妖怪。

可幻芜终究是有心的,她那千疮百孔的良心再也担不起生命的重量了,所以当下这自欺欺人的心态,至少能推着她往前多走几步。

要下地狱,那也是死掉以后需要面对的,至于现在,她还不能大义凛然的去死。

“这塔中的幻境十分厉害,不然我也不需要找你了。”幻芜知道既明是在提醒她,也是在催促她。

“垂铃……”

“她被我引出去了,此时塔中只有自身的幻境所护,对你而言不足为惧。”

幻芜银牙一咬,昂首阔步就往感灵塔里冲,酒壮怂人胆,幻芜没有酒只能靠自我膨胀一鼓作气。

红漆木门被推开,原本宝塔内部用来承托各层塔室的通天柱被垂铃所种的槐树所取代,转角形石质梯道螺旋包围着槐树,通过梯道可以逐层攀爬至顶层。整个螺旋梯道都有铜灯盏直接嵌入墙壁,每层塔室都有八门,四明四暗,每个角都各有铜灯。原本塔室由木料托底,年久本就松动,再被繁茂的槐树枝横穿斜插,也被捅了一个个窟窿,最下面两层的底托完全破损,由树枝覆盖完全。

从下往上看,幻芜觉得好像置身于一个座华丽的废墟,火树银花不夜天,烛光摇曳着不属于它的浮华与奢靡,岁月侵蚀的残损痕迹被匆匆掩盖,繁华与凋敝互相拉扯,终究难逃破碎的结局。

幻芜被影影绰绰的灯火迷了眼睛,她忽然懂得了,如繁花如美人,一切美好的景象,都是为了走向破碎的结局而存在的。

整座感灵塔就是这棵槐树的保护罩,也成为了它的牢笼。“护槐镇”,原来是指这一塔一树,垂铃的意志太过强烈,她用塔护着槐树,用自己护着微尘。

幻芜在树下稍立,这塔中并无异样,连拥有微尘魂魄的槐树也岿然不动,她才沿着梯道往上走。

每层塔室都有壁画石刻,大多是佛门故事,幻芜无心欣赏,快步走向第三层。第三层塔室保存比较完好,从窗户往外看一览八面景致,砖墙上浮雕众佛尊相,四面生佛,回转之间都似有佛尊正在看着你,难免眼花缭乱。

梯道狭长,若不是被树枝捅破了,从梯道走进塔室,就是由阴暗走向光明,会让人产生一种先抑后扬的感觉。行至第四层,石刻四合,就连穹顶也绘满了精美的壁画,幻芜一看,中间是一端坐莲华上的菩萨,以菩萨为中心画出细线,将穹顶隔出六个区域,分别画有六道众生。

众生之下为地狱相,绘有剑山、火海、拔舌、热釜、俎板、毒蛇冥宫,每一处都有鬼或狱卒,正在驱赶罪人受刑,或在为人拔舌,或将人投入热釜,或押人前往剑山,重重地狱苦相被格外细致的描绘,历久弥新。那些罪人痛苦恐惧的表情尤其生动,仿若真人就在自己眼前。

越高风越大,檐角的金铃被吹响,“铃铃”声连绵不绝,仿佛画中引鬼之人手中的铃铛发出的声响,越摇越快,正催促着罪人领罚受刑。

一阵风穿堂而过,灯烛摇曳忽明忽暗,幻芜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晃了晃脑袋,这才第四层,就已经让人心神不稳了。

缓缓吐出口气,幻芜迈步走向第五层。一入塔室,幻芜只觉得眼花缭乱,墙壁和穹顶都绘满了壁画,一点缝隙都不留。这是佛本生故事,从菩萨显灵到光中涅槃,整整十二幅画绘出了佛陀的生平事迹。

这类传记故事本来就有景有人,还有很多动物、花草,种类繁多颜色鲜艳,霎时间红的绿的黄的……数不清的颜色和面孔撞入脑海,幻芜只觉得眉骨处都在“嗡嗡”发疼。

塔身的建筑装饰,连窗户都全部不见了,整个人就像被一幅巨大的画包裹住了,压迫感逼来,如同天穹塌陷,幻芜忍不住蹲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这阵太厉害了,不是说知道这是幻境就可以避免的,人的身体由所见影响,这是一种本能反应,根本来不及靠意识去控制。

眼前的景致都在旋转,连蹲在地上都小腿肚打颤,站起来也免不了东倒西歪。幻芜索性四肢着地,膝盖发力在地上爬行,反正也没人看见,丢不丢脸早就无所谓了。

就当是给佛祖磕头了。幻芜还有闲工夫自我安慰,也是非同寻常的心大。这么一想,到觉得身上的压迫感轻了些,她赶忙爬出塔室,没了光怪陆离的壁画,身上陡然变轻,这忽重忽轻的感受让幻芜双腿发软,眼前的梯道也变得模糊,连触觉都有些迟钝了。

原来第五层真正的目的是减弱五识,降低感官的灵敏度。但不是所有知觉都会被减弱,幻芜自己就觉得视力触觉变得迟滞了,但听力没有变化,她深吸了一口气,嗅觉也没有。

也许每个人的感觉不一样,产生的变化也不一样,这种变化实际上有好有坏,例如容易被眼睛所见迷惑的人,视力变差在接下来的迷局中其实是个优势。

但如果容易被听觉影响,耳朵的作用被放大,接下来的路只会更难走。

幻芜抹了把额上的汗,扶着墙壁往上挪动。

行至第六层,幻芜先侧耳听了会儿,檐角的铃声没有停歇,但也没有变化。确定没有什么奇怪的动静,幻芜这才踏入塔室,这层塔室也遍布壁画,但幻芜眼前一片朦胧,也认不清画了什么。看不清只能靠摸的,幻芜索性一点一点摸索起来,唯恐遗漏了什么。

幻芜的触觉灵敏度也降低了,摸着冷硬的青砖也如同隔了一层油布,按上去好似按上了棉花堆,需要无视掉最初的那种凹陷感,才能真正感觉到自己摸到了什么。

这种凹陷感会吃掉力量,幻芜觉得自己泡在水中,行动格外费力。同时因为看不清楚,在触摸时难免变得小心,这一来二去就费了不少时间。

爬到第七层,幻芜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幻芜对微尘简直佩服,且不说垂铃,她本就是这座塔的一部分,不受影响不足为奇,但微尘不过是个凡人,他长年累月在此点灯,却丝毫不受塔阵的影响,这定力就不是一般的厉害。

还是垂铃教了他什么法子收敛心神?她觉得自信心受挫了,只能靠臆想挽回尊严。

幻芜叹口气,刚想迈进塔室的脚瞬间收回。这层听不到铃声了,有声音会产生影响,没声音同样是影响。

她把手掌覆在双眼上,略停留后再放下,可还是看不清楚。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她都只能全力应对了。

幻芜一踏入塔室,就觉得周围的观感都减弱了,她的心跳不自觉加快,她甚至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她一步一步往另一头走去,步伐稳定,她认定琅玕镜应该被放在最高层,也不打算再一点点摸索了。

“阿芜……”来了!幻芜不用细听,就知道这是长绝的声音。

“阿芜……”不能停,不要理,直接往前走。

“阿芜,别抛下我……”这都是假的,可明知道是假的,幻芜的脑中还是忍不住想起长绝那双明亮的眼睛,带着些莫名的苦涩。

幻芜晃晃脑袋,不能顺着幻境的指使去想象,不然就中术了。

“阿芜,等等我,别走……”“阿芜,救救我……”幻芜的心忍不住揪起来,她第一次体会到言术的厉害,通过眼睛看到的画面还可以找破绽,可耳朵听到的声音却会让人不由自主产生联想,自己产生的联想比幻术制造的景象更真实,也更容易禁锢自己的意识。

脑袋一活泛,身体就更迟缓了。

“救救我……”幻芜似乎看到了长绝满身是血倒在地上,一双眼睛只看着自己。

这般一停滞,她觉得脚下一绊,身体一晃就直接扑在地上。不是地面,而是一个温暖的人形物体。

“阿芜……”那个人说话了。幻芜在那个身体上摸索了一会儿,好似在检查他受了什么伤。

“是我,咳咳……”那个人咳嗽起来,整个人都在颤抖。幻芜只能看见模糊的一团,她歪了脑袋,眼中犹疑不定。

她的手抚上那人的心口处,就在这个位置,曾被她亲手捅出个窟窿。

鼻端有血腥味,手上也热热的,似乎是血。

“我好痛啊,阿芜……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理我?你不喜欢我吗?还是你更想听到另一个声……”那人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幻芜似乎都能听到回声,一下下撞在她的耳膜上。

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那声音就戛然而止了。

一把骨笛被幻芜握在手里,骨笛的尖端穿过那人的胸膛碰到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她根本没用多大力气,这类的幻象只是打破最自己的束缚,不需要用可以刺伤人的力气。

幻芜对着虚空粲然一笑,喃喃自语道:“你的废话太多了,而且,也不够暖和。”

幻芜扶着膝盖站起来,收好骨笛,拍了拍手,头也不回地走出第七层。

她看起来很自信很愉快,只是垂在身侧的右手还在微微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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