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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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天泽顺着亨利的目光望向远处的湖面,想体会下对方的感受,可不知何故,脸色渐渐阴沉起来,低声道:“不对劲!”
几息之后,洪天泽突然回身高声断喝:“快,快,减速、停船!”
几名水手虽然不明就里,可少爷的命令不敢怠慢,慌忙降帆停桨,此时,依然聚集在船首的几人已然发现的端倪,将目光全都聚集在缓缓靠近船首的两个黑色物件上,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终于分辨出是两具尸体!
水手操桨弄篙,将船停在尸体旁边,陈巨俯身看了两眼,脸色骤变,忙道:“捞上来,快!”
七手八脚忙碌了半天,湿漉漉、胀鼓鼓的两具尸体按照陈巨的吩咐,摆在了甲板正中,他拿了方帕子遮住口鼻,俯身细细察看。
洪天泽和陀毕罗少年心性,依葫芦画瓢,也要过去,却被老夫子死死拦住,只得同亨利一起,在五步之外看着。
好在陈巨很快便察看完毕,他从尸体上扯下几样物件,飞起两脚,将尸体踹入湖中,接着把自己的双手和那几样东西一起冲洗干净,然后吩咐水手将甲板洗干净,升帆继续前行。
“师傅!”
“师傅!”
陈巨摆摆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徐徐说道:“这两具尸首是蒙古水军的!”
洪天泽顿时眼前一黑,“庄子?我家庄子!奶奶,哥哥——”
“别慌!”陈巨沉声喝道:“听我说完。”
“这两个兵卒衣甲整齐,身上并无兵刃造成的伤痕,又都是溺水而亡,显然并非死于两军交战。”
洪天泽稍稍松了口气,急问:“可,可他们怎会到湖中间来?楚州不是有水师驻防的吗?”
陈巨点点头,唤过管家洪福,正色问道:“洪福,你等南下扬州之时,可听闻有北军入寇?”
洪福连连摇头,“没有,没有。”他转头望着洪天泽,安慰道:“少爷莫担心,咱们庄子有深沟高墙,还有天宝少爷和几百丁壮,自能护个周全。”
洪天泽听了觉得有理,便自我安慰道:“不错,咱们庄子离边境尚有数十里地,打不过跑总来得及。”
此时,秦老夫子慢悠悠踱步过来,用异常沉稳的声音说道:“我等一路北上,沿途商船渔船随处可见,哪里像是有大战的样子?再者,此处离庄子已不远,有无事情,半个时辰之后不就清楚了?”
洪天泽立时醒悟,连忙毕恭毕敬的向先生行礼,“弟子受教了!”
陈巨用古怪的眼神望着秦牧,笑道:“真看不出来,你这老夫子竟然有大将之风啊!”
秦牧傲然一笑,用不容置的声音吩咐道:“洪福,交代下去,全速行船!”
连续高速行驶了半个时辰,沿途俱是风平浪静,远处还不时的有渔船掠过,众人原本高悬的心慢慢地放下,没过多久,坐船驶出了湖心,前面出现一望无际、青绿色的芦苇,洪天泽急忙运足目力,凝神察看,“师傅,你还记得汊口在哪吗?”
陈巨苦笑着摇头,“隔了这么多年,你小孩子都不记得,我这老人家如何记得哦?再者,这些个河汊子看起来一模一样,当年我都稀里糊涂的,嘿嘿。”
说话之间,船头已经到了芦苇荡的边缘,洪福带着两名家丁走到船尾,先把船帆降下,然后伸手从船侧的芦苇上扯下一片叶子,随意卷了几下,放在唇边。
“呜——”
管家连续不断的吹出声响,船尾的家丁放倒了桅杆,操起长长的竹篙,撑着船慢悠悠的沿着芦苇边沿前行,一点也看不到着急的样子。
船头四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这副景象,不禁饶有兴趣在芦苇丛中扫视着,希望能抢先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半盏茶的工夫,四个人把眼珠都看酸了,还没看出端倪来,前方十几步外的芦苇丛中突然响起同样的“呜——”声,紧接着,芦苇没来由的往左右分开,中间挤出一艘比洗澡桶稍微大点的小划子,上面唯一的桨手冲着船头高喊:“接住!”挥手抛出一根绳索。
洪天泽抢步上去,探手接住绳索,飞快的绑在锚柱上,陈巨如梦初醒,“对对对,当年就是这么回去的,唉,真是老了,现在才想起来。”
管家示意划子让到一边,高声提醒道:“各位站稳了,堤上可要拉了!”
聚集在船首的四个人连忙稳住身形,感觉脚下一震,紧接着,乌篷船在绳索的拖曳之下,硬生生的挤到密不透风的芦苇丛中,从中间犁出一道长长的水道,方才送绳子的小船跟在后面,再倒退着将倒伏的芦苇悉数扶起来。
熟悉的一幕勾起童年往事,洪天泽不禁呼吸急促脸上发红,连鼻子都感到有些酸涩,于是一边急切搜寻熟悉的事物,一边安慰被越来越高的芦苇完全遮挡住视线的两位新客,“别急,马上就入河道了。”
在芦苇丛中穿行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茂盛的芦苇渐渐稀疏,朝两侧和后方退去,露出一条两三丈宽的水道,前方十几丈外的湖堤上,一间低矮窝棚前,一个赤膊的家丁正赶着黄牛拉着沉重的绞盘。
越过堤坝之后,管家解开纤绳,水手不待吩咐,再次操起竹篙。
看着乌篷船越过堤坝,驶入一片广袤无垠,翠绿色的田野之中,管家笑眯眯的冲着洪天泽问道:“天泽少爷,是不是全想起来了?”
洪天泽点点头,“是的,三叔——再往前走两里就到咱们家庄子了,对吧?”
“不错。”
“三叔,咱们庄子变化大吗?”
“大,很大。”管家眉梢带着几分得意之色,声音提高了几分,不无夸耀地说道:“庄子人丁兴旺,这些年又收留了好几百口子从山东逃难过来的流民,有五百多户,口三千二百。圩墙加宽加高加厚了,护庄河也挖深拓宽了,码头都扩建了,还弄了个演武场——”
“演武场?”
“还记得你天宝哥哥吗?他学了一身武艺,喜欢舞枪弄棒,农闲时节就把些庄客们召集起来,在演武场上操演武艺阵法。”
洪天泽双眼放光,“大哥哥是不是已经带兵跟蒙古人打过仗了?胜负如何?有没有杀死几个蒙古鞑子?”
管家微微颔首,“去年秋后,百多名北军溃兵,也不知从何而来,在左近庄子劫掠,少爷带庄客赶去一通好杀,斩了首级二十多呢!”
“大哥哥好厉害啊!”
洪天泽兴奋的直搓手,昂首看了看凝神倾听的亨利和陈巨,再低头望着陀毕罗,后者同样是激动不已,抢问道:“有没有蒙古兵?”
“没有。”管家摇摇头,见两位少年有些失望,随即补充道:“不过,这两天肯定会有!”
“这两天!”洪天泽两眼放光,连声催促道:“三叔,你快说,快说,别卖关子。”
“七八日前,北军步骑两千,攻龟山堡,与官军鏖战不休,知事大人令周边村寨增援,少爷带了三百庄客前日便赶过去了,昨日派人回来报信,说是胜了,还特意交代,打扫完战场便赶回来给你接风洗尘呢!”
“好可惜啊,没赶上一场大战。”
洪天泽不禁仰天长叹,那边的陀毕罗更是连连跺脚,“哼,咱们跟师傅练了这么多年武艺,要是上前,保准能杀死几个蒙古兵。”
管家哈哈笑道:“两位少爷不用着急,咱们庄子地近宋蒙交界,隔三差五便要打仗的,回去跟大少爷说一声,下次带上你们就是了。”
洪天泽连连点头,“对对对,大哥哥最听我的话了。”
一旁的陈巨却浓眉紧锁,先朝脸带狐疑之色的亨利摇摇头,然后看着管家,缓声发问:“三哥,蒙古兵这么容易对付?大庄主外出之前没有交代过吗?怎么会让天宝出去惹事?万一让鞑子摸清了咱们庄子的底细,派军来攻,如何应付?奇怪,难不成连老太太都不管了?”
洪福愣了一下,嗫嚅道:“陈教头,劳烦你等下自己问太夫人吧,我只管庄子里面的事情,外头打打杀杀的都是听大少爷说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作甚。”洪天泽挺起饱满的胸膛,挥着拳头,用激扬的声调大声说道:“师傅,这是咱们汉人的土地,大宋的天下,岂可任人欺凌。”
“对嘛,既然是天朝,就要有天朝的样子。”陀毕罗笑嘻嘻地望着陈巨,“师傅,你这么厉害,不会也怕了吧?”
“怕,哼,当然怕!”陈巨的答案出乎两个孩子的预料,“等你们面对数百上千的蒙古骑兵,就知道我为什么会怕,唉,我宁愿你们永远不会遇上。”
洪天泽和陀毕罗万万没有料到,心目中的英雄竟然畏敌如虎,顿时面面相觑,颇有些不知所措。
旁观许久的亨利耸了耸肩膀,突然提高声音喊道:“你们快看,前面有个船闸!”
“哦,是庄子到了。”管家三叔立刻随声附和,“船闸是三年前修的,过去就是庄子的码头,老太太她们一准在那等着咱们呢!”
说罢昂首高声呼喊道:“快开闸,天泽少爷回来喽!”
“咚咚锵,咚咚锵……”
船闸缓缓升起,几声激扬的锣鼓声贴着河水扑面而来,向四野间滚滚而去,随后悠扬的丝竹之音响起,乌篷船上众人不禁有些讶异,急忙从渐渐开阔的河口循声望去,只见数十丈外的码头上,早已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正对着船头的是许多穿得花花绿绿的女子,有的拿着纸扇有的撑着油纸伞,人群正中是位扶着拐杖,满头白发的老妇人。
“小的启程赶往扬州之时,太夫人就说了要亲自到码头迎接各位。”管家望着对面,感慨道:“只是没想到,竟然这么大的排场。”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秦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船舱钻了出来,站在洪天泽等人背后,摇头晃脑的吟诵着曹操《短歌行》中的名句,脸上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得意之色:“陈巨,如此看来,太夫人对我等还是颇为看重嘛。”
陈巨嘿嘿笑道:“焉知不是老太太想早点看见孙子,亦或是欢迎陀毕罗和亨利这两位远客。”
秦先生傲然回道:“你我二人,在湿热难耐的蛮夷之地,将天泽教导的文武双全,劳苦功高,太夫人英明睿智,岂能不知?”
洪天泽眼看形势不对,急忙一边冲陈巨使眼色,一边连声附和:“我一个后生小辈,何德何能劳动祖母大驾——当然是来迎接先生和师傅的!亨利先生过来的事情,父亲并没有在家书中提及,不过,等下祖母看到了,自然也是欢迎高兴的。”
“那是自然。”管家接过话头,“咱们太夫人最是好客,又喜欢听些奇闻轶事,域外之客自然让她老人家欢喜不尽。”
说话之间,乌篷船稳稳停靠在码头的木质栈道上,洪天泽一个健步跳将上去,三步并作两步扑倒在老太太面前,“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然后抱住她的双腿,昂首之时已是泪流满面:“奶奶,孙儿回来了!”
“好孩子,可想杀老身了!”老夫人轻轻抚摩着孙子的发髻,“快起身,让奶奶好好看看。”
洪天泽飞快的抹了下眼泪,先起身向旁边的一众长辈逐一施礼,然后才搀扶着奶奶面向缓缓而来的同伴们。
秦先生抢步上前,越众而出,向老夫人深施一礼,“秦牧见过太夫人。”
“天泽彬彬有礼,举手投足颇有君子之风,可见先生教导有方,辛苦了。”
陈巨缓步上前,弯腰行礼,沉声说道:“太夫人,陈巨给你老人家请安。”
“你倒还是老样子,只是黑瘦了些,天泽没少让你费心吧?”
“天泽悟性高,又肯吃苦,是个省心的徒弟。”
“好好好……”老夫人的目光顺着洪天泽的手指落在有些拘谨的陀毕罗身上,慈祥一笑,“傻孩子,还不过来叫奶奶!”
陀毕罗如蒙大赦,慌忙上前学着洪天泽的样子猛磕几个响头,老夫人爱怜地拍拍他的小脑袋,让他站在自己身后,这才眯缝着老眼,细细打量着蓝眼金发高鼻深目的亨利,显得有些惊讶,洪天泽连忙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亨利大步上前,先学着陈巨的样子躬身行礼,接着上前一步,在老夫人身前单膝跪下,然后拉起她的右手,行了个吻手礼,“法兰西骑士亨利?亚历山大,见过尊贵的夫人!”
刹那间,码头上陷入短暂的沉默,紧接着,人群中爆发一片怒斥:“大胆狂徒,竟敢对太夫人无礼!”
“把这个蛮子乱棍打死。”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话音未落,十几名家丁手持棍棒就要往前冲,洪天泽急忙大喊道:“使不得使不得!”纵身挡在亨利身旁,面朝老夫人跪下,“奶奶,此乃大秦人的礼节,并非不敬。”
老夫人缓缓举起拐杖,用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尔等退下,休得对客人无礼。”
待人群稍稍平静之后,老夫人示意亨利起身,回身面对庄子里的人众,缓缓说道:“礼者,所以便事也。圣人观乡而顺宜,因事而制礼。乡异而用变,事异而礼易——亨利来自极西之地,其礼俗自然与我朝不同,不必大惊小怪。”
陈巨悄悄碰了下秦牧的胳膊,低声问道:“太夫人刚刚的一番话,出自何处?”
秦牧用崇敬的眼神望着老夫人的背影,“《史记》,赵武灵王释‘礼’。”
老夫人教训完家人,徐徐转身冲着亨利微微一笑,“小子无状,先生见笑了。”
亨利急忙起身,老老实实的弯腰再次行礼,“是我唐—唐突了。”然后顺着陈巨的眼色,悄然站到一旁。
老夫人微微颔首,提高声音说道:“天色已晚,我的孙儿和客人们都乏了,酒席可备好了?”
“禀太夫人,酒席俱已齐备。”
“走,咱们吃酒去。”老太太哈哈一笑,把拐杖递给贴身丫鬟,挽起洪天泽和陀毕罗的双手,带头朝庄子的东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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