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错认百宝箱 2
月光洒下来,照着山顶也照着医馆。
乔装成病人和家属夫妇俩,在美玉的安排下,住进医馆急诊室的北侧留观病房里,等着三爷招呼。为了腾出这间房,美玉把特意把已经在里面的病人挪到了二楼,那病人家属好一顿埋怨,说上来下去的不方便。美玉解释二楼通风好,也安静。那病人和家属才不情愿地腾了地方。
美玉时不时进北侧留观病房查看病人的情况,一板正经地询问两句。她一是要进行正常的工作,二是想偶遇三爷。
直到后半夜,医馆上下的医生和病患们全都睡下,三爷才从宿舍楼出来,进入医馆。谁知刚刚踩进医馆的第一步,一层大厅左侧急诊室的灯就亮了。三爷未作迟疑,过大厅右转,到留观室找夫妇俩。
急诊室传出急促的对话声,因为是夜里,走廊又空旷,什么动静都能传得很远,三爷在留观室听得一清二楚。
嘉略说:“怎么附近的大夫不给看么?”
嘉柔说:“看了,都说没办法。祖母疼得厉害,也只能折腾过来了。”
“疼了几天了?”嘉略的声音很是急促。
“三天。”嘉柔慌张地说。
“怎么才送过来?”嘉略问。
“先是忍了一日,又在城里的各处医馆折腾了一日,这是第三日,我们是午后出发的。一路颠簸也不敢走快了,走得慢,现在才到。”嘉柔说。
三爷心里哎呦一声:嘉柔来访,还带着祖母,这可如何是好,虽知老祖母一向多病,但也别在这个裉节上出事儿啊。他真是不顾上想老人家的病情,只烦恼着今晚的行动莫不是要取消了。
三爷小声对夫妇俩说:“麻烦了。”
老板问:“怎么了兄弟?”
“急诊有病人。”三爷说。
“那不是正好,他们看病,咱们拿龙首。互不耽误。”老板说。
“大哥,那应该是我们家的病人。”三爷皱起眉说。
老板一惊,怎么自己家人病了还这么稳坐泰山,老板张口便说:“那就别渗着了,赶紧去看看。”
“我要是没听错,那是我通州媳妇儿的声音。病的是媳妇儿的祖母。”三爷说。
“哦,是亲家的人病了,那也得赶紧去看看。大半夜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老板说 。
老板娘也插话道:“通州跑过来啊,那么远,你快去看看吧。”
老板说:“对,人命为大,我俩可以再留一天,明日夜里行事。”
三爷无奈地点点头,说:“只好如此。我先出去看看。”
急诊室门口,三爷瞧见穿着白大褂的嘉略正在给躺在病床上的老祖母按压腹部做 检查,嘴里问着这里疼不疼,那里疼不疼,祖母病痛,脾气也差,埋怨着孙子:“孙子,别按了,哪儿都疼。”
“老太太,沈大夫得问清楚,才能诊断出毛病不是。”说这话的是病床一侧白衣女护士,只见她温柔地握着病人的手,轻声安慰道。这个女护士,是三爷的美玉。
病床的另一侧,着亮蓝色旗袍的姑娘应和着美玉的劝慰,“对,祖母,嘉略给您检查检查,忍着点啊。”边说边拉着病人的手,轻轻拍着。这个姑娘,是三爷的嘉柔。她们一左一右站在祖母的床边,各有姿色,美不胜收。三爷脑子里飘过一句不该在这时飘过的话:“真的,都挺好。”
嘉略对美玉说:“美玉姐,去请马克斯吧。我怕是腹水。”
美玉急忙放开病人的手,答应道:“好。”说罢转身往外走。一出门就瞧见了三爷,她楞了一下,不打算停留,便径直与他擦肩而过时,三爷跟着她走了两步,到大厅无人处,三爷在她耳边说:“老太太病重,我不能不管,那事儿得明天办,那二人也得再待一天了。”
美玉抬眼看着三爷,说:“放心,那房间我单独留出来,明日若有新的病人,安排到其他屋。”说罢小跑着去医馆宿舍楼,叫马克斯出急诊手术。
三爷感激不尽,心里想着,真是没白相好一场。
美玉疾步去找马克斯,三爷也回身进了急诊室。开口问:“祖母怎么了这是。”
嘉柔和嘉略同时抬头看向门口,齐声叫了一声:“三叔。”
嘉略面露难色,但故作镇静,很平稳地说:“三叔,祖母的肚子里涨了水。到无大碍。”嘉略边说边看着祖母,安慰她。“祖母,没事儿啊,没事儿。”
嘉柔此时已不顾上三叔,只俯身帮祖母擦汗。
“哎呦,他三叔,你在就好,你在就好。”老太太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地说。
三爷赶紧俯下身,拉着老太太的手,哄着说:“祖母,这儿可是全京城最好的医馆,什么病都能治好。容川都在这儿治好了。您放宽心,等会儿大夫就来了。”
“他们是不是要给我动刀啊,那得多疼啊。”老太太一股哭腔。
“不疼不疼,有麻药。”嘉略赶忙插话解释。
马克斯急匆匆赶过来,美玉跟在马克斯身后。马克斯见到众人围着病患,开口问嘉略:“主诉如何?”
嘉略刚要回答,马克斯又说:“家属外面等。”
美玉见嘉柔和三爷站在原地没动,觉得他们可能没听懂,便重复道:“妹妹,三爷,家属外面等。这里马上要手术。您先出去吧。”
嘉柔和 三爷同步点头,同步往外走,美玉回头看他们二人同行离开的背影,不免哀伤,她迅速调整情绪,忘记那些感慨,专心辅助马上要开始的手术。
急诊室外,嘉柔抹着泪对三爷说:“祖母近来腹痛难忍,爹在大营值守,娘近日又犯了头风病,起不来床,父母亲都顾不上祖母,只好我带着她,在附近看了几个郎中都不见效。今日午间实在忍不了,便驾车来百望山看洋大夫。”
三爷安慰她说:“你今日辛苦。祖母应无大碍。”
过了一会儿,马克斯走到急诊室外,对嘉柔说:“您是家属,我们现在就要手术。”
美玉也走出来,拿着手术知情单,正面是英文,反面是中文。美玉正要解释,嘉柔接过来看着那些洋文,说:“姐姐,这么多严重后果啊。”
美玉惊讶她竟是懂洋文的,却不好意思问什么,只说:“这是惯例,若要手术,家属得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美玉说着,心中升起几许惭愧,她一向骄傲自己的才学,没想到嘉柔竟是深藏不露的,竟映衬得自己浅薄浮躁。
“哦,好,那我签。”
三爷到不惊讶,他知道嘉柔是看得懂洋文的。两年前在沈家留宿时,便常听嘉柔在那里读洋文。
马克斯对嘉柔说:“嘉柔小姐懂洋文,那最好,您尽快签字。我们准备手术。”
嘉柔一边签字一边抹泪,美玉看了一眼三爷,拍着嘉柔的背,说:“没事儿,这不是什么大手术,况且我们这不都在这儿呢,三爷不也在呢嘛。怕什么。”
三爷听出美玉在编排她,悻悻地不说话。
半个时辰后,马克斯出来和家属交代手术情况:“穿刺放水顺利,三加仑差三品脱咖啡色脓液。”马克斯脱下白色手术衣,“不过,考虑肝部肿瘤。明天请伯驾和巴斯德院长会诊。”
三爷几个听完马克斯一连串的医学术语,都没说话。虽然没听懂,但知道情况不好。三爷给马克斯拱手作揖道,说:“有劳您大半夜的加班给病人手术。”
马克斯耸耸肩,笑笑说:“这是正常的急诊,三爷别客气。”
三爷说:“病人常年吃肺痨的药,怕是伤了肝了。”
“那就对了,肝损伤不可避免。肺结核合并肝肿瘤,并不意外。”马克斯边说边往外走。此时已至子时,他饿得发慌,对嘉略说,“咱们去食堂吃点,你饿不饿。”
嘉略说:“我饿,但是我没心情吃。我还是留下看着祖母吧。”
马克斯不好意思地说:“哎呦,对不住,忘了这病人是您的家属。那你留下陪着吧。”
嘉柔在一旁贴墙站着,听完马克斯的话,她拉着美玉的手臂问:“姐姐,什么是肝肿瘤。”
美玉甚是慌张,只摩挲着嘉柔的背,说:“妹妹别急,老人家有些病症,也是自然。” 姐妹俩你一句我一句的商量着,嘉柔用帕子擦干脸,跟着美玉回急诊室照顾祖母。
三爷看着美玉和嘉柔如此亲密友好,心说日后姐妹俩共处一室,不成问题。他又一次想了这种时候不该想的事儿:他要继续说服美玉,跟自己走。
天已微亮,三爷被二位姑娘晾在了急诊室门口。正好,他挂心着隔壁的那对夫妇,便回留观室去。
老板娘打着哈欠对走进来的三爷说:“天都亮了。怎么样,老太太还好么?”
三爷也满脸疲惫,说:“嗯,做了个手术,应该无大碍,对了嫂子,那位叫美玉的护士,会帮我们再留一天。”
老板娘问:“那美玉可真是漂亮。她就是那天你哭天喊地的那位姑娘吧。”
老板插话道:“哪天,三爷哭天喊地了?哪位姑娘?”
老板娘不搭理老板,接着问三爷:“是不是?”
三爷点点头,不说话。
老板问:“我们的事儿,那姑娘知道?”
三爷摇摇头,说:“不知道,她从不问为何,只是按我说的做。”
老板笑着说:“这姑娘可真好,三爷有福气。美玉护士就是那通州的媳妇儿?”
老板娘嬉笑起来:“你可真能打岔。美玉是美玉,通州是通州。对了三爷,通州叫什么名字?”
三爷叹了口气:“您二位都够能打岔的。叫嘉柔。”
老板娘笑得花枝乱颤,说:“三爷好福气,好福气。”
老板嘿嘿笑起来,问:“哦,合着是俩人?那三爷可真是好福气,好福气。”
老板娘瞪了他一眼:“得了,快让三爷回去补一觉,这一宿折腾的。”
三爷被他们二人惹得也禁不住笑了会儿,随后回宿舍补觉。和夫妇二人的交谈,总会让他觉得很温暖,那是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亲情。当年大哥对自己是真好,但嫂子一般,所以他从未如此和一位嫂子身份的女性相处过。那老板娘,像姐姐,也像嫂子,还有点像母亲。虽然她并不比自己大,但言谈中,总是有一种母性的慈爱关怀。
足足睡了大半天的三爷,午后起床,用餐后到医馆看祖母,不多时,便到了晚上,月亮挂上山头,医馆上下先是点起灯,又过了一会儿,又都熄了灯。
三爷走进北边儿的留观室,向那对夫妇使了眼色,夫妇二人循着三爷的身影往地下室走,也说奇怪,一切都很顺畅,甚至铁栅栏门的锁,都没有碰触半点声响。
进了标本间,挪开停尸床,打开地砖,三个人把铁箱抬出来。
“真沉。”老板说着,拿出那把****,捅咕了两下,锁开了。
三人被着一气呵成的简单容易,弄得有点不知所措。筹谋了许久的大计,真的就实现在眼前了?
“大哥,打开看看。”三爷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他总觉得有些蹊跷,却也说不出到底是哪儿不对。
老板双臂用力向上掀开铁皮箱,三人都屏住呼吸,准备一睹那龙首的真容。
老板娘在一旁举着油灯,光亮很微弱,却依旧使得铁箱里的金银珠宝,闪出耀眼的光。
三爷使劲眨了眨眼,怕是自己眼花,看错了。镇定后,三爷告诉自己,没看错!他眉头紧蹙,手扶着铁皮箱盖愣了一会,转头对夫妇二人说,“这是什么?!”
“三爷,找到了啊!”老板兴奋地抓着三爷胳膊。
“什么?!”三爷纳闷又谨慎地问,他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被蒙在鼓里。
“就是这宝物啊!”老板娘也跟着小声应和,“天啊,这就是传说中的富可敌国吧,这足足可以买下一座城池啊。我的老天爷,原来金银珠宝真的可以闪瞎眼啊。”老板娘乐得合不拢嘴。
二人推开三爷,开始往口袋里装。三爷看着他们欣喜的样子,问:“这是李公公让我们找的东西么?!”
夫妇俩只顾着装东西,没人搭理三爷,只是老板念叨了一句:“这得顶多少个百望山啊!”
三爷愣在一边,他半蹲着,看着夫妇二人忙活。
老板娘说:“三爷您也别意外,这种事儿,知道多了没啥好。”
三爷运气,沉下脸,小声埋怨着:“合着就我自己不知道?!”
老板娘说:“回头到店里说。你近几日就来。我跟您解释。”
三爷说:“明儿我就去!你们等我,必须解释清楚喽。”
老板娘说:“您甭不自在,这也是怕您心里搁不住,您说您操心费力的,为了龙首把不想娶的媳妇儿都娶了,还能让您再为这事儿犯愁么?我们也是心疼您,才不跟您说。现在找着了,回头咱店里仔细跟您解释。”
三爷气得扭过头,又扭回来继续问:“不是,那咱找的到底是什么?”
老板娘说:“自然是龙首。不都说了嘛,咱回头店里仔细说。”
三爷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他也不想干看着,就伸手帮着二人把铁箱里的宝贝装进大口袋里。三个人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弄完。然后他们轻手轻脚上到一层。
“怎么天都亮了?”老板娘问,“哎呦天亮的太早了。”
“要是早点告诉我是这些东西,还得费劲打包,那就应该早点下去。”三爷说。
三爷让夫妇俩回留观室等,他去叫醒美玉,请美玉把医馆的推车拿出来。
每日清早,医馆都有一辆装满昨日床单和病号服的推车,送到山下老乡家里清洗。
三爷敲开护士站的门,美玉松散着头发,睡眼雄松,衣服凌乱地搭在肩上,露出细嫩的肌肤。美玉一直半睡半醒着,恐怕下面出什么事儿。此时天已经微亮,她刚要入眠,就被三爷惊醒。
三爷推开门,钻进屋里说:“还得帮个忙。”
美玉拉拽着肩膀上的衣服,问:“怎么了?”
三爷瞥了一眼她的肩头,心说这样勾魂摄魄,便忍不住上前亲了一口美玉的唇。然后退后几步,说:“大意了,只记得如何进来,忘了如何出去。”
美玉噗嗤笑起来,摇着头说:“哎呦,您可真行!”
三爷不知如何解释,他心说谁想到是那么大一箱宝贝,本以为可以从病房的小窗出去。龙首的尺寸他估摸过,刚好可以挤过小窗。
“那个推车,用一下。就你们每日送衣服那个。”三爷焦急地说。
美玉已经穿好衣服,说:“这个好说,不过我还得想想怎么跟别人解释,万一别人问起来,我是不是得说,今日起来得早,闲得。”
三爷说:“得嘞,我日后给您赔不是。天快亮了,咱得快点。”
几个人麻利儿地把口袋装到推车上,美玉说:“嫂子留下,您还病着,等白天正经办了出院再走。俩大活人没了,他们会找我要人。哥哥跟我走,就说您着急回家看孩子,正好帮我推车。”
三爷讨好地问:“那我呢?”
美玉瞪了他一眼,说:“您随便。”
老板娘看着三爷被美玉姑娘挤兑,咯咯地笑,但也不敢出声,用手使劲捂住嘴。
等到了山脚下,老板把口袋倒腾进自己栓在树边的马车里。美玉自己推着车到老乡家。这么一大早,老乡还没起来,美玉费了半天劲,把那一大堆床单衣服堆在门口,然后一个人推着空车回医馆。
幸好这一日无人早起,美玉心惊胆战地完成了三爷交给她的不明所以的任务。她走回护士站,一身的汗。三爷在护士站等她,说:“辛苦你。”
美玉边说边往自己房间去:“辛苦您。赶紧回去睡吧,这一天一夜的。”
三爷拦住她,紧贴着她,问:“我在你这儿睡行么?”
美玉尚未回答,嘉柔从护士站走出来啊,她像是听到了三爷的话,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姐姐,祖母疼的厉害,我来找您。见门开着,就进来了。”
嘉柔也是蓬头垢面的,她没去看三爷,只盯着美玉。
美玉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说:“走,去看看祖母。”说着拉起嘉柔往二楼的住院部去。
嘉柔低着头从三爷身边走过时,稍做停顿,抬头瞪了三爷一眼。
对刚才的事儿,三爷并非心安理得,但也毫无歉意。再深一层的意思,他也懒得去想了。疲惫后仅存的那点力气,还得去想那更大的事儿。
三爷经过大厅,很想过去找老板娘,质问她为何龙首变成了金银。但想着反正事已至此,也不再这一时,还是先回去休息,明日到店里说。三爷收回往留观室去的脚步,打算回宿舍去,又一想嘉柔的祖母还在楼上,病情不稳定,自己是不是应该上去看看。
一声哀叹从心里飘过,原本孑然一身的他,怎么突然间多出来众多牵绊,掂量掂量,哪一头儿都很不轻,都不能说放就放。无奈,他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上路,到祖母病床前嘘寒问暖。
祖母是术后引起的正常疼痛,美玉安慰了两句,嘱咐嘉柔只安抚病人情绪就好。嘉柔送美玉出病房,俩人在门口小声嘀咕着,嘉柔问:“祖母的肿瘤,可如何是好。”
美玉问:“祖母年事已高,就别折腾了。我倒是不建议再行手术切除。大夫也说了,预后并不会很好。就别让老人家遭罪了。”
嘉柔说:“不手术,那日后,会很疼么?”
美玉说:“可以用些止疼的药,我想不会那么疼。”
嘉柔问:“那个什么X光机,准么?”X光机是东交民巷官员答应巴斯德的物件,倒是很快兑现了承诺。嘉柔祖母是第一位使用X光机的病人。
美玉说:“肿瘤大,看得很清晰,是中心型肺肿瘤。”
这么确定专业的话,让嘉柔难受极了。她知道这事儿跑不了了。
三爷从楼梯上走上来,二位姑娘同时扭头看向他,然后都住了口。
三爷说:“祖母怎么样了?”
嘉柔和美玉都不好意思开口回答,三爷突然意识到,这句问话,把自己带进了坑了。三个人就那样互相看着,三爷不敢表态他是要问谁,二位姑娘也都不敢开口回复。
“得,我自己去看一眼。”三爷自言自语着,走进病房。
祖母已经昏睡下,三爷看了两眼,又走出来。
见着二位姑娘,他依旧不知应该跟谁先打招呼,只好硬着头皮下楼去。二位姑娘瞧着他尴尬又狼狈的样子,竟一起笑出来。嘉柔抹去泪痕,说:“姐姐,日后祖母的止疼药,还得麻烦您。”
美玉说:“妹妹放心,一来三爷守着药材库,二来很多西药是您家车夫阿贵从南边儿弄过来。里外都是您自己的人,咱祖母,受不了太大罪。”
嘉柔听到这句“里外都是您自己的人,”害羞地低下头。
美玉瞧出她的扭捏,也感应到自己的心痛。她拍了拍嘉柔的肩膀,也下楼去。
护士站,老板娘正等着办出院手续,她对美玉说:“护士,我好了。我出院。”
美玉笑着,拿出一些单据让她签字,又拿出一张费用清单说:“这是费用。”
老板娘看了一眼,半晌没憋出一句话来。
美玉说:“怎么了?”
老板娘说:“哎呦,我说姑娘,您这是抢钱呢?”
美玉侧着头说:“姐姐,您住的可是单间儿!”
老板娘说:“行,行,姐姐有钱。”说罢掏出银子,边付钱边念叨:“给我开张单据,给我们当家的报账。”老板娘想着回头得跟李公公把钱要回来。
美玉帮老板娘办好手续,送她出去,说:“姐姐慢走。”
老板娘笑着说:“我有两句话给你,一,你漂亮又能干,怪不得三爷喜欢;二,你们这医馆也忒贵了!”
美玉笑着说:“姐姐也漂亮;我们这可都是洋大夫,养他们费钱,就这,还亏空呢。”
老板娘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不对,你们这儿不少乡下病人,他们哪付得起这钱?”
美玉呵呵笑,不作答。
老板娘说:“妹妹笑什么,有何蹊跷?”
美玉说:“我们这儿的费用灵活,那些穷人,有折扣。”
老板娘起了急,刚要抱怨,美玉抢白说:“瞧着您和姐夫都是富贵打扮,就按照原价收费了。”
其实,那些所谓的折扣,最后也都是三爷以各种形式,填补了。三爷填补着穷人的亏空,自己的烦恼却无处释放。他躺在床上,反复思量为什么开箱后看到的是满满的金银珠宝。如果不是亲眼见着夫妇俩把那些宝贝一把一把抓紧袋子里,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所见即事实。
让三爷更加不解的是,为什么夫妇俩对那满箱金银毫不诧异!他们像是早就知道所寻之物,就是这箱珠宝。过了一会儿,三爷停住了思绪,他不愿再往深里想了。
次日,他一早到客店里,找老板夫妇问话。
老板娘说:“三爷有何不解?”
三爷皱着眉头,问:“怎么是一箱子钱呢?”
老板娘说:“为何不可?!”
三爷听到老板娘底子十足的话,便软了些说:“我一直误以为是圆明园遗失的龙首。”
老板娘见三爷服了软,笑着说:“你没误会,我们是要找龙首。只是,百望山下还有这么一箱金银,李公公没敢想您能碰上,也就没多说。您要知道,这金银,可不比龙首轻。”
三爷说:“我要知道是一箱钱,就不费这么大劲了。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老板插话说:“有钱人就是不一样,要那么多钱干嘛?您这话可真气人。有钱还怕没处花去,拿来买点兵器,军舰什么的。”
三爷问:“这是李公公的话?”
老板说:“自然,我一个跑腿儿的,怎么能想到什么兵器、军舰的。李公公怕您知道了心乱,就没说。况且,咱也没冲着金银去,咱找的是龙首。只是碰巧,拿到了金银。”
三爷说:“听这意思,李公公是早就知道这箱金银了?”
老板娘拉住自己男人,抢白说:“这段儿话长,我来说。是这么回事儿,李公公也是听他的上一辈念叨,百望山是和珅的管家易氏,买下来埋藏这些积蓄的。和珅家败,没来得及处理这些宝物,一直就这么埋着。至于那些洋人,为何一直没动,就不明白了。”
听完这些描述,像是解开了疑问,却又出来新的不解。“为什么洋人一直留着这箱宝贝?”三爷琢磨起来。但他很快打断自己的思路,心说不能这么想下去,他林老三不是来一个接一个的破题的。
“那,龙首还找么?”三爷问。
老板娘看看老板,转头对三爷说:“没说不找了。”
三爷低头看着地板,不言语。
老板上前一步说:“等我去找李公公,看看下一步如何行事。正是饭点儿,三爷留下,咱们还没好好喝过一顿。对了,你们上次在医馆的留观室说什么来着,什么哭天喊地,你们说的是哪位姑娘啊?”
老板娘想起前日自己男人确实问起,她口中所说的三爷曾哭天喊地是什么意思。当时她无心打理,现在便赶忙解释:“那日你去找李公公,我就陪着三爷喝了几杯。喝大了,三爷想起那女护士,就哭天喊地的。对吧三爷?”老板娘看着三爷问。
“我现在哪一壶都不开,谁也别搭理我。”恼羞成怒的三爷起身离开,回医馆去。他想弄清楚为什么龙首变成了珠宝,这是事儿,巴斯德最清楚。
老板看着三爷愤愤而去,问:“他这是怎么了?”
老板娘说:“你没看出来,那日早上,那女护士对他爱答不理的。活该,瞧他那长相,就不像是会疼人的人。”
老板问:“你最近说话越发深奥。”
老板娘说:“就是说,一副好皮囊,大多配不上有趣的灵魂。”
老板说:“你说美玉么?我倒觉得那姑娘好看,也机灵,心肠还好。你没见她一个人推着那车,挺费劲的,但一点不怕苦。”
老板娘横着眼看他,说:“有完没完?”
老板嘻嘻笑起来:“有完,有完。她再漂亮也没你好。”
老板娘跺着脚说:“她不是没我好,她是没我好看!”
老板赶忙哄劝:“对对对,她没你好看。我也没有三爷好看,我皮囊不好,但我有一颗有趣的灵魂,是不是。”老板嘿嘿笑着。
“谁说你皮囊不好?”老板娘下意识脱口而出,然后害羞地出了门。
老板留在原地,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他笑着想:功夫不负有心人,看来自己快把这块冰冷的石头,捂热乎了。
几日后,祖母病情急速恶化,并非肿瘤,而是穿刺手术失败,感染了腹腔。沈宗福和沈易氏赶来医馆,他们没对巴斯德做任何追究,万分感谢后,带着祖母的遗体,回通州去。
嘉柔无心和三爷说什么,只强打精神跟美玉告了别。沈宗福到是拉着三爷,在山脚下说了许久。再后来,他们同在百望山下,商量对策,也是在山脚的这个位置上。
送走沈宗福一家,三爷头更大了。沈宗福跟他讲的,是有关八国军队蠢蠢欲动的事儿。若不是近日和李公公等人走动起来,这些家国大事,三爷是不往心里走的。但如今,他猜想着那些蠢蠢欲动之后,将会是这样的景象。
三爷爬上医馆四楼,坐在巴斯德的办公室里等他。
巴斯德午间到办公室休息,见三爷坐在会客的沙发上,若无其事地问:“三爷近来可好?”
三爷起身关上门,说:“院长,您就别跟我绕圈子了。”
巴斯德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然后扬起嘴角,缓缓地说:“三爷,惊喜么?”
“惊喜?到现在我都不敢信!那是不是您在地下室放了什么迷魂药,让我们看到了幻象。”三爷半认真半讽刺地问。
巴斯德说:“幻象?!您可真是抬举我!”
三爷说:“所以您什么都知道。”
巴斯德生气地说:“我可是这百望山的一家之主,你做什么,我都知道。”
三爷不甘示弱,但他没有起身,而是压着火儿,刻意拿着他那独有的低沉声音说:“这百望山是我们大清的。您是不是当错了家,做错了主。”
巴斯德被三爷噎得说不出话,他扬了一下眉毛,缓了缓情绪,说:“反正我也快走了。你也埋怨不上我。我能帮的,全都帮了。”
三爷紧接着问:“您说您都知道,那您都知道什么?”
巴斯德冷笑道:“三爷,真的要我拆穿您么?您上蹿下跳地,我的宿舍您也来过了。”
三爷白了他一眼,说:“好好说话,谁上蹿下跳?再者说,我找的都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包括这箱金银,也是我们的。”三爷自然不允许任何人,用“上蹿下跳”这样的词形容他,他非常在意个人形象。
巴斯德说:“所以我才让你如此轻巧地拿回去。我想着你们的人,兴许会看在你找到了如此一大箱子金银珠宝的份儿上,放过您,不再逼您找龙首。这样,你我都好过。””
三爷问:“院长,那箱金银到底怎么回事儿?”
巴斯德说:“再说一次,我是大夫,我不是你,我不是商人!那箱金银,九国医馆的第一代院长,就发现了。他要求继任院长,绝不可动用半分。”
三爷辩白道:“我是商人,但我不爱钱。”
巴斯德愤愤地说:“那是你的钱太多,你才不爱。你得像我一样穷,再说不爱,才是真的不爱!”
三爷岔开话题:“我说不过您,可为何那箱金银,不可动用半分?”
巴斯德也白了他一眼:“你不也说,那是你们的东西。我们,是来做医馆,治病救人的。不是来偷盗你们的东西。”
三爷点着头:“您承认那是我们的东西就好。”
巴斯德急了:“不承认能让你拿走么?”
三爷说:“所以您都看见了?”
巴斯德说:“我没看见,我只是给那晚值班的看守,都放了假。”
三爷想怪不得一整夜,院子里一个人巡视的人都没有。
二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三爷问:“龙首在哪儿?”
巴斯德气急了,从椅子上站起来:“金银让你拿走,别太贪。”
三爷也站起来一语双关地说:“我贪?你们占了那么多地方不还是要动山顶么?好意思说我贪?”
巴斯德说:“我总不能为了成就您的大义,就把自己的命和医馆上下十几口子的前途,都搭进去。以后,也别让美玉掺和你们的事儿。你到是真舍得。”
三爷说:“什么叫我的大义?这是我们的地盘儿,那些东西本来就是我们的。”但听的巴斯德心疼美玉,倒是很三爷欣慰。
巴斯德说:“您别想了,山顶和龙首,最后都是他们的,一个都不会少!”
三爷愣住,不再言语,片刻后,转身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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