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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白衣女子 3


  京城的东郊地区已经被八国联军攻占,回百望山的马车,便由几个洋人坐在外面赶着。一路上遇到各国骑兵,洋人们之间欢快地互相打招呼,与之映衬的,是中国百姓们逃难的血和泪。

沈易氏陪着嘉柔同在一辆车上,容川抱着刚刚出生的小婴儿,就像早前他和嘉略做第一次剖腹产手术后,怀抱着那个早产的小婴儿。沈易氏对自己的外甥说:“我们有祖宗护佑,躲过了一劫又一劫,可那些人怎么办?”沿路的叫喊和哭泣,让沈易氏悲痛不已。

容川已经被那些叫喊和哭泣吓得哆嗦,他畏惧极了,轻声说道:“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那些百姓没招惹他们。”

沈易氏流下泪来,她恍惚间想起之前也是这样坐在车里,送容川去百望山求诊。“都杀进家门里了,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在他们眼里,这里的人,不是人。”

“姨夫呢?姨夫能救他们么?”容川怯怯地问。

沈易氏抹了一把泪,道:“只求祖宗保佑你姨夫活着就好了。”

另一辆车里,三爷尚未苏醒,嘉略和安德烈陪护着他。

“三叔的头部会否有淤血。”嘉略对同坐一辆车的安德烈说。

安德烈盯着三爷说:“头痛、眩晕、恶心、呕吐、失眠、记忆力减退、思想不能集中这些症状,一般多在数周至数月逐渐消失,但也有可能会长期持续。他得坚持卧床休息,脑子里的问题,还是靠自愈。”

一路上,嘉略努力固定三爷的头部,尽量减少车马颠簸造成的二次损伤,快到百望山时,三爷渐渐醒了过来。

“哪儿啊这是?”三爷迷迷糊糊地说。

“三叔,快到百望山了。”嘉略说。

三爷捂着头,努力回想之前的事儿,然后半坐起来,慌张地说:“我得去找美玉。”但剧烈的头痛和眩晕恶心,让他一头仰倒在车里。

嘉略对三爷解释:“三叔,您脑部受到撞击,必须静养。”

三爷不敢想美玉可能的遭遇,他闭着眼,紧皱着眉头,恍惚间,记起晕倒前他对自己说的话:“得赶在八国联军动手前,把龙首移走。”

三爷把眼睁开一条缝隙,看到车里只有嘉略和安德烈,问:“怎么这辆车就咱们三个?”

“有几个大夫骑着咱家的马走了。坐车的人不多。”嘉略说。

“安德烈,还要扩建玫瑰山么?”三爷问。

“您现在还想着那事儿?那看来脑子伤得不重,这是好消息。”安德烈嘿嘿笑起来。

“不如我们到了医馆,就扩建玫瑰山,如何?兵荒马乱的,没人会管我们。”三爷一边说,一边要作呕。

“三叔,您忍着点,别吐车里。”嘉略想找点什么东西接着。

“臭小子,放心,我肯定吐到外面去。”三爷笑起来。

安德烈纳闷地看着三爷,问:“您为何在逃难受伤的时候,还想着玫瑰山扩建的事儿?”

三爷道:“您不觉得巴斯德死活不肯扩建玫瑰山,是因为下面埋着宝贝么?”

安德烈恍然大悟。“宝贝?什么宝贝?”

“那是我们中国的宝贝!被法国人藏在玫瑰山下。若安先生肯看在我们一家,看在美玉的情分上,帮我把玫瑰山下的宝贝挪走,林老三感激不尽。”  三爷躺着给安德烈拱手作揖。

“三爷只管挖,挖开拿走。有人问起,当然是我在私自扩建玫瑰山。”安德烈甚是轻松地说。

“先生不怕被人追究?”三爷问。

“东交民巷那帮人,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他们把我们丢在百望山,不顾我们安危。是您救了我。我自然要报答我的恩人!到了咱们就开挖,一刻都别耽搁。”安德烈很是激动,他知道美玉为了救大伙儿,跟着那些人走了。他难过极了,但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就像,他从未让任何人察觉到,扩建玫瑰山是为了献给他挚爱的美玉。

“嘉略,代我给给安先生磕头。”三爷动不了,一动就天旋地转,便让嘉略带自己行礼。

“得了得了,能不能告诉我,那是什么宝贝?”安德烈问。

“是中国的图腾,圆明园遗失的铜质龙首。那东西并不值钱,铜质的罢了。只是那龙之首,是我们华夏的象征。”三爷说。

“那法国人要一个铜质的龙首做什么?三爷,法国人总是强调什么文化,什么信仰,他们最喜欢这一类有文化价值的东西。那些该死的骄傲的法国人,知道他们的公路上为什么不需要路灯,因为他们总是把自己当成光明。对,他们把自己当成全世界最伟大的民族,是全人类的救世主!更不能理解的是,他们总是嘲笑我们比利时人的口音。拜托,嘲笑我们的口音,您能理解么?!为什么我不肯在医馆行医,就是因为我讨厌法国人。巴斯德院长很好,但他是法国人。所以,亲爱的三爷,我一定帮着您,把龙首,留在中国!”安德烈致辞一般地宣誓完自己的主张,说完长长地吐了口气。

听了这些话,三爷冲着安德烈伸出大拇指,安德烈耸耸肩,继续说道:“法国人还有什么好骄傲的,他们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当今的世界,是英美的天下!”

安德烈肯出手相助,这样的好消息,大大缓解了三爷的痛苦,他的眩晕也一下子减轻许多,也不觉得路途有多颠簸了。

车行至山脚时,路过那座破庙。三爷往破庙里张望了一眼,然后对安德烈说:“安先生,我什么时候能好?”

安德烈说:“休息好,几天;休息不好,十天半个月吧。”

三爷心想:不知哥嫂是否安好,得找到他们,龙首出了玫瑰山,得有人守着。

百望山医馆的逃荒者们已经撤离,走单骑的洋人们早一步抵达百望山,见几辆马车驶来,出来迎接。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嘉柔和孩子迎进医馆急诊留观室,三爷也在另一个病房躺下。大家看着又脏又乱的医馆,默默地清扫起来。这一天是西历1900年8月14日。

三爷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太阳落山。他想起美玉的话,“每到太阳落山时,便失落”、“烦恼和悲伤一起来”。此时的三爷也体会了这些话的意境,他在巨大的失落、烦恼和悲伤中,沉沉地睡下。

一觉到天明,医馆随着天微亮时的鸡鸣声,一起苏醒。众人起床,继续清扫。三爷也睁开眼,所视十分清晰,他很是安慰。尝试坐起身,下床走了两圈,无碍。他先到嘉柔房间探望,瞧见嘉柔、沈易氏和刚出生的儿子,还在安稳地睡着,便转身到医馆外。他准备交代好玫瑰山的事儿,然后立即进城去营救美玉。

“三叔,您好些了么?这么快下床?”嘉略正在清扫院子,见三爷过来,急忙迎上去问。

“好了,看东西清楚,也不晕了。我们得去找到那对夫妻,不然龙首挖出来也无处安放,还会被人劫走。另外,美玉那儿,我得尽快进城去找她。嘉略,三叔是分身无术了,你得帮我。”

嘉略使劲点头,道:“三叔吩咐,终于可以证明我沈嘉略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的好汉了。”

“那对夫妻不在破庙里,就在圆明园东北门旁的“同人客栈”,他们是那家客栈的东家。你去了,就说龙首即刻便被八国联军端了,让他们赶快随你到玫瑰山来。”

“嗯,记下了!三叔,是要等您回来,再行挖龙首?还是我们直接行动。”嘉略问。

“安德烈呢?”三爷没。

嘉略抬手指向玫瑰山,说:“他已经在考察地形了。”

三爷望着安德里的背影,说:“他是对玫瑰山和法国,有着多大的喜欢和讨厌,竟比咱们还上心!嘉略,挖开玫瑰山,得先把那些石头搬开。这至少得一整天。你差遣阿贵、朱大爷和全有留下帮他搬石头,你去找那对夫妻。他们若有更好的地方,便把龙首带走;若无,便将其安置在玫瑰山前的蓄水池里。我会尽早赶回来。”

“三叔,那蓄水池距离玫瑰山那么近,不会被洋兵们发现了?”嘉略问。

“那是洋人们庆典时用的圣水,想放干,得请洋和尚来做法事才可。”三爷一本正经地说。

“三叔,那叫神父,来念圣经。”嘉略笑道。

“都一个意思。”三爷不屑地说。

三爷拉上嘉略,朝玫瑰山走去。

“早上好,我亲爱的安德烈。”三爷学着他们的强调,向安德烈问好。

安德烈回头看向三爷,笑着说:“早上好,我亲爱的三爷。”

艾克曼走过来,询问道:“你们聚在这里,打算做什么?”

安德烈看了一眼三爷,然后盯着艾克曼,笑嘻嘻地说:“啊,我们在扩建玫瑰山!”

艾克曼摇摇头又点点头,无奈地说:“三爷,我现在出发去东交民巷,请他们出手援助美玉。”

“我与你同去。”三爷点着说,然后转身对安德里道:“安先生的手是用来做手术的,这些搬砖的活儿,让沈家那几位家丁来干。您在一旁做监工就行了。”说完和安德里使了眼色。

“艾克曼,您瞧瞧,三爷对我多好,不仅帮忙扩建玫瑰山,还知道心疼我的手。”安德烈摊开双手,给艾克曼显摆。

三爷和艾克曼顾不上搭理安德烈,俩人一起快步往医馆的马厩去,他们准备骑马走,可以快些赶进城里。从马厩出来,迎头见朱大爷跑着嚷嚷道:“三爷,我们家老爷在山脚。”

沈宗福是从大沽口赶往海淀的。清军得了消息,八国联军近日后要攻占百望山顶,便派沈宗福的小分队,先遣登顶,守护百望山。

“大哥,怎么回事儿?”三爷问沈宗福。

沈宗福瞧着艾克曼,不言语。

三爷转身对艾克曼说:“不如,您自行到城里。我过后来追您。”

艾克曼点点头,“我到东交民巷,您来这里找我。”说罢策马而去。

“三爷,快带我们登顶。”沈宗福见艾克曼走远,抓着三爷的胳膊,焦急地说。

“洋人要占了山顶?”三爷问。

“正是!那可是京城最近的制高点,他们占了,可就什么都完了。”沈宗福摊开手,咧着嘴说。

“我上去过几次,快了一个时辰,就能登顶。”三爷说完这话,眩晕了一阵,他劝说自己国事为大,美玉自有伯驾和艾克曼相救。

“三爷有恙?”沈宗福关切道。

“无碍,走吧沈兄,岳父。”

沈宗福迟疑着,三爷疑惑地看着他,说:“岳父有何疑虑?”

沈宗福拱手道:“三爷,若我们把这群洋人作为俘虏,那山顶便能保住。”

三爷一愣,他没想到沈宗福会有生了这样的歹念,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凭咱们这队人马,这些破烂兵器,根本抵不过后来的洋兵。三爷。”沈宗福劝说着。

“沈兄,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三爷扭过身去。

“三爷,您跟他们是熟人,你去把他们叫到一块,我们包抄了,轻轻松松俘虏上山,任那些洋兵有再多的先进兵器,咱们也能保住山顶。”沈宗福追着三爷说。

紧紧皱着眉头的三爷,不敢正视沈宗福。他拎得清国家大义的紧要,咬着牙攥起了拳头。三爷朝医馆院子里望去,琢磨着以什么名义叫大伙聚到一处。可抬眼所见,是安德里在玫瑰山忙碌的身影,是救治了嘉柔早产的马克斯从宿舍走向医馆的步伐。

紧握的拳头松开,三爷摇摇头,说:“不行。”

沈宗福“哎呦”一声,“有何不可?他们不过是侵略者的一部分。”

“不是,不能这样说。”三爷不断地摇头。

“唉!”沈宗福跺着脚哀叹。

“至少美玉不会这样想。她为了救一众洋大夫,凶多吉少。若我们俘虏了他们,那美玉不是?”三爷反问沈宗福。

“美玉救的是小家,我们现在要救的是百望山,是京城。”沈宗福嚷嚷起来。

“他们救了嘉柔,嘉略和容川的命,救过那么多病人的命,和沈家全家的命!现在通州,恐怕已经被八国联军焚毁了。”三爷辩驳着。

“我不是要他们的命,只是俘虏,会善待他们。”沈宗福劝解道。

三爷低头不语。

沈宗福摇摇手,说  :“行了兄弟,当我没说。咱上山去!”

“您添了外孙,嘉柔和岳母尚好。要不要先去看看他们。”三爷边走边说。

“已经听朱大爷说了。等我下山,再去看她们。”沈宗福催着三爷带路上山。

西历1900年8月15日晌午,三爷带着沈宗福的队伍,向百望山山顶进发,他们抄小路,虽陡峭,却可快速登顶。不多时,队伍行至半山腰处,灿烂千阳下,满山槐花飘香,苍翠摇曳。百望山下是硝烟四起的京华大地,还有,一串长长的车马正往西去。

“三爷,你看。”沈宗福指着那串长长的车马说。

三爷顺着沈宗福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问:“何人?”

“是你那瀛台的病人和他老娘。”沈宗福冷笑一声。

“大爷!”三爷从心底涌出的咒骂脱口而出。

“她去她的西安,咱登咱的山顶!”沈宗福抬头迈步继续往前。

三爷留在原地未动,他盯着那串长长的队伍,这确是一幅凄美长卷,不知不觉,三爷眼前浮现出美玉的脸,和那荡起涟漪的白色裙角。

“沈兄,我把嘉略牵扯进来了。”三爷追上沈宗福说。

“还是你那龙首的事儿?”沈宗福不经意地问。

“我一人儿,分不开身。他只是打下手,有对夫妻会操持。”三爷解释。

“为何那美玉姑娘,为了救大伙儿,竟自行随了那些人去?”沈宗福问。

“当时情势紧急,嘉柔正在手术,若那些人闯进房间,发现了洋人,一是嘉柔命悬一线,二是那一地窖的洋大夫也会暴露。美玉是为了大伙儿,挺身而出。我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的刚烈。”三爷说着,也理解了美玉为何不肯以侧室身份随了自己。

“早就听说这姑娘是百望山的女神仙,果不其然,虽然我没有仔细瞧过她,但听嘉略嘉柔他们念叨,是如菩萨一般的。”沈宗福说。

三爷心里应和着沈宗福,他想起大哥的那句话:“她是人间尤物。”

“唉!等会儿登了顶,我得赶快进城去找她。”三爷不敢说出口,更不敢想,美玉眼下,会是哪般的遭遇。

“美玉姑娘可是穿了一身白色衣裙?”沈宗福问。

“正是,沈兄如何知晓?”三爷急切地说。

“城里都在传,说通州大宅门儿,出了一位白衣姑娘,是天仙下凡。那些逃荒者,把她供了起来,日夜朝拜。我猜,是不是那位美玉姑娘。”

这话让三爷欣慰不已,“若真如此,那人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三爷边说,边朝山顶望了望,说:“再有几步就到了。山顶有个蓄水池,我告诉您位置,您和兄弟们有个地方喝水。然后我就下山进城去找美玉。沈兄,不瞒您说,我与那姑娘确实相好,嗯,相好过。”

“兄弟,这时候还说这些,那姑娘救了我们沈氏一家,你自然要去救她。”沈宗福头也不回地说。

正如沈宗福所说,美玉被他们带走后,被直接请上马车里。幸好,那些人没有难为她,因着她实在美艳,带着一口仙气儿,大伙都不敢轻举妄动。只有一个动了歹念的,被领头儿的呵斥住:“给你几个胆子!要是个普通  姑娘也就算了,她长得就是个活菩萨,你敢动她,不怕老大要了你的小命!哥几个都给我听明白了,这人只能等到了地方,咱们老大说了算。这一路上,都老实点儿,谁也别碰她一根汗毛。听见没有!”

其余的人点头哈腰地应承着。

这些话也让美玉的紧张有所舒缓,至少眼前的这一路是安稳的。她长长的呼了口气。可突然闯进来的一个小厮又让她慌张起来。

“姑娘  ,给您捆上,您不要往外看。”小厮看也不敢看她,慌乱着手脚绑好了美玉,便退了出去。

这一下,美玉也算明白了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这入了虎穴,就别想着还有什么奇迹发生,做足最坏的打算就对了。

就这么晃悠晃悠的,颠簸了有小半天,车马都没有停住,美玉被捆绑着,也不能伸手去掀开车窗帘看看。只感觉越走天越黑,越走越无声响,又过了许久,她才被请下马车。

皮肉之苦她是不怕的,只不要被羞辱了,不然,便一头撞死。这是美玉下车时做的决心。

她被带进一处庭院,有模有样,宽敞的很,只因天黑,看不太清。只有正屋里灯火通明,坐着一众男子。她先是被要求留在正屋门口处,等候吩咐。

屋里的老大远见到美玉,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那抓捕美玉的领头儿的谄媚地说:“老大,您看这姑娘怎么样?”

“甚好!甚好!”老大说。

“那就今晚,入洞房。”那领头儿地嬉笑起来。

美玉听到这话,心中一惊,浑身颤栗,然后对自己说:“没什么好怕,一死而已。”

老大一皱眉,说:“你小子就那点能耐?这么好的人,你让我入洞房?”

领头儿地被老大说得糊涂了,他愁苦着脸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老大叹了口气:“就你这水平,要不咱们连连退败。得了,我也懒得话说你。听好喽,这姑娘得留着给咱们菩萨。”

“老大,您说得小弟没听懂。”领头儿的伸出脖子问。

“咱们现在需要鼓舞士气,这可是老天爷降下活菩萨,让咱们大伙来供奉朝拜。不仅咱们朝拜,还要请更多人来朝拜!”老大得意地说。

“老大您圣明。小弟现在去请那姑娘,哦不,菩萨,进来朝见老大。”

听到此,美玉安下心来。若真如此,到还有一线生机。

领头儿的走到门口,恭恭敬敬地给美玉鞠了一躬,然后说:“女菩萨里头请。”

美玉瞥了他一眼,别无选择也不再畏惧,跟着那人,抬头垂目走近正屋。

“姑娘上座。”老大站起来,恭敬地说。

美玉抬着下巴,却垂着目,她表情坚毅,不肯坐。

老大说:“快给姑娘把座位擦拭干净。姑娘别怕,您是活菩萨下凡,我们不敢对您不敬。”然后转头对身边的小厮说:“给姑娘上最好的茶。”

这间客厅,除了那位老大,还有七七八八一些人在,都是男的。老大示意领头儿的说话。

领头儿的走到美玉跟前,谄媚地说:“活菩萨,日后好吃好喝供着您,您受累,只坐着接受信众的膜拜就好。您也无需说话。如果需要您说话了,那我们告诉您说些什么。我们给您请了一位老妈子,专门伺候您。”

话音未落,一个老妈子从里屋走出来,搀扶起美玉。

“这是做什么?”美玉字正腔圆的一口地道京腔,音色轻柔  ,似水如歌。

老大和满屋子男人被这悠扬婉转的声音震惊,他们齐齐看向美玉,心想这还真是活菩萨下凡了。

首领自己先看红了眼,又发现大伙儿也都看红了眼,急忙对老妈子说:“快请姑娘到里屋休息。”

“对,对,姑娘,里屋备好了茶点,想必一定饿了。”老妈子赶忙拉着美玉进后屋。

美玉脱开老妈子的手,问向首领:“你们打算扣留我多久?”

“打败了洋人,就放您回去。”老大起身,给美玉鞠了一躬。

这句“洋人”,让美玉想起地窖里的那些大夫们,不知他们是否安稳,也不知嘉柔的孩子是否顺利出生,更不知三爷是否会来营救自己。不由分说,美玉被老妈子拉走。

见二人进了里屋,首领又一次下令:“兄弟们,只要咱们谁也别打歪心,红颜就不是咱的祸水。这姑娘是帮着咱打仗的。”

大伙收敛心神,点了点头。

屋内,  老妈子看着美玉,笑笑说:“姑娘吃点东西,这东西都没下药儿,我吃给您看。”

这老妈子倒是很和气,美玉放下些防备。她抬眼仔细打量内房,很是宽敞,布置简单干净。

老妈子继续恭维着说:“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您可真的是天仙下凡吧。您快用些茶点,别饿着。不过天仙是不是不用吃饭?”

美玉被老妈子哄得禁不住笑出来。

“姑娘,别愁眉苦脸的。他们不会伤着您。都是穷苦人,闹一闹,不过是为了找口饭吃。”老妈子说。

美玉苦笑着:“我以为您会把我捆了,拿针扎我。”

老妈子笑起来:“姑娘不记得我了?刚刚在前厅我就认出姑娘了。”

美玉惊讶地看着她,摇摇头。

“我就是那日看眼睛的,是一个洋大夫给我做检查,姑娘一直在一旁和他说洋文,我还问:你们叽里咕噜说什么?”

“想起来了。原来是您。”美玉放松了许多。

“所以姑娘别怕,我跟您说的都是实话。他们不会把您怎么样。”老妈子说。

“听您口音是本地人,怎么会在此处?”美玉接过茶杯,她已经一天滴水未进了。

“我也是讨口饭吃。这儿给的工钱高,我就过来了。对了姑娘,咱关着门说,您是怎么被带进来的?”大娘问。

“家里有人要生产,我去西医馆请了些药,被人看到,他们到家里抓人,我怕连累家里人,就自己跟着他们走了。”美玉把自己的壮举,轻描淡写成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说完,她自己都有点震惊,那么惊心动魄的事儿,说起来竟然如此轻巧。

“哎呦,姑娘样貌俊俏,心更好。那可得急坏了你的家人。”老妈子问。

美玉被这话弄得掉下眼泪来。老妈子赶紧哄她。越哄,她就越委屈:“大娘,”她哽咽住,想着此时自己抱怨,是否太没出息。既然已经挺身而出,是否还能心生胆怯。

“姑娘你说。”

“大娘,您别嫌我没出息,只是,只是觉得,为何到现在,竟无一人来找我?”美玉低下头,静静地流眼泪。

“定然是在找的。只是哪儿那么容易,我都不知道这是哪儿。姑娘别急,过些日子,咱就都能回家了。”大娘安慰她。

“大娘,我家人,在在京城上上下下,哪儿都是熟人,别说跟咱们  衙门里,就是跟,”美玉放低声音,“就是跟洋人也是能搭上话儿的。怎么到现在,竟无一人来呢?”越是艰难的时候,便越想起那个心底最爱的人。美玉的每一句埋怨,都是她对三爷最深情的呼唤。

美玉问着老妈子,也问着自己。这是又惊又怕的一天,她很是疲惫,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夜里,她做了这样的梦:

阴天,她从禁室逃出去,径直往东边跑,她想着要到通州沈家去她告诉三爷和一众人,自己无碍,请大伙儿放心。跑着跑着就气喘吁吁地挪不动双腿,便拦下一辆马车,请求那人捎自己去通州。马车飞了起来,一眨眼便到了沈家宅门口。她下车进院子,却发现院子空无一人。她到街上打听,街坊说所有人都去了百望山。她便请那赶车的人,带自己去百望山。马车又飞了起来,一眨眼便到了百望山。她跑进  医馆,医馆里依旧无人,只好回到医馆院子里四处张望,突然,听到食堂传出欢声笑语,就顺着那声响走到食堂门口,见着大伙正喜笑颜开地喝酒庆祝。三爷和嘉柔抱着刚出生的娃娃,一家人其乐融融。众人见美玉来,都看向她,但无人说话。美玉怯生生地说:“我回来看看,是想来告诉大伙儿我一切安好,别担心。哦,这是我的魂魄,我,我这就走了。”她很伤心,边往外走边流泪,还没走出几步,医馆里又想起热闹的喧嚣声。

美玉在梦里对自己说:“瞧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人走茶凉,莫不如此。”边说边抽泣。

美玉被自己的抽泣惊醒,她坐起身,看着泛起白光的窗外,抹去眼角的泪,心里念叨着:“你被这身好皮囊骗了,其实从一出生你就输了。你没有父母,被兄嫂抛弃,所谓的爱人也都不见踪影。”说到这儿,她竟笑起来,嘲讽地想:这才是真的烦恼和悲伤一起来啊!以前那些,都是庸人自扰罢了。

正哀叹,窗外发出声响,美玉瞧见,是一袭黑衣的高大男子。美玉赶紧下床快步走到门口,打开门,那黑衣男子快速闪进屋内。

她多么希望那是三爷  ,在那人掀开自己头罩的一刻,美玉在心里期盼的,是三爷。

黑衣男子掀开连衣帽,露出面目。美玉先是一愣,然后才激动地抱住他。他是伯驾。

“您怎么才来?”美玉小声哭诉道,十七岁的美玉,委屈极了。

伯驾深情地看着美玉,亲吻着她的手,问:“他们没有难为你吧。”

“没有,碰都没碰一下。快带我走吧,我真的很害怕。”美玉紧紧地抱着他。

“委屈你了。送菜的车夫被我买通,等会儿他把菜放下,我们就钻进盖子里,跟他的车出去。”伯驾说。

美玉正要点头,老妈子从屋外敲门,轻声问:“姑娘,跟谁说话呢?”边说边推门而入。

伯驾来不及躲闪,被老妈子撞了个正照面。老妈子一惊,急忙进屋关上门。

“阿弥陀佛,老天爷,您怎么进来了?”老妈子认出伯驾就是治好她眼疾的大夫。

“这是咱们的病人。”美玉赶紧向伯驾介绍。

“大娘,我要带美玉出去。”伯驾恳求着老妈子。

“啊呀,出不去,他们人都来了。”老妈子话还没说完,房门就被人使劲拍打着,他们在外面嚷嚷:“起床起床,请活菩萨到外面接受信众敬拜。”

“大夫您先躲到床上去。姑娘您去梳妆。”老妈子吩咐道,然后吆喝着走向门口,打开门,对着外面的人,笑呵呵地说:“姑娘刚起,梳洗打扮一番,立马就出去。”

“快着点啊。已经排上队了。”外面的人催促道。

老妈子关上门,拉着美玉到床边儿,说:“您二位有所不知,洋人进来,必死无疑。您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别拉着美玉了。她在这里无碍,您可是要掉脑袋的。”

“对,您先回去,看起来我也就是个摆设,他们还指望我做菩萨,不会对我怎么样。”美玉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决定让伯驾先行离开。

“快着点啊,别磨蹭。”屋外的人又喊了一嗓子。

老妈子赶紧拉着美玉去梳头。

无奈,伯驾只好随着那送菜的,出了着宅院。虽然未能带走美玉,但得知她安好,心里也就踏实一些。美玉也因伯驾的冒险相救,倍感安慰和温暖。她坐在前厅的高台上,看着那些对她顶礼膜拜的人群,对自己说:“为什么来救你的是伯驾不是三爷,原来伯驾才是一片真情。这段日子,被三爷伤透,也不敢信了伯驾,如今来看,伯驾是真的喜欢自己的。美玉,你怎么还不明白,多年来,三爷不肯娶你,又怎么会来冒死来救你?或许,他被那要找得东西牵绊住?”美玉一边想,一边自责此时还在为三爷开罪,自己应该想着伯驾是否安稳地离开了那密室。

美玉抬头远望,队伍已经排到街上,街角的小树林处,是带着连衣帽的黑衣人。伯驾在那里远远望着她,他要告诉美玉,自己不会走远。美玉盯着那人影,眼含热泪,想起伯驾对自己说过的话:爱你的人终将不会离开你,即使他有一百个理由要离开,他也会找一个理由坚持下去。

不多时,街上传来枪声,排队敬拜的队伍也一哄而散,人们嚷嚷着:“洋鬼子打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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