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坐在一户百姓家的椅子上，桌上放着一碗浑浊的茶水。面前站着一对面容憔悴的老夫妻二人，他们正神情惶恐的站在那里，踌躇不安。

　　“二位乡亲坐下吧，不用害怕，我等只是路过歇个脚，不会对你们如何的。这可是你们的家，怎地还这般拘谨。坐吧坐吧。”杨廷和尽量用平和的口气对那夫妻二人说道。

　　老夫妻两人连忙道谢，却直接蹲在地上。杨廷和这才发现自己坐着的是这家唯一的一把椅子。他嘴巴里感觉有些焦渴，于是端起面前的茶碗凑到口边，只觉得一股怪味涌入鼻端，看看那浑浊的茶水，顿时没有了任何想喝的想法。

　　“二位，这庄子叫什么名字啊？”杨廷和放下茶碗淡淡问道。

　　“回官爷，这是李家庄，坡下那是王家庄。”老者忙回答道。

　　“哦，好地方啊。背山望水，风景很好。”杨廷和点头道。

　　老者嘴巴动了动，却没有说话。心道：你们这些人，怎知百姓艰难。我们饭都吃不饱，山坡上全是瓦砾，种不了多少粮食。下边平地良田都是富人家的庄园。我们只能在土里刨些吃的，苦熬日子，你却说什么风景好。

　　“家里就你们夫妻两个么？没有儿女？”杨廷和搓揉着酸痛的腿问道。

　　“回官爷，小人有三个儿子。”老者道。

　　“哎呦，好福气啊。”杨廷和道。

　　“可是他们都死了。”老者沉声道。

　　“啊？”杨廷和愣住了。那老妇撩起衣角开始擦眼泪。

　　“你哭什么？当着外人的面，哭个什么？”老者对妇人呵斥道。

　　杨廷和咂咂嘴道：“怎么死的？出了什么变故么？”

　　老者拱手道：“回禀官爷，我三个儿子为了活路，都去宣府投军。去了才半年，便遇到打仗。便是去年冬天，也不知是哪个将军蠢得很，非要冬天去打仗。他们兄弟三个都跟着保国公去西边那个叫什么河套的地方去打仗。这一去，便再也没回来了。听说，被鞑子围起来，十多万人都被鞑子杀了。保国公也死了。”

　　杨廷和皱眉发愣，脸色有些阴沉。这老者说的不就是河套之战么？原来他的三个儿子便是死在了那场战役之中。而自己正是那场战役的始作俑者，那十多万的死，也是自己造成的。

　　这是他心底里隐秘的秘密，不愿意被人提起，所以心中有些不快。

　　“为国捐躯，忠义之家啊。老丈，大明上下会感激你的。你应该感到荣耀才是。”杨廷和沉声道。

　　“荣耀？”老者抬起头来看着杨廷和，大声道：“我三个儿子没了，尸首都没见到。死了大半年了，朝廷可有一人上门慰问？我夫妻二人含辛茹苦将他们养大，就这么没了，什么也没有。我家老婆子为此哭瞎了眼，可曾有人来管我们？我们忠义，朝廷可曾对我们忠义？”

　　杨廷和紧皱眉头道：“话不能这么说……”

　　老者怒道：“该如何说？听说那次作战是朝廷里有人捣鬼，故意不救援。朝廷里有个大奸臣，害的死了十几万人的大奸臣。这个人应该被千刀万剐。官爷，看你样子应该是个大官，应该能和皇上说得上话。你能不能告诉皇上，杀了那个大奸臣。为那些被他害死的兵士报仇，告慰他们的父母妻儿？”

　　杨廷和冷声道：“老丈，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老者叫道：“小人没有胡说，我去宣府的时候，人人都这么说。人人都知道这件事。那个奸臣便是当今的内阁首辅杨廷和，那个狗贼害死了这么多人，该被扒皮抽筋，千刀万剐……”

　　站在一旁的曹元变色，厉声喝道：“住口，乡野村夫，胡言乱语，还不住口。来人，撵出去。”

　　几名兵士冲进来将那一对夫妻连推带搡的拉了出去。那老汉吓得闭了嘴，那老妇更是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屋子里，杨廷和面色铁青，气的几乎要吐血。瞪着眼睛呼呼喘气。曹元忙道：“大人，莫跟这乡野村夫一般见识，这些人知道什么？”

　　杨廷和深呼吸几口，闭目平息心情，沉声道：“原来他们早已四处散布了这些事。一个山野村夫都说出这样的话来，恐怕这些事已经传播甚广了。张延龄手段狠辣啊，他回到京城的时候什么都没说，但是他已经把消散布出去了。心计歹毒之极。”

　　曹元皱眉道：“是啊。如此看来，宣府的赵永胜恐怕真的是和他一伙儿的。否则怎会容这样的流言散布？我们此番去宣府，不知……是不是个好主意。”

　　杨廷和沉吟道：“先等午后前往昌平州的人回来再说，和赵岳联络上之后，便知端倪。眼下我们的选择不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曹元微微点头，沉默不语。

　　杨廷和看着曹元，忽然道：“曹大人，你该不会和费宏一样，在这种时候有什么别的想法吧？”

　　曹元一惊，忙拱手道：“下官对大人的忠心可鉴日月，大人何出此言？”

　　杨廷和笑了笑，摆摆手道：“罢了。我只是顺口一问罢了。我着实有些困了，你也去歇息吧。午后我们便要赶路。”

　　曹元拱手应了，退出屋外。杨廷和起身来进了厢房，屋子里昏暗霉味扑鼻，床上被褥破破烂烂，让他紧皱眉头。终于还是合衣躺在床上，不一会疲惫袭来，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杨廷和惊醒了过来。外边脚步杂沓，有人惊惶叫嚷，奔走惊呼。

　　杨廷和忙起身冲出屋外，正见到朱震快步而来，杨廷和尚未开口询问，朱震便大声叫道：“杨大人，快走，敌人来了。”

　　杨廷和一惊，叫道：“追兵么？”

　　朱震道：“不是，是从北边来的兵马，已经在距此十余里之外的官道上。”

　　杨廷和愕然道：“北边来的？那不是赵岳的兵马么？”

　　朱震叹道：“杨大人，赵岳死啦。刚刚得到消息，宣府副总兵赵永胜率军南下，在居庸关南峡谷和被赵岳率军拦截，双方大战三天三夜，赵岳兵败被杀。我们派去昌平州的人刚刚抵达昌平州，便看到了赵永胜的兵马从昌平州南下，所以快马回来禀报。那是赵永胜的兵马。”

　　杨廷和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地。

　　“完了，全完了。”杨廷和喃喃道。

　　朱震冷声道：“还有一件事，曹元跑了。趁着全军歇息的时候，他带着十几名亲卫骑马跑了。杨大人，你外廷这几个死党可真是讲义气啊。”

　　杨廷和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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