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美


  [美]爱默生

大自然除了能为人提供物质需求以外,还能满足一项更崇高的需求,亦即满足人的爱美心理。

古希腊人便曾以美这个词来统称整个宇宙。既然世间万物无不具有这种特性,而人的一双善于塑型造像的眼睛也是如此,因而构成全部世界的各种基本形式,例如天空、山岳、林木、牲畜等等,即使只论它们自身而不谈其他目的,都会给我们带来某种喜悦——某种由于它们的轮廓、色泽、运动与组合所产生出来的快乐。这事看来也多少与人的眼睛有关。其实人的眼睛乃是世界上最佳妙的画师。凭着人眼的特殊构造,再配合以光的种种效果,如果交相作用,遂有所谓透视原理的产生。这种原理能将各式各类的零散物质,也不论其性质为何,融合凝聚成为一种色泽完好、明暗得当的浑然体,因而其中个别部分尽管平淡无奇,但是总体而言,所构成的外观却往往相当匀称圆满。正如人眼乃是最好的构图能手,光线不妨说是第一著色大师。煌煌煜煜之下,多丑陋的东西也会显得美丽非凡。光线对感官所提供的刺激,乃至光线本身,便具有那种异常浩瀚的性质,有如时间与太空那样,往往会使天地万物焕然生辉,甚至连死尸也有它的可观之处。但是除了弥漫飘溢于整个天地间的那一般的风韵之外,几乎每一个别形体又无不各具姿媚,呈现着某种悦目惬意之处,例如橡实、葡萄、松果、麦穗、鸟卵、禽羽、狮爪、蛇蝎、蝴蝶、贝壳、烈焰、流云、蓓蕾以及各类草木,等等。所有这一切,人们对之惟恐师法摩拟不足,仿佛意在从中汲取某种美的模式。

为了更好地理解其中妙谛,我们不妨将美之为物试做如下三重考察。

首先,对自然的形式的简单直觉本身即是一种怡悦。自然的各种形式及其运动所产生的影响作用对于人类是这样的绝不可缺,因而就其较粗鄙的功能而言,这种影响作用似乎不出美的实用方面。对于那些或因冗务或因俗客而弄得郁悒难抑、身心俱瘁的人们来说,自然确是一副振衰起疲的灵丹妙剂。一位商人、一位律师,一旦脱出他们那喧嚣市廛、猥琐行业而放眼望望蓝天,看看绿林,就会感到欣然自得。正是在那永恒的静谧之中,一个人重新觅到了他自己的真面元身。目之所需总须以海天的寥阔令其餍足。只要我们能够溟海高天,极目远眺,我们的身心就不致感到疲惫。

然而在其他时刻,自然又将以其妩媚慰藉着人们,其间不杂丝毫实利成分。我自己往往自天晓至日出,凝目张视着我屋后峰顶的一天彩焕,此刻我胸际所涌起的一腔心绪或许唯有那云端天使能够与我共享。那里万道霞光,宛如无数锦鳞,正浮沉翔游于金光熠耀的猩红海洋。我于是据地为岸,恍自滩头遥注着那寂静远海,我仿佛身轻如翼,亲自进入了那瞬息万变之中,因而当那无边法力稍一著我尘身,我已翩然遐升,飘飘乎与天际的晓风暗透消息。真的,自然那么轻而易举便将我等转成神仙!只须稍稍假我时日,而又顽躯不衰,我肯定会连万乘之尊也弄得黯无颜色。那天上的晨曦即是我的亚西里亚;日落与月升即是我的赛普鲁斯,我的美不可言的飘渺仙乡;那曒曒白日即是我那知觉与悟性之说大行的英吉利岛;那魆魆黑夜是我那神秘玄学与美丽梦幻的故土日尔曼国。

再有,昨日傍晚我见到的那个冬天的日落也同样是夺人心魄的艳丽景象,若非是因为午后昏昏,领略稍差了些。那西方天端的彩云,漫空浮来,仿佛化作霏霏红雪,而晴光变幻,轻柔难喻,空际又是那么温馨甘美,生意盎然,此情此景,真是不由得人不跑出室外。试问自然此刻曾想向我们透露什么?难道磨坊背后那一带充满生机的静静谷地,那连荷马与莎士比亚也难以形诸语言的旖旎风光,对我竟了无意义?绮照落辉之下,无数光净枝枒,背负穹苍,顿时幻作金阙玉宇,光焰烛天;而地面降英落花,粲如金盏,残根败株,缀满霜华,这一切都汇成一曲曲非人耳所能谛听到的无声妙籁。

城居的人往往以为田野的景物一年之中只有半数时间值得一观。但我自己却同样喜欢冬景,深信此时那美艳程度并不下于盛夏风光。对于一位善观景物的人,一年四季都有它的动人之处;即使是同一田野之中,每时每刻都窥到一些前所未见而且以后也难再见的佳丽景色。同样天上的彩焕也是瞬息万变,并将那里的喜气悲氛降给下界尘寰。我们周围农田上的庄稼也是绿转黄回,一刻不停,天天在使景色改观。牧场路边野生草木的代谢荣枯,也都无异一种无响时钟,向人报着冬令夏时;对于观察敏锐的人,甚至能显示出晓午晨昏。其余禽鸟昆虫之类,犹如花木随季节而萌发滋荣,也无不来去有序,出没以时。至于水涘岸边,那里的热闹就更大了。七月之间,在那溪流的清浅处,蓝色的梭子鱼或草兰花成群簇生,其间蛱蝶翻飞,联翩而至,这时但觉萦金耀紫,眼花缭乱,那富丽堂皇,确非画笔所可以拟。另外河水本身也是一派节庆喜气,而且花样翻新,四时佳兴各有不同。

然而自然这种能够为人察觉为美或感受为美的部分尚远非美的全部。一切美好的事物,朝阳、晓露、虹霓、蜂峦、霁月、星空、盛开的果园、幽静的潭影,也往往会是徒有其表;如若对之趋鹜过急,也尽可成为一场虚空,甚至会贻人以不实之讥。匆匆出门看月,月也不过一片浮光幻影;心有急事赶路,月也不会如何皎洁娟媚。然而当那一天晴光熠熠耀耀在某个十月午后的金色郊野,那种美啊又有谁能前去捕捉?你人还未到,而美色已消逝得无影无踪,它不过是你从马车窗口所窥见的一个幻像!

其二,某种更高超的亦即更富于灵性的因素的存在往往能使美臻于其完善的境界。这种高超圣洁的美之所以能为人所爱慕而不流于淫靡,就在于那里有着人的意志在内。美乃是上帝加在德行的外部标记,自然的每一现象都优美异常。人的每一英勇行为也会正确得当,因而使事情发生的地点甚至观看的人也都为之增光生辉。伟大行动告诉我们,整个宇宙乃是其中每个成员的共同财富。每个有理性的人都能从自然那里挣得他的家业妆奁。只要他愿享用,他便能够具有。当然他也尽可以抛掉这项权利,可以放弃他的王国而遁入什么偏僻角隅,正如不少的人便是这么做的,但是按性质讲,这座世界却是它的。因而依照一个人思力与意志之大小,他完全能够在不同程度上将整个世界据为己有。“人们为之而耕作、营造或驾舟运载的一切事物皆惟德是从。”撒鲁斯特便曾讲过。“天风与海波”,吉朋也曾讲到,“总是站在那操舟能手一边”。天上的日月星辰对人也是这样。每当一件奇烈举动出现——而且或许又出现在一壮丽的自然景象面前,例如当那里昂尼达斯及其三百勇士于一朝之间全部阵亡,而天上的日月也都照临塞马披离的隘口上空,亲来抚恤他们;当那温克里德不顾阿尔卑斯的陡峭山径,不畏头顶的雪崩危险,不惜胁间肋下中满枪矛,以利自己的同胞突破敌阵,难道这些英雄于其自身的彪炳壮烈之外,不应另外享有全部战场的景物之美?当那哥伦布所率小艇驶近亚美利加海岸之际——面前尽是由那些藤舍茅屋跑来,列队成行的蛮凶野人;身后大海茫茫,而周遭则是紫峰环峙的印第安群岛,当此之际,我们能把哥伦布其人与周围的生动景象硬分开吗?难道此时新大陆不正是将它的一切置诸一片郁郁椰林与莽莽草原这类典型背景吗?自然之美总是像那精气灵氛一样地悄悄潜入,而将伟大行动包笼起来。当着哈里·威恩爵士以护法之故,被人置雪橇上,曳往塔山受死,这时人众当中不是有的大叫:“你现在的座位无比荣耀!”再如查理二世为了恫吓伦敦市民,竟将爱国者罗素勋爵于赴刑场前,载入敞蓬马车沿街示众。“然而”,他的传记作者却曾写道,“观看的人认为他们看到自由与德行在它身边侍坐”。即使是在一些偏僻无名之地,卑猥处境之中,某种至情至理、义行壮举的猝然勃发也必能感天动地,一时仿佛上苍化作它的殿堂,白日当了它的香烛。自然不惜把它的双臂伸得长长,借以抚慰人们,只须他的德行堪能参配天地。自然会携上紫堇红蔷,欣然追其步趋,不惜以其全般气度风范,曲意奖饰它的宁馨宠儿,只须他的思想同其好大溥博,画幅大小恰适框架。一位有德的人必与自然的业绩不期而合,因而成为这个清明世界的共仰楷模。荷马、品达、苏格拉底、费奥西昂都是我们记忆当中能与古希腊的物候地理融为一体的人,另外眼前的高天厚地也都对耶稣深表同情。至于在日常生活当中,经验告诉我们,凡属德行超轶、才思隽美的人似乎都大有某种挥斥一切、驱遣万物的神奇本领,以致天时、地利、舆情乃至自然仿佛都在从旁相助,甘愿供其役使。

最后,世上的美还可以从另一方面加以考察,即是将美视作人的智力对象。因为事物不仅与道德有关,而且与思想有关。人的智力总是要将那存在于上帝心中的绝对秩序寻绎出来,其间不杂任何矫饰色彩。在这事上,人的理智能力与实用能力往往前后接续,互相更替,虽各自有其专擅,但又颇有互补相生之妙。其中一种对另一种不无抵牾排斥作用,但也正如人畜之进食与劳作各以其时,交互进行。于是这种一过,那一种也就必然发生。因此之故,美这一现象(就其与行为的关系而言,这点我们业已看到,往往是不寻而自来,而且惟其不寻,所以自来

)始终都是理智能力与实用能力轮番对之进行把握与寻索的共同对象。一切神圣事物都将历劫不朽。一切美德善行都将滋生不已。自然之美往往在人的心中出现新形式,其所以是这样,绝非是为了无谓思考,而正是为了拿出新作。

一切人对世界的外形之美都能感受几分,有的甚至会喜之不尽。这种对于美的爱恋即是艺术趣味。在一些人的身上,爱恋竟达到如此强烈程度,因而已不满足于单纯欣赏,他们还寻求新的形式加以体现。这种对于美的创制即是人类艺术。

一件艺术品的出现总要对人生的奥秘投射一点光照。一件艺术品也是对整个世界的一种概括,一幅缩影。它是整个自然地一种具体结果或微型表达。因为自然的现象虽然品类众多,各不相侔,然而一旦形成结果或表达,却又会是相似相同。自然乃是由相当类同甚至单一的形式所组成的浩瀚海洋,一个叶片、一缕阳光、一带地貌、一幅海景虽然各不相同,但它们在人心灵上却留下了大体相同的印象。它们的共同之处则是完善,是和谐,也即是美。美这一标准也即是自然的一切形式的共同核心,自然的全般或者总体;关于这点意大利人在你给美下结论时曾做过如下表达,即美是“寓多于一”。单独而言,没有一件事物称得上美;但是整体来看,却又没有哪件事物不美。孤立的事物所以有时也是美的,主要因为它能以一喻多,映出了宇宙万般。每位诗人、画师、雕刻家、音乐家与建筑家总是尽量设法将宇宙的这种光辉收拢起来,凝聚之于一点,并对鼓舞其进行制作的那种爱美心理给予餍足。就这个意义讲,艺术不妨比喻为经过人的蒸馏作用的局部自然。换句话说,自然正是通过对它的美深有感受的人的意志作用,而得以在艺术中获得再现。

因此,对灵魂来讲,宇宙的存在主要是位餍足人的爱美的欲望。这点我称之为一种终极目的。至于说人的灵魂为何要追求美,这就不仅不好发问,而且无从回答。美,就其最广大、最深邃的意义来讲,乃是整个宇宙的一种表现。上帝整体都是美的,而真、善与美则是这同一整体的各个不同侧面。但是自然中的美却并非是终极的,它仅是那内在与永恒的美的一个先兆,远非圆满完善和尽如人意,它仅是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尚非自然使命的最终与最高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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