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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山重水复


  鸣蜩嘒嘒,雀鸟啾啾,两人就这样相对站在道上,半晌没有说话。

末了,还是孙道玄先开了口:“想来今日是到不了陕州了,今夜不如就宿在这儿?”

薛至柔想从孙道玄的面庞上看出些许端倪,上一轮的事这厮究竟记得多少?挨捅之前所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否如她所想那般?隔着驴皮当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薛至柔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道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现下可是光脸的怕贴驴皮的,一点掩饰情绪的途径都没有,着实吃了大亏。想必那些歹人眼下正窝在林子里,等着他们前去送死,薛至柔自然不会自投罗网,别扭地冲孙道玄点了点头,两人一道入了驿站,找驿长登记住店去了。

“二位贵客不好意思,这马上就到万国朝会,西域走这条驿道入京的使节商客实在太多,现下本店只剩一间房了,不知二位能否……”硖石驿的驿长满脸堆笑,搓着手问道。

薛至柔一怔,心里想的不是与孙道玄独处的尴尬,而是发愁这和昨日一模一样的展开,难道他们今夜又要重复被轮回的命运吗?孙道玄的驴皮脸也不大好看,两人都没有应声。

那驿长见冷了场,紧张非常,搓手解释道:“哎呦,属下当真不是在说假话呀,不瞒二位,我们这些军驿有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客房有多满,都要留出一间空余,以备军中驰驿信使突然到来,不至于没有地方住。只不过这信使都是男子,留一间房也足矣,怎料到会像两位这样,一男一女来送呢?还望二位海涵呐!”

说罢,那驿长叉手躬身,显得十足谦卑。薛至柔知道虽然经历武周朝,女子为官没什么奇怪,但像自己这样以信使身份来往的确实不多见,她不愿驿长为难,哭笑不得地领了房门钥匙,与孙道玄相视一眼,无声向客房走去。

晚饭又是十分丰盛的例餐,可薛至柔早没了昨日的兴致勃勃,琉璃碎玉似的眼眸里满是迷离,再看看吃得正香的孙道玄,更是莫名起了三分气。

怎还会有这样的人?上一次死得有多惨,眼下便吃的有多香。根据她以往的经验来说,纵便他记不得自己怎么死的,有贼人堵路的事总归记得。如今去往甘棠驿的路,已被完全封死了,这京洛到长安一路,北面是黄河天堑,还有太行山余脉、崤山阻隔,南面则是秦岭,根本无法绕道而行。只有解决了贼人,才能及时赶到母亲身边。

薛至柔用筷著戳了戳眼前的雕胡饭,实在是食不知味,抬眼对孙道玄说:“我说你可真是心大,别光顾着吃啊,你我没有公孙阿姊的武力,眼下这路怎么走?”

孙道玄丝毫不以为意,举起牛皮袋呷了两口:“亏你还是将门出身,  ‘上兵伐谋’懂不懂?为何总想着用武力?”

两人距离不算近,但薛至柔还是嗅到了两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她一骨碌起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拉住孙道玄的手,凑到水袋边嗅了嗅:“我说你!哪里来的烧酒?”

修长的手指被薛至柔柔软的小手紧握着,孙道玄只觉得酒气登时就上了头,烧得他头昏脑涨的,含着半口烧酒,模模糊糊回道:“找驿长要的,左不是我去何处偷的罢……”

“你这样与偷有什么分别?”薛至柔一把甩开了他的手,神色颇不痛快,“军中有条例:  ‘凡入驿,只食其份,不可妄求’,你拿着我母亲的符节,这样予取予求,坏了军规,是嫌我们薛家还不够倒霉吗?”

薛至柔平素里总是嬉皮笑脸的,很少这般疾言厉色,此时小脸儿皱成一团,气鼓鼓的,像方从水里捞出的河豚。方才她一直蔫蔫儿的,此时倒是精神了不少,这副模样落在眼里,孙道玄非但没害怕,反而更觉得可爱,起了逗弄她的心思,又是平日里那一副狂傲模样,不以为意道:“你不用唬我,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知道你们这些军中使者经过各地,胡吃海塞的多了,我不过要了区区一壶酒,若让旁人知道,定要夸你爷娘治军严谨呢。”

孙道玄如是说,惹得薛至柔更生气了,再听他边呷酒边咂嘴,仿佛惬意得要羽化登仙,竟喉头一哽,簌簌落下几滴泪来。

孙道玄登时慌了,他原本只是想逗她两下,一时上头竟忘了她正焦心至极,忙笨嘴拙舌地道歉:“哎哎,是你误会了……想喝酒我不能掏钱买吗?难道就一定要去用你阿娘的名字勒索?”

薛至柔心道自己从未见孙道玄花过钱,但她曾听薛崇简说过,这厮的画作价值连城,应当不是没钱,自己着实是先入为主误会了他。她不由有些愧疚,但也说不出什么道歉的话,吸吸鼻子,抬手揩去了眼角的泪珠:“罢了罢了,两不相欠,此事便不再提,你喝你的,别误事就好。方才……你说不靠武力是什么意思?你别是有了什么馊主意,要自作主张?”

横竖这两人就说不了对方什么好话,孙道玄满心的歉疚也因为她这几句坏话烟消云散了,无奈地抿了抿唇,回道:“歹人要在山中伏击我们,就必须要知道我们的行踪,并提前赶到山林里,布下陷阱。于他们而言,不是今夜,便是明早,你我只要进山,就势必遭到埋伏……可若是我们不进山呢?”

薛至柔更糊涂,不解道:“你的意思,左不会就不去了罢?”

“那怎么可能?总不能不管樊夫人罢?我确实有法子,但也实话告诉你,我的法子没有十足把握……但,倘若我赌对了,我们根本无需费力,一切便会迎刃而解。”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打哑谜?你不说清,别人又如何信服?”

“来来来,我给你捋一捋。”孙道玄说着,拿起案上扣着的几个小酒盏,摆成一条线,指着最右边的酒盏道,“这是洛阳城。我们从洛阳城出发时,乃七月十五日一早。然后,我们赶了一天的路,投宿在芳桂宫驿,也就是这里。”孙道玄指向第二个酒杯。

薛至柔颔首道:“那是七月十五日的晚上,也就是中元节,你我还都听到湖边有做法事的响动。醒来后,本应该是七月十六日的早上,结果却是七月十五日的早上。”

“嗯,可见,我们白天走了几百里路,晚上又被送回到了一日之前,还在那里拿到了樊夫人信使送来的传符。若是我没有猜错,眼下这传符虽仍在你口袋里,明日一早大概率会不翼而飞,而后我们会再度遇到那位信使,需要得到传符方能再度上路。而如果今夜风平浪静,那么明日一早起来,你我或许会发现时日会再向前回溯一日。”

听到这里,薛至柔已彻底理解了孙道玄的推断,难怪他说没有什么把握,确实是荒诞不经,但倘若这当真是这个谶梦的逻辑,明天一早他们会回到七月十四,若是立即能够拿到传符出发,可能确实能够在贼人进山埋伏之前通过那一片山林。但倘若贼人与他们一样,能够回溯轮回,会不会明日一早就也进山埋伏起来了?

薛至柔还记得,当时躲在那树洞里,带头的刺客曾问孙道玄为何不老老实实死在凌空观的密道里,当时只觉诧异,如今品来,更是寒颤,她才要说什么,忽然发觉那孙道玄不知何时已经上了榻,背身卧着,将被子直拉过脑顶,兀自睡去了。

这人还真是心大,纵便已经从薛至柔处得知自己又惨死一回,也不影响他吃喝睡。薛至柔好气又好笑,强压住想骂人的冲动,走到自己的床榻处,和衣背对着他,也躺了下来,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哎,对了,挨劈前你说什么上一次是我挨了刀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啊?你还记得吗?”

孙道玄并未回应,薛至柔回过头,见他躺在彼处,虽背着身子,宽肩窄腰仍能看出呼吸均匀,已然睡得人事不省,一时无语,翻了个白眼,转过头来,继续思量着今夜的种种疑点。可不知是否太累的缘故,她竟很快意识全无,昏然睡去了。

翌日天一亮,薛至柔率先醒来,见初阳射破窗棂,一切正常,便起身更衣。这几日她风尘仆仆,马不停蹄奔袭数百里,身上早已有些不大爽利。孙道玄还未醒,薛至柔打算先下楼去,看看时日有没有如他们所想那般,回溯到前一日,再找驿长要些热水送到房中来。

时辰尚早,驿馆还未开门迎客,驿长正在柜台前忙着记昨日的账,见薛至柔来了,他含笑礼道:“官爷起得好早,可是有何吩咐?”

薛至柔倚在柜前,漫不经心地敲着指甲,请驿长送些热水到房中,驿长即刻满口答应。薛至柔含笑致谢,瞥了瞥他手边的账簿:“一大早便在这里记账,驿长好生勤谨。”

驿长赧然笑道:“官爷谬赞了,这每逢初一十五,军中都有巡员前来查账。明日他们便要来了,故而今日我需得抓紧些,把这些账本工工整整抄写一遍。”

果然了,时日竟当真回溯到了一日之前,没成想当真被孙道玄那小子料到了,薛至柔不动声色,又问道:“驿长的账不是平日里都记好了,怎的还要再抄写?”

驿长语气里带了几分讥诮,回道:“官爷有所不知,那些巡员里不少人可是看不懂账簿的,更不懂经营之道,能看出的无非是账本工不工整。可平日里做账时,涂涂改改在所难免,看起来实在是不够赏心悦目。故而每逢查账,我都不得不把这十五日内的账本重抄一遍,才能免于责罚。”

“原来如此。那便不叨扰驿长了,再会。”说罢,薛至柔转头回房去了。

未几,几名小厮掂着七八只桶上了门来,将热水注入隔间晒台的木盆里。晒台面向河流远山,周遭景致开阔,两侧有障板遮挡,故而不必担心有人偷窥。

薛至柔本想告诉孙道玄一声,却见他睡得颇为投入,不知天地为何物,只得作罢,打算趁他没醒尽快洗完,走进晒台掩上门,褪去周身衣袍,将自己没入盆内热水中。

筋骨终于舒活,薛至柔只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只是心底那种沉甸甸的无力感并未有分毫消解。

不知母亲那边情况如何了,转世灵童此时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薛至柔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声渐近,她知晓孙道玄醒了,忙呵止道:“哎哎,你别过来,我……我在沐浴!”

孙道玄冷哼一声,容颜未现,却也能就此联想出他那副不讨人喜欢的模样:“你放心,听到水声,除非那些装傻充楞的登徒子,谁会不知你在沐浴?更何况我又不是……”

薛至柔听他这句戛然而止的话,脑中即刻将其补全为“我又不是没看过”。不消说,两人曾换过身子,虽然结盟一道查案后,他们都未再提及那段窘迫往事,却也一直压在心底,猝然想起,令她又羞又恼,一时连骂人的话都没想起来,又听孙道玄说道:“我尚有事需要验证,先下楼去了。”说罢,他开了拉门,脚步声渐行渐远。

薛至柔又将脑袋整个没入水中,这种略略失重与窒息之感能帮助她暂时逃离眼前的窘境,片刻后,她浮出水面,大口喘气,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不知是为了这难以打破的命运,还是纠缠如麻的心结。

约莫一炷香后,薛至柔收拾停当,换了更为爽利的胡服男装,下了楼去,才进了大堂,便看到正买酒的孙道玄。

薛至柔一脸无语,心道这厮酒量好似不错,昨夜喝了一袋烧酒也不曾发疯,平日里倒是更不清醒,不喝就神神叨叨的。

正撇嘴偷看着,孙道玄忽然转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薛至柔尴尬地要挪开视线,却见那孙道玄悄悄伸出手,比了个“十四”。

薛至柔心下了然,心道他定然也知道了他们再度往前回溯了一天之事,耸耸肩,一副自己早就知道了的模样,兀自坐在桌前,点了蒸饼准备用早饭。

周围人来人往,行色匆匆,她坐在人群中,不知天与地,物与我,究竟是梦是醒。这一路从洛阳出发,每晚驿站投宿,再醒来时,时日便会向前回溯一日,虽诡异至极,但也在他们的谋算中,只是……那送传符的信使怎的未来?

薛至柔边想边摸着口袋,孙道玄大步走了过来:“别找了,方才我已同那人打过照面。喏,传符与双鲤在此。”

说着,他将一枚小小的传符抛出,顺着桌子溜到薛至柔眼前,果然还是与先前的一模一样。而孙道玄递来的双鲤,也依旧是相同的笔迹和内容。薛至柔瞥了他一眼,再仔细掏了衣兜,果然传符已不翼而飞,想必随身行囊中的双鲤亦如是。

事到如今,薛至柔已无过多反应,再度将传符和双鲤收好。她清楚,无论如何,今日必须要抵达陕州,与母亲会合。无论前路多么惊险诡谲,她二人都必须面对,打破这诡奇的恶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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