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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玉做人间


  我们这里所说的八哥,是人,不是鸟,不是既能模仿其他鸟的鸣叫、也能模仿简单人语的黑色鹦鹆,因为“八哥”只是一个人的外号。17岁的八哥,身板扛錾(结实),筋肉发达,他长得牛高马大,皮肤黝黑,虽然肢体还没被年月铸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经像个成年人了,一个脸上身上都带出天真淘气样子的小大人。他低头看看自己那铁扇面似的胸,反手摸摸直硬的背,又扭头看看自己的肩膀,既宽又威严。八哥没有什么模样,使他可爱的是脸上的精神。他的头很大,国字脸、肉鼻子,两条墨眉粗长,眉似峰横,眼如波聚,头发永远理得是板寸。

                  八哥身上的肉紧实,脖子几乎与头一样粗,脸上永远红扑扑的,特别亮的是颧骨与左耳之间一块不小的疤------小时候放牛,在树下睡觉,被牛啃了一口。他打小就听一个放牛的老者说过:“人为啥子生下来都要哭按?因为老天要你先哭后笑、先苦后甜的嘛!”他一辈子都记得的还有一句:“人世间办法总比困难多!”当时的八哥觉得那个老者简直就是太上老君下凡。从此,他记住了这两句话!从小他被人叫作“疤哥”,长大后,因为他出生时有八斤重,他爱学鸟叫,且肤色也黑,所以,大家唤作“八哥”,年纪更大、辈分更高的也都这么叫他。“八哥”这个名字好像原本就是他户口簿上的名字一样。他很注意他的模样,他爱自己的脸正如同他爱自己的身体,都那么扛錾(结实)。他把脸仿佛算在四肢之内,只要扛錾就好。八哥还能翻筋斗、扯倒提,翻着筋斗,他觉得,他就很像齐天大圣,无所不能。

                  他不安心当农民,一心想要当商人。他坚壮、沉默,而又有生气。他有自己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不好向别人摆谈。八哥是农村人,口齿不像有的人那么灵便,设若口齿伶俐是出于天才,他天生来的不愿多说话,也不愿学着有的人的贫嘴毒舌。不说话时,他咬牙的样子,好像咬着自己的心。

                  1984年正月初八,立春刚过4天,骤雨初歇,八哥逛耍到“八一”茶山,此时下午已是日暖风晴,春色三分,万亩茶海,已开始吐嫩芽,翠色烟光残照里,煞是好看。远处山坡顶上的茶树,吐着绿,黯黯生天际。茶山上空断云微度,山风乍起,混杂着泥土和香茗的气味。

                  伴着这阵气味而来的还有一阵歌声:“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但愿花开早,能将夙愿偿......”远远的,茶树丛中有两个红点在闪烁、移动,慢慢朝八哥这个方向靠拢。原来是两个人,都穿着红棉袄,一个是五十多岁的大队妇女主任;一个是县上聘请的巡司公社的年轻的女茶技员,大队干部陪着茶技员正在查看早春茶的长势。刚才自然清爽的歌《兰花草》就是女茶技员唱的。

                  八哥傻傻地站住,像一根电线杆,他一会正眼、一会斜眼的瞅着从自己面前过去的女茶技员,妇女主任侧过头瞧瞧他,喊道:“喂,我认得你,你就是那个一心想当商人的八哥吧?!一个人到处闲逛啥子?还不回家去!”

                  八哥没有答话,他似看非看地瞧着女茶技员------她脸上白净,嘴唇上抹着点胭脂,带出些妩媚。骤然看到这红唇,八哥心中忽然感到点不好意思。她上身穿着件粉红的绸子棉袄,下面一条哑光面料的喇叭裤。红袄在斜阳下闪出些柔软而微带喜庆的丝光,红色衬得她的脸更加素净,下面的喇叭裤被小风吹得微动。她,美在骨头里!八哥不敢再看了,红着脸低下头去,心“咚咚”直跳,仿佛年老的妇女主任也能听到,他心中还存着个小小的带光的红袄。刚走过去的女茶技员回头看了一眼杵住不动的“愣头青”,他正低着头侧瞅着她的背影,两人眼光碰在一起。

                  她蛾眉秀雅、水汪汪的丹凤眼,她含羞转头,和妇女主任笑语盈盈朝前走去。一阵风吹来,一阵暗香袭上鼻头,八哥血脉高举,胸胆尚张,盯着她远去的身影,他不肯错过每一帧美景------酣酣日脚,烟村茶树入画,风帘翠幕,参差农家,炊烟篆起,水蘸空,云树绕着土里青山,茶海无涯。美景中最重要的是有了她入画,无边烟水、无穷山色!

                  当晚,八哥就提着两瓶酒------葡泉二曲,到包谷社-----妇女主任家里打听。快到时,前面一个老麻儿(老太婆)背着一个奶娃儿,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不知什么原因,小男孩一直不停地哭,老麻儿喊他不准哭了,小男孩照哭,还耍浑不愿往前走了。老麻儿回头瞟了一眼走在后头的八哥,大声吓唬小男孩道:“哭哭哭,就晓得哭。你再哭,后头这个人贩子就要把你抱起跑了!”小男孩立刻止哭,怯怯地回头偷瞟了一眼“人贩子”。八哥哭笑不得......

                  她,叫芳成,20岁,巡司本地人,家住四方碑,距离八哥住家所在的下街不远,关键是未婚,最重要的是还未耍男朋友......

                  八哥兴奋了一晚。翌晨,天刚蒙蒙亮,梅花霜晓,他迫不及待地朝公社茶技站奔去。早春天气惹人恼,梧桐细雨破寒初,八哥忐忑地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石板上的人影清晰可见。一夜没合眼,又担心她可能不甩(搭理)他,八哥心里打着拨浪鼓。

                  雨水把街道冲洗得干干净净,冲走了浮尘污泥,让整个场口在巡司河岸边畅快地呼吸。街道两边长着青苔的青瓦屋檐流珠滴翠,那青苔仿佛生了茧、结了痂,与生命一起,扣不掉、化不去。大清早的居然有人吹芦笙,乐声从远处的竹楼上飘来,悠扬、缠绵、深情。很快,八哥就从下街赶到公社政府门口的茶技站,除了看政府大门的刘老者,一个人也没有。“新年八节的,你弄早来干啥子?”佝偻的刘老者扯着尖嗓子精怪地问。“我找个人。”“找哪个嘛?”“茶技站的芳成。”“正月不完年不完,弄早都还没来上班!”“她今天值班。我就在这点等。”......

                  雨停了,天大亮,街上行人渐多起来,有人手里拿着油纸花伞,有人手里拿着油糍、黄粑,今天是正月初九,巡司区的巡司公社每逢农历三、六、九赶场,一赶场,平时冷清的、黑漆漆的街道立刻热闹起来。挑菜来卖的、贩年货的陆续占领街两旁沿坎,茶技站门口也坐着一筐青菜、一筐豌豆颠。茶馆的门板正被老板一块块卸下来堆集在一旁,两个喜欢喝“跟斗酒”的老者儿早已等不得,门板刚开始卸,两人就侧身蹿进了茶馆。

                  9点刚过,她终于出现,八哥挤挤涩红的眼睛,定睛再看,的确是芳成。她边拿钥匙打开茶技站门上的挂锁,边瞅了瞅立在一旁、浑身湿娇娇(漉漉)的八哥,她认出他就是昨天那个“愣头青”。他赶忙帮芳成推开厚重的联扇折叠木门,“谢谢!”她边说边去墙壁挂钩上取下一张红毛巾,递给八哥,“擦擦,头发打湿完了。”芳成坐下来,看着站在面前正在擦头的他。八哥的脸红得像生娃儿时送人的鸡蛋。门外,春风细细,朝阳穿过罗幕轻寒,一米阳光洒在八哥的身上......从那天起,两人开始耍朋友(恋爱)。

                  正月间,八哥带着芳成到距离巡司十多公里的筠连县城去看耍“狮子”。在去县城的班车上,八哥告诉芳成,他听老人们说,筠连县城是建在三块巨石上的,巨石中间都是阴河暗流......

                  下午到达县城,他俩先去了玉壶井,井水冰清,鱼翔浅底,在真武山上俯瞰恰似酒壶形状。八哥把手伸进水里,縠皱波纹仿佛在欢迎他俩,井水和气温比起来,不算冷。这玉壶波绿冬暖夏凉,热天凉得刺骨,夏天在这里还有许多卖黑凉粉、白冰粉的。盛着冰粉、凉粉的桶直接坐放在井边水里,有人边踩着水,边喝凉粉、冰粉,解暑安逸。水中央矗立着一座锥形纪念碑,像一直削尖的铅笔倒立在水中,这是纪念辛亥革命暨同盟会成员、筠连人曾省斋的......

                  傍晚,俩人逛到小西街,清一色的木瓦串架房,各家房门沿坎上几乎都晾晒着衣服,满街都能闻到粑粑香。有卖糖粑、黄粑、红花酥的,有卖浑水粑、包谷粑、桐子叶粑粑的。由于囊中羞涩,八哥只买了一个浑水粑、一个桐子叶粑粑当晚饭,他把芳成喜欢的浑水粑递给她。他得省着点用,虽说晚上住芳成的亲戚家里不用花住宿费,但回去坐班车一张票得5角钱,买了两个粑粑,八哥裤兜里现在只揣着1块5分钱了。这时,在街道坡头,只见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正坐在一架方形的木板板车上往下冲,街旁传来一群孩子的惊叫声、羡慕声,“海潮,让我坐一盘(回)。”“海潮,让我先坐。”孩子们争先恐后喊道。木板板车的底部是小四轮铁弹子滚珠,八哥几岁时就一直巴布得(希望)自己拥有一架......

                  八哥牵着芳成踏过始建于乾隆年间的万寿桥,穿过河坝街,爬坡上坎,来到定水河东的中华街,只见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到处彩灯漫挂花千树。街沿坎上有卖素(麻辣)水粉的,有卖苕丝糖、巴果子、苏麻糖、麻糖、炒米糖的,有卖干巴牛肉、烧腊、老林茶的。几乎每家每户门口都放着一个“潲水”桶。老街坊聚在沿坎上下象棋,围观者比下棋人还多。五花石板路上,几个孩子正在滚铁环。白发长须老者在筠斑竹做成的躺椅上,“吧嗒吧嗒”抽着水烟。好一个玉做人间......

                  这对恋人又逛到三里坎,三里坎从县城东门起一直到城中心的“灯光报”,是一个斜长坡坎。坡坎两边高高地伫立着串架木瓦房。一会儿,锣鼓不住地响着,“狮子”开始舞动了。这只“狮子”从头到尾一共有五节,是用筠斑竹的竹条编扎成的。每一节,中间插着蜡烛,外面糊了纸,画上金毛。玩“狮子”的人便拿着下面的竹竿,每个人持一节。前面另有一个人持着一个红绣球。“狮子”跟着绣球舞动,或滚动它的身子,或掉转它的尾巴,身子转动得如意,摇摇头,摆摆尾,或突然就地朝左边一滚,马上又翻身起来,往右边再一滚。“狮子”欢快地舞动起来,活像一只真狮子在世间狂飙,仿佛光明寺旁无心自闲的山泉水,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当当,当当当......”“咚咚,咚咚咚......”“呛呛,呛呛齐......”旁边的锣声、鼓声、钹声正好助长了它的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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