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无奈
人群里发出尖叫,来不及去回看谁在呼喊,一点血光闪现在霍去病剑尖,殷红的血色映入他眼眸,几缕发丝无声垂落于地,带着无可奈何的宿命感。
血,又见到猩红的鲜血。霍去病的血色记忆大片大片蔓延开,在脑海中不断出现重叠着,乌亭人,逆水畔,河西交战,箭镞如雨,每一个死去的生命好像又在他面前活了一次。
“河西,长安,长安,河西……”霍去病默念着抬头,四周光明亮堂,哪里有半点祁连风光河西白骨。
身体的吃痛与强烈的情感冲击令他一时混沌,一时清醒。他好不容易意识到他回到长安了,这里是长安。他眼眸微微一亮。
刘解忧立在他前方几步之外。她一阵寒颤,颤抖的手小心抚过自己脖颈,一行鲜血模糊了掌心。谁曾想那个人那一剑险些要了她性命,并非不知如何躲闪,而是全然没想过需要躲闪。
霍去病凝望着她,她也回望霍去病,两人眼里不知闪烁着什么。霍去病的眼睛重新聚焦,穿透他们之间的距离诉说着什么,似乎理解了什么,又似有不忍之意。
她还未完全领会,观赏过生死一线的观众们已迫不及待向陛下进言。有人说,这舞剑虽好,但太过凶险,如若伤及陛下恐怕不当。也有人说,冠军侯与楚翁主都太过恣意妄为,不知轻重,应当责罚。
霍去病似乎置若罔闻,仍旧呆呆望着解忧。她通身素白,鬓发微乱,脖颈间多出一道血痕,不带往日的张狂戾气,就这样杵在他面前。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解忧轻击剑身,朝着刘彻的方向回旋缓缓唱着恢复了平静。
“唔。”座中发出各种惊叹,在欢庆场合祭奠死者,参不透的人只会认为这是解忧故意给陛下难堪,给他眼中无比重要的胜利难堪。
眼前逐渐恢复情绪上稳定的解忧或许正如她敬仰的屈原一般,多年来面对挑衅冷静的克制下潜藏着刚烈的一面。显然,更多人试图参透解忧这一系列反常举动的真实意义,但他们办不到。而霍去病,他多少开始理解她此际的心情。
终究是解忧最先跪下,对刘彻请罪道,“臣万死,技艺不精险些枉送性命,请陛下重罚。”
这样的请罪根本无关痛痒,人们也知道刘彻不会因这等小事处治她。连一贯跟她过不去的卫长也没有说话,完全沉浸在先前那一刻震撼里。
“舞剑助兴,何罪之有?”刘彻忽然大笑,好像刚才那一刻解忧唱的不是悼亡挽歌,众人正要松一口气时,却见刘彻脸色一变,“不过剑术的确不精,也不必再练,你且下去好好休息,若无要事不必出门。”
解忧一愣,细想之下并非意外,领命谢恩。
本来欢欢喜喜的晚宴被两个人弄得半悲半喜不知所谓,人群熙熙攘攘散去。
赵破奴走在霍去病身后不远处,他望见将军的背影,知悉他的孤独。
“赵破奴。”忽闻身后有人唤他,赵破奴立定回头,却见解忧立在寒灯月影之下,她已换了寻常女装打扮,发髻绾在脑后,脖颈包扎着伤口,一阵凉风一袭素衣更衬得她弱小而微寒。
“翁主找我所为何事?”近在咫尺的距离,他比过去多了分礼节,却又自称“我”而非“臣”。
解忧没想那么多,上前一步,直截了当道,“你告诉我,这一仗霍去病究竟经历了什么?”
经历了什么?河西的血光一路蔓延,空气中都是混杂着血腥的尸体腐烂气息。
“将军!将军!”赵破奴大声呼喊着倒下的霍去病,他的手不住颤抖,这一仗他们已经失去太多了,绝不可以再失去他。
“军医!军医!快过来!”他大声呼喊着,希望把霍去病喊醒过来。
“咳咳,咳咳……”连绵的咳嗽声从半昏迷的霍去病口中传出,夹杂着不明的液体从他口腔喷涌而出,他挣扎着站起来却因猛然的咳嗽险些再度跌倒。
“将军醒了!”赵破奴欢心大喊。
“我没事。”霍去病推开他,拒绝了军医为他诊治的要求,缓缓转身上马,目光冷峻而坚毅,笔挺的身板一如出征时那般勇武非凡。
许久之后赵破奴才发现,将军推开自己那一刻,手中无意沾上了他咳出的血丝。
…….
“经历过什么?”他心底一片荒凉,目意悲戚,他退后一步,微蹙着眉反问解忧,“七千将士就这样断送了!翁主以为我们经历过什么?”
他当然知悉解忧在问什么,他早就知道了。她善作主张以一曲《国殇》祭奠永远留在黄河以北的亡灵,她当庭忤逆陛下的旨意,仅仅是为了挽回游离在生死边缘的霍去病的心智。
没去计较他话中的刺,解忧怆然道,“从前有个老将军告诉我,每次上阵杀敌前,他都会把士兵想象成蝼蚁,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消减因送他们去死而产生的愧疚。”解忧顿了顿,嗓音因今夜的微寒而失去常态,“如果可以,你告诉霍去病。”
多么残酷的安慰!赵破奴回头看向来时路,四下已鲜有人迹,远处的宫灯照亮每一寸孤寂的青石板,霍去病的影子也早已融入茫茫夜色。他兀自向前走去,作为臣子,他第一次没有接受命令,他知道这段时期对霍去病无比艰难,他有可能被这一切压垮。但他并不同情霍去病,他明白,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全军统帅,霍去病必须承受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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