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另一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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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在原地,默默注视着瘫坐在轮椅之上的痴呆老人——我的外婆。我的脑海中仍然只有断断续续的记忆存在,虽然得知真相,可我似乎并不能完全感知自己对外婆的亏欠与愧疚。我此时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心口处传来的阵阵被撕裂的痛楚,在泪流声中,我慢慢地靠近外婆。
外婆的左手垂放在大腿上,一动不动。我用颤抖的双手轻轻去抚摸她那只已被老年斑附着的苍老的手,小心翼翼地对她说:“外婆,我来看你了。我是唐棣。”。
我哽咽的声音,吞吞吐吐地说着。当我向外婆说出自己的名字时,我明明感知到了外婆轻微颤抖的左手也有握紧我的冲动。可当我低下头看去,那只手又恢复原样,依旧一动不动地被我紧紧攥在手里。我小声地呼唤着外婆,可那之后,她的手再也没有动过。
这时,方才立于外婆身旁的护工突然走了过来。她看向我,脸上微微泛出的笑容与我打招呼:“好了,妹妹。外婆在外面吹了很久的风,我们要带她去吃饭了。你也回去吧!”。
护工没等我回话,便用两只脚一左一右在外婆两只轮胎后方轻轻一勾,随即我便见她推着外婆,慢慢淡出了我的视野。我蹲坐在草地上,紧紧盯着外婆离开的背影,即便是不远处传来的热闹庆祝声也入不了我的耳朵。直到我接到周亭打来的电话,他问起我何时回家,他说年饭快准备好了。我这才颤颤巍巍地从草地上爬起,晃晃悠悠地离开教堂穿过回字院落。来到保安室门口时,那位被称作巧叔的人这才与我打招呼道:“江姑娘,这是管夫人留给你的!新年快乐!”。
巧叔手中拿着一个黄褐色文件袋,我将它接过时,无心查看。就连巧叔祝贺的话我也未听进去,只是见他冲我微笑,便也赶紧挤出一抹笑容回应。
来到路边时,母亲和那辆出租车已然消失。我一个人走在山林道路上,脑海中片段式的回忆令我感到混沌不已。在冷风的吹拂下,我的眼泪也早已干涸。不知走了有多久,我突然听见身旁有一个声音响起,我听不大清,头也没回一路向前走着。忽然间,我感到左手胳膊被什么东西拉住了。我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回过神来,顺着那只手看去,是一个身着白大褂,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医生模样打扮的男人。
我看见男人的嘴唇一张一合,可嘴里的字却听不见。男人这才用他空闲的左手在我眼前不停晃动着,我的听力也在他挥舞的手影下慢慢恢复,我听见男人说:“你没事儿吧!”。
我无精打采地回应他道:“我没事,谢谢!”。说完我就要转身继续走。
这时,男人又将我拽了回来,继续说道:“你别走了!这个地方没有车的,你这么走,走到天黑也走不出去。我送你下山吧!”。
我没有回答。男人便拉着我上了车,又替我系上安全带。对这个世界里的一切,我此刻都看不进眼里,只是呆愣地不停回忆着母亲过往遭受的所有苦楚,以及她不与人说的坚强。
我不知道是否是自己中途说了什么,当车子停下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然身处家中楼下。
只听闻男人似箬竹般清脆的声音响起:“到了。”。
我像一个机器人一样,听到指令后立即松开安全带。下车时我看也没看他一眼,便朝车内鞠躬道一声:“谢谢。”,然后转身离开了。
来到家门口,当我想要用钥匙打开大门时,还未将钥匙插入锁芯的右手终悬在了半空之中。停顿片刻,我还是伸手打开了那扇门。
走进房间,周亭正围着父亲常戴的围裙站在餐桌旁,他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印在脸上,见我回来后便问道:“我让你买的橙汁买了吗?”。
但见周亭脸上的笑容,听闻周亭的声音,我方才早已冰凉透顶的心这才仿佛有了温度,周身才开始暖和起来。我立即低下头看了看空无一物的双手,想起他在电话里让我买橙汁的话,随即便转身准备再次出门。这时,周亭低沉浑厚的声音在厨房内响起:“别去了!就这样吃吧!都快一点了,你该饿了。”。
我转过身放下手中的钥匙就要往里走,周亭却突然冲过来拉住我,有些紧张道:“你鞋都没换就进来啦!怎么了?怎么出去一趟回来魂不守舍的?”。
我没有回答周亭的话,在确认自己还穿着一双外出的鞋后,这才回到玄关柜前坐下,准备换鞋。然而,当我刚刚坐下,周亭突然蹲在我身旁,他将拖鞋放在我脚边,轻柔地替我脱下鞋,然后看向我,温柔说起:“怎么了?满脸都写着心事。”。
我依旧只是注视着周亭那张温柔俊俏的脸,沉默不语。只见他又从我手中缓缓拿过文件袋将它放在一旁,随即说道:“快吃饭吧!我可是做了一桌子你最爱吃的菜!”。
周亭为我换上拖鞋后,拉着我缓缓来到餐桌前。看着一桌丰盛的饭菜,我绝望飘荡的灵魂似乎突然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终于又落回陆地。于是,我不再以沉默回答他对我的关心,而是展露笑颜与他度过这最后一个属于我们的年饭。周亭如旧无能饮酒,可我满肚呢喃无法诉说,只好又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借酒消愁。也不知道我这爱喝酒的习惯是不是随了父亲,越是长大我便越是无法隐藏。
家中还有周亭买的牛奶,所以,周亭以奶代酒与我共饮。我们聊着以前谁也没有说过的心事,周亭将他如何与那女军官相识、相恋、相处的过程都一一讲给我听。周亭话讲到一半,或许是被感动,亦或许是替俩人感到惋惜,我不知不觉也泪流满面脸了。
周亭抽出一张纸巾递到我眼前,与我说:“傻丫头,你哭什么。我都没哭。”。
“所以,你会永远记得她吗?”我耷拉着两行泪,哭丧的脸看着他问道。
周亭只是抿嘴一笑,不语。
“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在了,你还会记得我吗?”。酒精的作用下,我只觉脑袋发昏,连意识也逐渐不受理智控制。
“受委屈了吧!我知道姐夫不会照顾你,你自己的母亲也不在身边,你能长成这般善良的模样,一定吃了不少苦。没关系,以后我会照顾你的。”周亭突然伸过手来抚摸着我的脑袋,他用浑厚内敛的嗓音在我身旁说道。
“可以后你也会有女朋友,你也会结婚。结了婚你就不能照顾我了,我终究还是要一个人生活吗?”我泪眼婆娑,一直望着周亭,期待从他口中听到那跟至死不渝相近的话。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等你读研的时候,来我的城市,我给你做饭吃。”周亭放在我头顶的手一直没有松开,此刻,我好像真的已经成为了他的家人,成了他命里的亲人。
那一顿饭,我没怎么吃,大部分时间都在喝酒。若是按照以往的性格,周亭一定不会让我喝那么多酒。可那一天,他似乎知道我心情不好,从来没有干预我喝酒的量。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饭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床上。我只知道,当我醒来时,天色已晚。放在我床尾的夜灯明晃晃的,我撑着头疼欲裂的脑袋坐起身,拿起床旁的手机一看,时间已经是夜里两点。此时,周亭肯定早就离开了。
我拖着昏沉沉的身体打开卧室灯,来到客厅。然而,客厅里,无数的小夜灯正从卧室门一路延伸至大门口。本该黑漆漆一片的屋子里,竟然亮如黄昏。打开客厅里的灯,我来到厨房,想从冰箱里取出一瓶水,但见冰箱贴下有一张粉红色的便签纸,纸上是周亭圆润端正的留言:“抱歉,我得赶回部队。桌上的菜你饿了拿出来热一下就可以吃了。下午我包了一些饺子放在冷冻柜里,以后要是不想吃外面的东西,你就煮饺子吧!我包了很多不同的馅儿,你应该不会腻。”。
看到这,我正准备将它放回原位,可不巧的是我突然看见背面有一些墨迹。翻过那张便利贴,只见背面写着:“或许你忘记了,你的童年有我参与过的痕迹,但那段不愉快的记忆,记不起来也算是一件好事。我希望你永远只记得令你感到快乐的事情,那些不好的记忆就永远忘掉吧!就当我们是重新认识的朋友!妹妹你好,我叫周亭。”。
我的童年?我应该忘记了很多东西,然而,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打开冰箱,我取出一瓶矿泉水饮下一口。冰冷的水从我的口腔中缓缓自食道流淌而下来到我的胃,连同那颗温热的心也一起被淹没。顿时,我的脑海中,外婆那痴呆的模样与我印象中健全的模样冲突了起来。我也顾不得其他,回到卧室给父亲拨去了电话。
电话那头,说话的人是周姨。她说父亲和朋友喝多了已经睡下,问我有什么事。我问起她小时候关于自己落水的事情,周姨原本有些困倦的嗓音顿时清醒了起来。半晌之余,周姨有些不确定地在电话里向我问道:“你是,望晴还是......”。
我不解于周姨这番问话,只是淡淡地回道:“周姨,您这是要继续跟我打马虎眼吗?”。
电话那头,周姨沉默了许久,我也等了许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姨似乎是换了一间屋子。她方才刻意压低的声音,此时已经完全放开来,她极其严肃地在电话那头说道:“唐棣,你是记起什么了吗?”。
“周姨是希望我永远也不要记起来吗?”周姨小心翼翼的试探,更加让我肯定了内心的猜疑。
“你,你今晚准备跟你父亲说的就是这件事吗?唐棣,我知道,我们之间也许有很多的误;但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们难道就不能放眼未来,不要再纠结于过去的事情了吗?”周姨的话中满是担忧与劝解。
“周姨,有的事也许你可以过去,我爸也可以过去,甚至我也可以过去,可我妈呢?你们真的就没有对不起我妈的地方吗?我的外婆,你知道我的外婆现在是什么样儿吗?你见过她吗?为什么你还能如此坦然地跟我说让我放弃过去......她们曾经都是我最爱的人啊!”说到这儿,我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好像我在把自己心中的所有不满都怪罪到周姨身上。可母亲说的话却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如果周姨不出现,我们的家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的误会与争吵,我的亲人们是不是就不会居于五湖四海,彼此永不相见。
周姨在电话那头一直沉默着,她没有挂断我的电话,或许是在想接下来该说什么,又或许是在静静地听我宣泄。我哭了好久好久,又责怪了她好久好久,周姨始终没有解释过她那些年与父亲的关系到底是不是清白的。只是听闻我外婆的脑溢血是因她与母亲发生争执造成之时,她才缓缓从口中吐出几个字:“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知道这通电话再继续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便主动挂断了电话。坐在电脑桌前,我将午时母亲交给我的文件袋打开,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仔细翻看。里面装着的是一沓厚厚的资料,是记录外婆这些年的治疗及健康状况。有一些是复印的老旧资料,图案上模糊不清的字迹显示已有了些年头。
外婆刚入院时,母亲每个礼拜天都会去探视她一次。那时的外婆还会笑,她的肢体还勉强能动,母亲给她拍了许多照片,护工也给她们母女俩拍了许多合照。可自从我上初二开始,母亲与外婆的合照便逐渐减少,有时半年照一次,有时一年也未有一张。那是母亲离开家,独自去向远方的时间。但其中有一张照片却令我震惊不已,那张照片里,我紧挨着只会笑不会动的外婆,我的双手搭在外婆双肩,正在给她做按摩。我的脸很是平静,没有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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