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庄三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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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月蹲下身,抚着金不换的肩膀,轻声说:“我也不想这样,可真相,总是这么残酷。”
“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保安团的投资,只有小的拼股,有一点微小的回报,而大的投入,几乎全是肉包子打狗……原来一直有一堆巨兽,在围猎和吞噬着这一切。这么多年,我却一直都在拼死拼活为这些人卖命,真是愚蠢至极!”金不换说。
“他们自以为聪明,能够瞒天过海,其实呢,哪里逃得过我们秦团长的火眼金睛!团长,你要是去当法官就好了,所有的罪犯都会难逃法网。不换大哥,你也不要难过,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些王八蛋,迟早会有报应的!”张小薯激昂地说。
时月握住不换和小薯的手,缓缓地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的善良是无价的,回报也是无价的。反之,‘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红楼梦》里这句话,也不是凭空说的。善恶到头总有报,只在报早与报迟,只在常人看得见与看不见。哪怕今生不报,来世也会报。报迟了,或者报了人家却看不见,不等于就没有报啊。‘万般带不走,徒有业随身。’这个‘业’,笼统地讲,就是人的所作所为所形成的善恶积淀,如影随形,无法摆脱啊。”
金不换抬起头来,看着秦时月,说:“秦团,我以后再不敢轻易相信别人了。我也愿意相信您所讲的‘业’的存在,可是很多人不相信啊,也不相信有来世,所以他们才敢为所欲为。”
时月说:“这个上次正风会上我不是讲过了吗?有人不相信是正常的,因为谁都没死过,也没见过,但假如真的有呢?那作恶的就该死了,后悔都来不及了。佛学的三世说是劝人向善的,所以我们宁可信其有,作为对自己的一种警策。”
小薯说:“不换大哥,我们听秦团长的,不会错。我文化低,有些东西理解不了。但我愿意跟着秦团学。”
时月说:“业这个东西,通俗点讲,就好比是一块田。做好事就是种稻,做坏事就是种草。人死后,有人带走的是一畈稻,有人带走的是一片草。这个带走的稻或草,就是业。”
小薯说:“啊呀,这个太好懂了。团长,我和不换大哥种的,当然人是稻咯。”
不换说:“是的,秦团,我们以后一定跟着您,只种稻,不种草。”
“只是,秦团长他是要走的啊,那我们以后还能信任谁呢?这世上好人太少啊!”小薯有些懊恼地说。
“你们别泄气。这世上好人怎么会少呢?我们这里不是有三个吗?”秦时月安慰他们说。
时月嘴上虽这么说,不过心里倒确实挺难过的。好人多吗?也许,只是很多好人都混不出名堂,更发不了财,上不了位,默默无闻地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和角落里。
就目前的保安团来讲,他一眼看去,觉得良知未泯的,本质上好的,可以放心进行交流和交往的,真是屈指可数。工作上他可以信任和依赖的,也就张小薯和金不换了。
这不换见的人多,但只管自己埋头干活,对人对事很少琢磨,纯啊,所以一旦见到人性阴暗的一面,往往受不了,情绪才会有些失控。
小薯呢?年龄虽小,但混社会早,强盗乌龟贼见多了,反而比较坚强。他最可贵的地方,是没有随波逐流,而是能出淤泥而不染,一直保持着农家孩子的质朴与纯洁。
“秦大哥,跟这些魔鬼混在一起,我都为您叫屈啊。我们不当这个鬼差使了好不好?您回战区司令部,我还回乡下卖栗子去,把案子扔给那姓庄的好了。到时,担子吃牢了,看他还哪来的心思挥笔弄墨摸肚皮!到时恐怕只有搔头皮皱眉头的份了。他那几个饭桶手下,只会端着个肚子吃喝拉撒睡女人。让他们去破案,不是等着上司来拷屁股么!”
天,这小薯虽然进了保安团,野性一点都没有改啊,依然快人快语,说话一针见血,一下就说了个彻底。而且,现在报纸看看,文化都上去了,口齿也更伶俐起来了。
不过,小薯算是说到他心里去了——他凭什么要不停地为他们办事,还要受他们的气呢?
他完全可以不做,睁只眼闭只眼,袖手旁观好了。
也可以装聋作哑,跟他们一起混吃混喝打哈哈好了。
是他迂啊,倔啊,能清闲不清闲,非要自己为自己扣一顶为民办事、为党国效劳的高帽子,整天就想着怎么才能多做点事……
只是,小薯还年轻,又是刚从农村里上来的,可以使着性子做事,你秦时月行吗?你可是上面放下来挂职的……挂职,就是来锻炼人的啊,怎么经不起一点委屈、看不得一点黑暗就拍屁股走人呢?那不是辜负组织上的期望,更加让人嘲笑了吗?
时月的内心敏感而玲珑,就这么一刹那,心思已绕了好几个弯,并且最终绕不过自己的身份和相应的担当。
于是,他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小薯,谢谢你对我的好!可是,我们不能被恶势力吓走是不是?不换你说呢?”
金不换板着脸说:“秦团,小薯讲得没有错,我们为这帮人做事,确实是太便宜他们了……这帮人当中,除了扈小芹是根直肠子,成天咋咋呼呼的,其余几乎没有什么好果子,基本上就是些‘歪瓜裂枣’啊。”
秦时月劝他要乐观一点。金不换摇摇头,脑子一根筋似地继续控诉着:
史达贵是‘破脚骨’,吃喝嫖赌明着来,坏在面上。
马有福是‘老油条’,见谁都咧着大嘴,露着副黑牙,实际上是个不要脸的家伙,吃软饭的。让自己老婆和小舅子的老婆成天侍候着庄厚德,三家人好成了一家人……
姓庄的表面上是个忠厚长者,没有架子,对什么都打哈哈,对下属也没有什么要求,其实就奔着两个字——利益。
只要给钱,给好处,什么都好讲,要位给位,要钱给钱。所以当团长这几年,庄家迅速崛起,有了半条街的产业。在当地,庄家有了个“庄半街”的称号。
庄厚德当团长,薪水其实不多,只能过过日子,发不了财。他兄弟姐妹经营的那些实业,才是真正的摇钱树,为庄家带来滚滚财源……
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子,这样的人我瞧不起。还不如史达贵啊,都在面上——我是流氓我怕谁?嘿,人家流氓也流得有骨气,真小人总比伪君子要强!
秦时月诧异地盯着金不换,好像不认识了一样,说:“不换,你这话可不能乱说。‘庄半街’也不一定是错吧,说明他们家人会经营啊。他那些产业,我也听说过,那可是他老子和兄弟姐妹的,不是他的哦,不能把账都算在他头上,把气都出在他头上的。再说,他不是为大家办了食堂,建了厕所吗?吃和拉,两头都关心着呢。又把团里闲着的钱存放在利息高的地方,为大家搞创收呢。”
金不换说:“秦团啊,您别故意抬举人家了,他们庄家那点老底,谁不清楚?以前兄弟姐妹一大帮,挤在十来个平方的一间草屋里。也没有其他靠山,更没有什么特别的技能和才学,都是俗得不能再俗的人,突然间却又办实业又做生意,本钱哪来的?凭什么有那么好的财运?还不是靠了他庄厚德在保安团当了个团长?就像路上局长和马有福科长家的店一样,人家吃喝拉撒的,谁不是冲了他们的面子才去消费的?庄厚德家的产业也一样,名义上是他老爹和兄弟姐妹的,其实全是他的。再说食堂的事,您以为他真是在为下属着想啊?听大师傅讲,里面所有的用品,全是从马有福老婆店里进的。至于公款的存放,恰是我一块心病,因为庄团长交给了马有福的老婆和舅媳!而这两个妖怪,都是放炮子的啊。今天利息是高的,但明天呢?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秦时月无语。他没想到,看似不声不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金不换,对庄家的底细和团里的事情竟然了如指掌。而自己,作为一个挂职团长,上峰的眼线,对此却浑然不知,实在是失职。而且一度还把庄厚德当作忠厚长者和文化人看呢,真是讽刺!金不换刚才讲的事情,在他听来,更如天方夜谭一般。
“秦大哥,您说起来是长官,其实是个书生,虽然分析问题十分透彻,看问题能透过现象抓住本质,但对社会的了解,甚至还不如我这个卖栗子的,”张小薯说,“您了解那姓庄的吗?除了庄家有‘庄半街’之称,庄厚德还单独有个外号,叫‘庄三响’呢。”
“真的?什么意思呢?”时月好奇地问。
“爆竹一响,黄金万两;炸药一响,黄金万两;铜锣一响,黄金万两。”金不换说。
“爆竹一响”,是说他家办了个鞭炮厂,泥土炸药出门,铜钱银子回家。全县只批出了一家,红白喜事,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要用,要不发财都不行。
“炸药一响”,是说他家有石宕,有砖厂。石头滚滚,财源滚滚。砖头叮当,铜钱银子叮当。这秦梦的矿点,一般都在深山里,在看不到的地方。沿云龙江的山,出于环境保护的需要,更是批不出来,可他庄厚德就批了一个。这几十亿年造就的全球最好的优质石灰石,是秦梦人甚至全中国人的共同资源,凭什么就他庄家能采能卖呢?这道理哪怕拿到联合国去评,也通不过吧?
“铜锣一响”,是说他家有个棺材铺子,用的都是山上的好木料、大木料。人家死人伤心,他家发财开心。
庄家从活人身上赚到死人身上,可以说啥钱都赚,简直就是吸血鬼转世。
“这‘三响’还实是了得,挣钱比那路上局长办枪械所还要急滚。”金不换说。
“急滚”,在秦梦这里,是厉害之意。
“要超过‘三响’家,恐怕只有一门生意好做了,那就是贩毒。”小薯撇着嘴说。
时月说:“做鞭炮是垄断行业,挖矿、伐木,吃的是资源饭。这庄家,确实有点急滚。这么牛逼,我来了也有些时日了,怎么一点都不晓得呢?”
“侬哪会晓得?侬一是不进他们的圈子,也不进所有人的圈子,整天独来独往,除了忙工作就是忙练功,还要挤时间吹箫、写字,忙自己的事都来不及,哪能听到这一些?”小薯说。
“是啊,秦团是一个完全沉醉在自己天地中的人,有君子之风的人,又哪会了解小人世界的忙碌内容呢?而且,你总是以自己的善良去看人看事,哪知道人心的阴暗与复杂?所以很容易被人家的表面功夫所迷惑,也很容易被人家的虚伪与恶毒所伤害……”不换的话匣子也打开了。
“啊呀,你们说的也是,说中了我的毛病,也切中了我的痛处。我确实涉世不深、阅人太少,看人、看事、说话,都是直来直去的,从没有弯弯绕绕。我做梦都不会想到,人的背后,竟然会有那么多的东西……只是,他们要心那么强,要那么多的钱,有啥用呢?”
秦时月忽然变得有些语塞。因为他忽然觉得,在社会这个大课堂里,他什么都不是,连卖栗子的张小薯和整天埋头做事的金不换,都可以当他的老师了。
“啥用吗?自己用不掉,可以传子孙嘛!他们听不到老百姓的骂声啊……他们以为别人当面不讲就没事。可是,谁会是傻子、瞎子和聋子呢?对于庄家的欺行霸市,人家背后讲啊,骂啊。”金不换说。
“秦大哥,你受点委屈,大人大量就是。你是上面派下来的,他们奈何不了你。我看当务之急还是破案,破了案再走。走也要走得风风光光的,别给那帮小人弄得浑身上下都是伤痕,对不?” 张小薯说。
秦时月说:“小薯,你成长了,成熟了!刚才这些话,以前只有不换才讲得出来,想不到你来保安团才这么点时间,倒是进步神速,又会观察又会思考了,还会表达,真是可喜可贺!你刚才一席话,可谓一语点醒梦中人。案子不破,我再计较也没用,白白地伤神;案子破了,谣言不攻自破。所以,破案才是关键!”
张小薯被时月这么一夸,倒不好意思了,说:“秦大哥,其实很多东西我是向您学的,包括文化上。进保安团以来,我空下来就在看书,还从不换大哥那里拿《中央日报》看。有不认识的字、不明白的地方,就向不换大哥和小盛姐请教。”
金不换说:“小薯,这都是你自己好学的结果。我也赞同你的观点,还请秦团长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辛苦一点,早点破了案子,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好。”
时月说:“好啊,我答应你们,不过今天晚上你们要陪我喝酒。咱兄弟仨不醉不归,好不好?”
“好!”金不换与张小薯异口同声地说。三人哈哈大笑一通,驱马直奔八仙山“忆秦娥”酒楼。
对于庄家的敛财,旧檀有《泡汤》诗打趣:
荣华草上露,
富贵瓦头霜。
两脚一伸后,
啥财都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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