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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买命


宫里千叟宴的事情才压下去,汴京小报新一期的刊文就已经新鲜出炉。

  汴京百姓本就喜欢吃茶看小报,今日这小报却与往日不同,占据了好大的版面,说是同安巷的恶霸李南和李逊终于落网,此等恶人落网本该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可原来罪魁祸首并不是他们,而是他二人受到廷尉府的逼迫,如今还死得不明不白。

  此二人原是李大善人李家的孩子,当年李家出事,一对双胞胎小子失踪,仅剩的一个女儿更是被富贵人家看中接走,眼下更也是被磋磨致死。

  那富贵人家指使了廷尉府,对其父母开棺鞭尸,不得与姐姐相认的兄弟二人也吊死在廷尉府门前,原先不了解的人眼下也清楚了。

  若是李南李逊受人指使,可他二人已经命赴黄泉,全家再无一活口,为何还要让廷尉府对其父母开棺鞭尸,实在是不像话!

  这富贵人家是谁,人人心里都有数,那无上皇权有谁敢去挑战,但小报已然传遍汴京,尤其是在百姓间引起了数片骂声!

  “明明是祖辈清流,如何就落得现在这个下场,李南李逊罪有应得也不过是为人蒙骗,那这李家姑娘又犯了什么罪?无辜之人身死无棺反而像过街老鼠被人人热议,可又有谁敢多言一句啊!”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更有那等子热血之人一口唾沫吐出:“他娘的,一个个都是些什么东西!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咱们说这些人家权贵岂能听见?成日里骂这骂那,何必呢,还不如凑上几副棺材将人葬了,这年头做的孽,总会报到那些人身上!”

  李大善人家中一贫如洗,其女李芸上山拾柴、替邻里缝补衣裳以此补贴家中,父母兄弟更是一日不得闲辛勤劳作,可那样好的姑娘却是连一具棺木都不曾有。

  她一人在那虎狼环伺的窝中,明明自身难保却还是从不忘寻找胞弟,绘制画卷,六年执着,可最终胞弟受人蒙骗做尽错事贪赃枉法违背家法。

  甚至姐弟三人生死不得见,李家姑娘苦苦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到有了亲人消息,最终却是这样的结果。

  怎么能叫人不愤怒,怎么能不寒心!

  纪鸿羽自然也不可能不知道如今的事情,李芸入宫时年六载,十五岁入宫,二十一岁决然自戕。

  分明当年她满心满眼都是他。

  她一个平人女子,父母双亡,生活困苦,更是个沉闷又温顺的人,以她这样平平无奇的人,能得了帝王看中,旁的妃嫔谁人不说她祖上烧了高香。

  她嫁的人是帝王!

  帝王之爱本就淡薄,他已然是看顾她那般多,人人道他极宠爱李贵人。

  他也觉得没错。

  可为什么仅仅因为她多年不曾见的胞弟,要将他逼到绝路上,逼着他承认他无能,不得不亲眼看着她去死!

  承清宫里的熏香似乎都带上苦涩的味道,金丝纹铜镜中映照出坐在高位男人模样,阴沉而狠厉。

  “圣上,这桩案子如今在百姓间口口相传,若非没有一个结果,只怕事情会越闹越大。”都察院御史仲无行礼出声,如今恐怕也只有他敢直说。

  “若是往大了说是三条人命官司,又涉及冤情,往小了说是圣上宫闱内之事,但若是不处理,只怕会寒了百姓及臣子的心。”

  纪鸿羽手中杯盏攥紧破裂。

  “那就彻查!查清楚廷尉府是否跟此桩案子有牵连,人是不是廷尉府的人杀的。”纪鸿羽纵声音有些沙哑,也不失了气势。

  “臣领旨。”仲无低首,他方从前殿走出,就有人唤住了他,是吏部尚书陶先。

  “御史大人。”陶先上前几步。

  “陶大人有何事?”仲无看向他,两人一同往外走去。

  “您当真要接了这桩案子?看圣上的意思不过就是一时气上心头,且也未必真能对安大人定下罪名,再者不过是汴京的流言蜚语,过段时间......只怕也就平息了。”

  仲无停下脚步,朝陶先开口:“陶大人,告辞。”

  他说完径直走了。

  陶先鼻子都快气歪了,好心当作驴肝肺,这安永丰要真这么轻易能动,还能在圣上面前成日搅风弄雨?

  他伸手指着仲无的背影:“简直是茅坑里的臭石头!又臭又硬!”

  果不其然,都察院御史仲无得了纪鸿羽的令,宁王纪烨宁协助调查,廷尉府安永丰暂不上朝配合调查,可明摆着的事情最后却查到了纪烨尧身上。

  兜兜转转暗刑司的人进了永芳殿,宫婢在宫道两旁不敢出声,安嫔原本瞧着天色极好在修剪盆栽,可眼下却闯进了一大帮子人,她眉眼凌厉:“放肆!谁让你们进了永芳殿!”

  暗刑司的人将永芳殿牢牢把守,太监宫婢汇聚一处,原本与安嫔交好的妃嫔也下意识拉开了距离。

  暗刑司副指挥使路安和行礼:“回安嫔娘娘,三皇子殿下涉及两条人命官司,圣上已派遣暗刑司接手。”

  安嫔听得此言大惊失色,整张脸白中泛着青灰,只强行镇定呵斥道:“放肆!尧儿是皇子,你等还想以下犯上!”

  纪烨宁瞧见情况僵持,轻笑一声,只是上前道:“安嫔娘娘这是要包庇圣上要查的人了?若是三哥并未曾犯事,暗刑司也决计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他抬手示意,路安和让人进永芳殿带了不知所以的纪烨尧出来。

  “若是三哥犯了事,那自然也不会放过一个罪犯。”

  纪烨宁掀了掀眼皮,勾唇:“安嫔娘娘许是不知,三哥这事是安大人亲口所言,想来应是不会有差错的。”

  他有些漫不经心说出这话,又似毫不在意,可安嫔听见这话,几乎要晕厥过去。

  怎么会?怎么会是父亲指认了尧儿!

  父亲怎么可能这样做!

  尧儿这些年杀了不少贱民,还抢了好些个女子,若是真进了暗刑司,焉能完好出来?尧儿可是父亲的亲外孙啊!他怎么能为了保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

  她站不稳甚至有些头晕眼花,一想到暗刑司那些血淋淋折磨人的手段就心里发寒。

  “母妃!母妃救我!母妃!”

  三皇子不服气又惊惧的声音逐渐远去。

  永芳殿人去楼空,一片狼藉。

  *

  李家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但总算是有个结果了。

  暗刑司审出三皇子纪烨尧这些年欺男霸女做尽恶事,原李家本就无辜,之后是廷尉府安大人痛心疾首大义灭亲,倒挽回了一些名声。

  又传廷尉府安大人能做出这样的选择,想来是也被蒙在鼓中了。

  如此名声臭得彻彻底底的也就只有三皇子纪烨尧一人,安嫔更是哭到昏厥。

  安乐殿中,庭芜本收到又一个月的俸银笑得龇牙咧嘴去买了花种......结果种出来压根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他干脆不管了:“近来热闹事儿倒是真多,最热闹的当属三皇子纪烨尧了,慧妃的事儿听闻是安永丰给他举报了。”他瞅向姜藏月:“这历来只听说长辈疼小辈,还头一次听说长辈出卖小辈。”

  姜藏月只道:“蛇鼠一窝。”

  庭芜乐了:“那倒也是。”

  他想着又将花种倒进盆里,看了一眼空荡的安乐殿:“五公主总是带不少好东西来咱们殿里,殿下又不让放,我都卖了还赚了不少银子,下次她再找你贿赂直接收着呗。”

  姜藏月看了一眼殿中,白玉没了,古画没了,花瓶没了,倒是真卖得干净。

  不过纪玉仪近来应是没有好心思。

  满初所言,她与越文君走得较近,还时常一起去太后的寿康宫请安,且说说笑笑,反而像是心虚来安乐殿的次数少了些。

  庭芜也不是瞎子,他总觉得安乐殿中要出点什么事儿。

  “那五公主心思不纯。”庭芜提了两句:“平日里可小心一些,姜姑娘可别瞧着谁都是好人,你这么柔弱。”

  满初喂兔子从他跟前路过,听得他的话差点没笑出来,只道:“我姐姐当然是柔弱的。”

  庭芜比较赞同的点点头:“放心,殿中有我呢。”他美滋滋往屋里走,还不忘说上一句:“前个月早餐摊子赚了十两银子,五两我放主殿桌案上记得拿。”

  姜藏月点头,顺便去主殿拿了那五两银子放在一个檀木盒子里收好。

  已过了午后又近初秋,炎炎热意淡了许多,安乐殿中处处灯烛,倒也住熟悉了。

  姜藏月擦拭了手中弯刀。

  她昨日又做梦了。

  梦里的长安候府依旧是堆叠尸山,那样浓重的血腥弥漫鼻间怎么都挥之不去,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

  白骨血肉,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大笑,偏她触摸不到也什么都做不了。只待浑身沾染鲜血像一个无知无觉的傀儡,日复一日的噩梦让她再无一日好眠。

  她只能看着经年那些人越走越远,无人再等她。

  风是凉的,心也是凉的。

  “师父?”满初蹙眉担忧。

  “无事,时候到了。”她收好弯刀往外走去。

  *

  午后汴京码头多是乘凉歇息做活儿的人。

  前几日风雨交加恐湖水蔓延做了不少挡板,如今正在忙碌拆卸。

  湖畔十几个做粗活儿的平人抗着挡板往来,唯有一人跛脚动作间慢了一些。

  虽是近初秋,还是有些热,来往之人热汗滚滚,卫应更是干得嘴角起皮泛白。

  这挡板还要拆卸上半日。

  这个月做了好几份工,加起来也约莫有二三两银子,也能买些吃食。

  近来汴京传扬的事儿他也听说了,人人都在说道,安永丰竟然亲自对自己的外孙三皇子动了手,虽俗话皇亲贵胄犯法与庶民同罪,但也未想到三皇子竟真被关了起来。

  卫应攥紧了拳,李家出事最先是从宫中慧妃自戕传出来的,三条人命状告廷尉府,此事恐怕没这么简单。

  自出事之后汴京小报便在一夜之间疯传,若说是背后没有人操作他是不信的。

  廷尉府这么大的势力,安永丰为了自保也能狠下心不管安嫔,说明此事已经是戳到他痛脚了。

  这是好事卫应想要拍手叫好,可他又想着妻子这么些年没有消息,又觉得廷尉府若是出事,岂非他再无盼望。

  他为着探听消息还送了清白人家女子去讨好过三皇子纪烨尧,可如今这人也不过自身难保。

  而后他再想去廷尉府,廷尉府却大门紧闭不见任何人。

  他这些年为廷尉府奔走,不过就是为了那尚可能还活着的妻子。安永丰说过了,再替他办几件事,他的妻子必定完璧归赵。

  “姓卫的,有人让你去屠宰场那边搬货,足一两银子,去不去?不去老子安排别人!”码头上拿鞭子的头头没什么耐心吆喝了一声。

  “大人,是谁要我送货?”卫应挂着讨好的笑小心询问。

  “老子怎么知道,也不知道要你这个跛脚的做甚,算你运气好!”头头骂骂咧咧吐了一口唾沫:“赶紧去!晚些还忙着呢!”

  “是是是,我这就去。”卫应点头哈腰,一瘸一拐往屠宰场那边的方向走去。

  他搬货有的是力气,平日里找他的人也不少,想来没什么事情。

  足足一两银子,卫应想着到底还是觉得这个月总要好上不少。

  给小姑娘买上两朵头花。

  他摸了摸怀里的银子又收得往里些。

  因着跛脚走不快,浪费了不少时间,等他到屠宰场为止的时候,已经散场了。

  却因着散场,那伫立在荒凉处的断壁残垣竟是那么清晰映入他的眼帘,风呼啸又冰凉。

  卫应下意识停下脚步,手不自觉抖了抖。

  长安候府。

  方走到这里,经年亲卫的嘶吼似出现在耳边:卫应!你不得好死啊!!!

  为什么会在这里搬货?

  他只觉得此刻就连这条跛了的脚都失去知觉,进不得退不得。

  “不是搬货么?怎么不进来?”女子清冷嗓音响起。

  卫应下意识擦去额头冷汗,瞧见当真是有人才忍着心中惊惧上前。

  越靠得近越发能看清眼前少女,少女一身青衣,立于断壁残垣间好似那画壁鬼影,似云,似雾,但更像是没有一丝人气的幽魂。

  “姑娘是要搬什么货?我待会儿还赶着回去上工呢。”卫应忽略心中莫名的诡异,只想着做事。

  少女继续往里走。

  他跟在身后,迈过大门进入院中,院中围墙爬满了霉迹,青石板缝中也长出了不少杂草,甚至某个角落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白骨,莫名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卫应皱眉,心中有了防备之意,前些日子他被人刺杀就险些丢了命,不得不防。

  青衣少女背影削瘦,似是极为柔弱。

  可柔弱女子又岂会来这种阴暗之地。

  她是谁?

  让他来是为了什么?

  他蹙眉,手中暗暗放在了腰上的匕首:“你是何人?”

  青衣少女终于转过身,恰有风拂过,裙袂飞扬,那张清冷如玉的容颜也瞧进了他的眼底。

  娉婷袅娜,身影如竹,仅那双眼带着笑意,笑不及眼底。

  此人很危险。

  卫应脚步往后退了退,女子道:“我付了买命钱,你不该走。”

  他当即心底发寒,转身就要走,可身后破败的大门轰然关上,他脸色阴沉:“你究竟是何人!”

  他只能将身上仅剩的匕首横在跟前,总是多了几分单薄的安全感,未必是安永丰那老东西派来灭口的人?

  青衣少女只上前一步,语气平静:“四门前些日子接了悬赏。”

  四门......

  卫应睚眦欲裂,果真是那老东西!

  风呼啸而起,天色也逐渐阴沉了几分,更显院中骇人。

  青衣少女笑道:“一两银子一条命。”

  “这笔买卖当真是不划算。”

  卫应此刻冷汗满脸,他看见了少女腰侧那柄通体幽冷的弯刀。

  他连连后退,终是惊骇。

  “四门的青衣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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