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也在群里？”

  洛南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已经有了几分颤音。

  二柱叔瞥了一眼手机，并没有感到意外。

  “村子里很多人都在，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这……怎么可能！我母亲品性端正，为人友善，勤劳踏实，怎么会参与到这种事情里来？”

  二柱叔不乐意了，挥舞着残缺的手指：“怎么叫「这种事情」？所以我就说了，你们小孩子不懂，这些都是伟大的事业呀！拿到钱后我们准备为国家出钱出力、奉献一生的呢！”

  “我不信，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事？如今城市里招工困难，失业人数众多，人人都背负着沉重的经济压力，各行各业萧条止步，国家哪来的钱发给底层农民而不是拿去救市？”

  二柱叔直勾勾地盯着洛南：“你知道我们的组织叫什么吗？”

  “什么？”

  “「民族资产」，外面的市场都是一群吃里扒外的资本家，早些年人口红利，他们赚了钱就跑到国外，等于帮着建设外国，然后造船造飞机造子弹欺负我们。”

  “国家把钱交给农民，因为我们才是根正苗红的国人，土生土长的人民不会背叛国家，我们最为爱国，爱国的人才能真正地拯救国内的市场。”

  洛南皱了皱眉。

  这一套逻辑严实的长篇大论不像是小学都没上过的二柱叔说得出来的。

  唯一的解释是，三姨邀请二柱叔加入组织，对他进行了系统性的培训，对于外界的质疑，他总能说得头头是道。

  “我还是无法相信。”

  洛南固执地晃着脑袋，近半小时内听到的内容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进入到他的认知盲区当中。

  “我知道你不信，孩子，没关系的，起初我也不信。”

  二柱叔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着，他拿脚尖去拨弄床边的酒瓶，似乎在找哪个瓶子里还剩下一滴酒。

  酒瓶全是空的。

  他遗憾地舔了舔嘴唇，继续看向洛南。

  洛南也正看着他：“你最后还是相信了。”

  “是的，因为他们对我真的很好，我没理由拒绝别人的好意。这世上的好人太少，你三姨和三姨夫就是其中的两个。”

  基于二柱叔的人生经历，他确实能说得出「好人太少」这般的言论。

  他唯独把这座村子里的乡亲当作是自己最近的亲人，哪怕他们骂自己偷东西，嫌弃他身上的味道，村子的小孩冲他吐口水，他都没有震怒。

  顶多抱怨几句，心中怀着大爱，想的是等自己有钱了，一定让乡亲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而他的记忆里，改嫁的母亲来自外地，骗婚的前妻也是外省人，媒婆也是从隔壁村请来的。

  基于他淳朴的善恶观，二柱叔非常轻松地把好人与坏人用村子的界限来分辨，村子之内是好人，村子之外是坏人。

  他确实怀着一颗接济村民的善心，可如果让目光如此短浅狭隘的二柱叔得到一亿元，究竟有什么好处？

  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洛南思考期间，二柱叔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三姨一家对自己的帮助。

  “他们真的很热心，开导失意的我，逢年过节给我送腌好的腊肉，他们对我一无所图，只是喊我多行善事。”

  二柱叔面露虔诚：“因为多付出，就有多回报。”

  洛南思忖片刻，问道：“什么付出？”

  “记得河西的赌场吧？”

  “嗯。”

  “赌场里有些荷官和保镖，都是咱们的乡亲，因为早期在赌场里欠了些钱，所以被留下来打工还债。荷官主持赌局是有提成的，所以我专门去相识的老乡那里花钱，助他们早点脱离苦海。”

  洛南注意到，二柱叔说「赌钱」的时候，用的是「花钱」这样的词。

  说明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赌博，是在烧钱，而是在拯救一个乡亲，还他自由。

  “可你为什么不直接把钱给他？”

  “那种叫做赠予，赠予会被人看不起，无法培养人的感恩之心，没有感恩之心，他注定不能加入我们，组织也不会需要一个白眼狼的加入。”

  听二柱叔这么一讲，洛南的脑海里忽然飘动一些零碎的信息。

  经济互助会难道不就是一种有偿赠予吗？

  她们集中起来，把所有人凑出来的钱转交给其中一个家庭，然后下个月轮流，再把钱集中起来交给下一位。

  周而复始，形成永恒且平均的奉献。

  甚至……连母亲大大方方地把钱交给三姨去还债，也是同理！

  洛南的心头划过一道霹雳，他浑身过激般地抖动一下，瞬间被无法言喻的恐惧包裹。

  依托做好事的名义，最终得到一笔奖励的横财，既能帮助他人，又能令自己的生活富足。

  它太理想了。

  可理想本身就是一种被人所追求的状态。

  所以才有那么多乡亲乐此不疲，也深信不疑。

  这一击完美地契合了普通百姓最朴素的情感导向和价值观念。

  “不，不行，我必须亲自问问！”

  洛南站起身来，没有一句告别的话，急冲冲地跑回了家里。

  “妈！”

  “怎么了，南儿？”

  洛南进门便是一句高喊，却发现洛母就坐在门边的摇椅里，身上的围裙都没摘，正躺着看明星荟萃的合家欢小品。

  洛南一个箭步冲到洛母跟前。

  “妈，你是不是也参加了，那个叫什么「民族资产」的玩意？”

  洛母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你，你听谁说的？”

  “别管谁说的，有还是没有？”洛南殷切地问道。

  洛母目光闪烁：“嗐，都是你三姨搞的玩意，我哪懂这些啊，她非要拉着我报名，还说帮我交了报名费。”

  “然后呢？”

  “然后？交完报名费也没怎么样呀，她就让我多做好事，将来一定有大福报。我也没管她，反正我照常过日子，从没做过什么坏事，有没有福报，咱也不是很在乎。”

  洛南着急地继续问道：“可你为什么要借她钱还债？”

  “帮助自家兄妹哪来的为什么，哎你上哪去吗？马上吃午饭了。”

  洛南头也不回，跑出了家中。

  他必须亲自验证一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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