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沉重，非人力所能推动。

  守在此处的侍卫得到了三皇子要进入参观的命令后，三人为一队，共四队人齐齐转动齿轮构造的机械，才使铁门悠悠荡开了一道缝隙。

  三皇子不容分说，拉着顾银韵就往里走。

  顾银韵心中抗拒，足下站定，小小地抵抗了一下。

  她太弱，那小小的抵抗甚至都没能被三皇子所察觉，就轻易粉毁于他强悍的蛮力中。

  两人步履艰难地向前走，行得极慢。

  因着那从门缝中传来的风，更烈。

  顾银韵松垮的发髻被完全吹散了，她衣袂旋飞，如果不是三皇子握着她的手腕，几乎就要被大风吹刮到天上去。

  脆弱的耳膜也嗡嗡鼓动着，天地间的任何声音仿佛都被这狂风给撕裂。

  但比起强劲的烈风，更让人胆颤心惊的，是门内尸山血海般弥散的血腥味，和成十上百只野兽凶猛的咆哮。

  跨过大门，进得场中，风声终于减弱。

  顾银韵挽起凌乱的长发，看见肃杀的兽场。

  三皇子带她绕开坚石铺就的圆形场区，从铁栏林立的石阶攀上，抵达距地面数丈之高的看台。

  从看台向下望去，不仅能将场区尽入眼底，还能瞧见左右两侧，石墙峙立，以及其中豢养着的野兽——

  苍狼恶虎还是其次，顾银韵居然看见了一头足有两人高的巨大黑熊。

  它们似乎嗅到了人味，在顾银韵看过去的同时，也转动兽颅，缓慢地看了过来。

  一对对幽绿的兽瞳猝然撞进顾银韵眼中。

  那些野兽不知是饿了多久，瞳孔中无不闪烁着被饥饿逼至极点的疯狂。

  它们对视野中的所有活物饱含杀欲。

  是以，当它们嗜血的兽瞳锁定了顾银韵这只猎物，瞬息的安静过后，猛兽们齐齐掀开獠牙，躁动地冲撞起铁门石壁。

  顾银韵悚然一惊，心悸难止。

  她颤抖着退步，后背撞上三皇子宽阔的胸膛。

  三皇子从后侧捧住她的脸，强硬地固定住她的脑袋，不让她转向别处。

  “它们都很漂亮，不是吗？”他在顾银韵耳边低语，嗓音中压抑着一丝癫狂的笑意，“朝堂混乱，皇帝暂时无暇顾及这里。”

  “食物短缺，它们被饿了很久，饿得发疯。”

  他奇异地喟叹着：“真可惜，银韵，我该早些带你来的。早些时候，它们更加疯狂。”

  碎语絮絮，顾银韵不想听。

  但三皇子偏偏咬着她的耳朵，让那些狂乱的字句野蛮强横地钻进她的脑子里。

  “瞧。”他抬手一指。

  “就在前不久，那头老虎伙同他的同伴撞开铁栏，攻击了隔壁的一只黑熊。激斗延续了大半日才结束，黑熊死了，老虎的同伴也受了重伤。”

  “两头老虎饕餮饱餐了一顿，三日后，黑熊的残骸被撕咬殆尽，老虎们重新陷入恐怖的饥饿。”

  “于是……”

  三皇子顿了一下，手指有意无意地扫过顾银韵的脖颈咽喉，在感受到掌下轻微的颤栗后，他才满意地继续道：

  “于是，老虎咬死了它受伤的同伴，靠着同伴的尸体，如此又撑过了两日。”

  “然后，它总算等到皇帝想起了这个地方，食物恢复供给，虽然少得可怜，需要殊死抢夺才勉强能够达到不被饿死的程度。”

  “但是它们早已习惯了。”

  三皇子放开了顾银韵的脑袋，将她调转过方向，用双臂锢进怀中。

  “为了维持它们的血性，为了让它们丑恶、贪婪、凶相毕露，为了它们互相撕咬、乃至同类相残……父皇给出有限的资源，从来不会让它们吃得太饱。”

  三皇子把下巴抵在顾银韵头顶松软的发旋，微微前倾，唇瓣擦过发丝，似有若无地亲吻。

  顾银韵木头似的僵站着。

  她愣了许久，才意识到三皇子是在寻求安慰，向她寻求安慰。

  可为什么会是她呢？

  对于三皇子而言，她应该只是个可悲猎物般的存在。

  “我们也是啊，银韵。”三皇子还在说话，与先前相比，他的语气变得软弱而怯懦，“我们和那些野兽，又有什么不同呢？”

  “长久的饥饿会逼疯那群野兽，而长久的垂死挣扎会逼疯我们。”

  “父皇用野兽规训我们。”

  “可在他眼中，我们与野兽又有什么区别？”

  锢住腰身的手臂倏然收紧，顾银韵被挤到脸扁，五脏六腑都跟着隐隐作痛，就好像要揉碎在怀里似的。

  她艰难地偏开头，解救出鼻子，用以呼吸。

  气氛古怪非常。

  下方野兽的嚎叫声令她如芒在背、毛骨悚然；三皇子疯癫的行径让她抵触厌恶、想要逃离；而无可挽回现状、愁云惨淡的未来使却她心灰意冷，提不起劲来反抗这糟乱的一切。

  甚至于，在听见三皇子故作可怜的哭诉时，她竟会下意识地感到同情。

  得了吧，顾银韵——

  她嘲笑自己

  ——你可怜三皇子这么一个权势炙烫、为非作歹的疯子，谁来可怜你呀？

  “银韵，你抱抱我好不好？”

  三皇子说完了话，开始发疯。

  他拉拽着顾银韵的手臂，一个劲儿地往自己的后腰放去。他的意图很明显，就是希望顾银韵能够稍微圈起胳膊，抱住他。

  听着这熟悉的要求，顾银韵恍然大悟。

  她反应过来三皇子为什么带她来这该死的厉兽场了。

  因为先前她问他，他“有什么值得委屈的”，而这就是三皇子的回答，他诉说老皇帝曾经施与的折磨，以此请求一个拥抱。

  哦……好吧。

  顾银韵敷衍地拍了拍三皇子的背。

  “抱完了。”她说，继而要求道，“你差不多也该放开我了，三皇子。我喘不上来气。”

  三皇子不想放开顾银韵。

  可他担心顾银韵真的会呼吸困难而死，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垂下胳膊，退开两步。

  “这不一样……”

  他拧起眉头，瞪住顾银韵的脸。

  这不一样，这不是他想要的拥抱。太多了，差得太多了，他费尽心思……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难道他表现得还不够脆弱，还不足以唤起顾银韵的怜悯之心吗？

  该死，为什么他不能拥有一副六皇子那样孱弱的身体，只需要站在那里，吸一口冷风，就能随随便便地吐出两口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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