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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章 蟢子归山


其一

  人们总说这个世界是神明创造的,眷并不认同。

  她亲眼见证着那些可爱的小人从发现火开始一步一步探索起未知而庞大的世界。直到数万年后那些被筑起的屋棚清晰的构建出文明的轮廓时,她的叔伯说:“太快了。发展的太快了。”——于是宗教诞生了。

  换位一想,神明其实是人类窥见万千世界的最大阻碍。然而人类却将祂们高高举起,毕恭毕敬的崇拜着。

  想到这里,眷叹了口气。

  神明并没有“道德良心”,人类创造的概念对祂们来说并不适用。但眷会感到愧疚。

  “你...  您为什么叹气?”少年问。

  少年是眷唯一的侣伴,眷很喜欢这家伙——喜欢这个屁颠屁颠跟在神明身后的人类。

  “你不应该问——‘为什么神明也会叹气’吗?”眷仍旧伫立在山顶的亭子下,瞥一眼山底无边园圃,又把目光放在少年脸上。

  少年有些不自在,他假意看向别处要扭开头,殊不知绯红已经爬上耳根。

  眷是神明,少年是知道的。但他还是会不自觉的在流逝的时间里将眷的定位从母亲改变成姐姐,甚至再变成...

  她在他幼年时施以援手,十余年间的相处让他无法分辨那些复杂的情感。

  “什么也没想,觉得就这样荒废了你几个小时的生命实在可惜,所以叹气。”眷看着少年的反应,半开玩笑说道。

  “神明也会在乎人类的生命吗?”少年背过身,单薄的背影落在亭边。

  “当然。我在乎每一个人的生命。”眷回答,“走吧。去别处看看。”

  少年“嗯”了一声,语气藏着难以察觉的不满和失落。

  这样热爱人类的她,是否会把人类之中这样一个渺小个体的示爱当作浮沙看待呢。

  “越人。跟上。”在少年正走神时,眷回头催促。

  越人是眷为他取的名字。他本无名,是眷给了他这样一个代号——“青木越人”——少年一开始对这个名字无感,也许是在日久生情里爱屋及乌,他变得愈发喜欢这个名字。

  “好。”越人的声音淡淡的,和眷一样——淡淡的,淡到让人在与她相处时如水般失去自觉,淡到仿佛世间万物都能掩盖她的存在。

  他很清楚自己在眷的眼中不过是沧海一粟,是眷无限旅途中并不精彩的一瞬灯火。

  罢。

  这样也好。在她平淡如水而又漫长的岁月里能够闪烁一瞬,能让她驻足一刻,这样已经够幸运了。

  其二

  眷这几天偏爱山林与鸟兽鸣虫,夏末秋初天气变幻,在山上时经常因为气温骤变需要添衣。

  背着行李的越人的作用此时就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眷偶尔也会想——那个越人明明就在几日前还是孩子,怎么一眨眼就长成了面前这个俊俏的少年呢?

  “时间”对神明来说是最难以捉摸的。祂们感受不到。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您是神明,怎么还需要顺从世间四季冷暖呢?”越人问。

  一深一浅踩在落叶铺出的小道上,眷偶尔会为了避免踩到小兽或昆虫而小心翼翼的迈大步子:“神要来到这个世界就得用能被这个世界接受的躯体。现在这副身体是我捏的,也算人类呢。”

  也算人类,可是不老不死么?

  越人看了眼眷的背影,也小心翼翼的注意起或许会在他脚下丧命的小生命。

  “捏出来的?您本来不长这样吗?”越人看到眷差点被树根绊倒,急忙伸出手攥住了眷的手腕。

  “我就长这样。这具身体是我按照自己的样子捏出来的。”眷并没有拒绝越人有些冰凉的手,“你的手好凉。要加衣服吗?”

  就长这样啊。

  那是应该的。这样这样美丽得不可方物的脸才配得上神明的身份吧。

  “不加了。到了您要去的地方再加。”越人回答。

  “还是加吧。”眷停下脚步,“地方还远。来,行李给我。我帮你穿上。”

  “我、我不小了。”越人差些没刹住车,他和眷的脸离得如此之近——近到他能清晰看到眷眼角那颗浅浅泪痣,看到眷银白色的上下睫毛。

  有点烫,或许是脸又红了。

  “也是。你长大了。”眷想了想,没有再坚持。

  越人红着脸打开行李,找出一件加厚了的斗篷披在身上。

  “穿好了?”眷的眼神总让越人无所适从,那样平淡但柔和的目光让他在一次次不自觉里放大自己的情爱。

  “穿好了。”越人攥紧手里的行李,另一只手还轻轻握着眷的手腕。

  “不知不觉间你已经这么大了。”眷继续脚下的路,她不止一次感叹过如此不能捕捉的岁月在人世留下的痕迹,“按理说神明是不能影响人间世事的,当年救了你,我回去可是要受罚的。”

  “我这条命就是您的。”越人垂眸,“永远都是您的。”

  “过好你的人生吧。”眷不在乎越人这句誓言,她也不希望因此将一条生命束缚在她永无止境的旅途里。

  可是往后我的人生只有你了。越人默默想着。

  其三

  长途跋涉后,生机盎然的山谷的出现让眷感叹不虚此行。

  阳光明媚,穿过树叶后斑驳的金黄和青蓝色野草显得如此协调,鸟鸣在这片无人踏足的幽静地中泛起回音。

  美中不足的是远处清晰可见的山洞旁全是白色蛛丝,有些被杂质污染的蛛网显得碍眼了。

  “我记得那个山洞之前不是这样的。”眷对越人说。

  “我可以帮您清理。”越人说。

  “别。就让它们好好寄宿在那里吧。”眷微笑,“要不要去看看?里面一定有许多小生命。”

  “您想去,我们就去。”越人说。

  其四

  山洞里的光线并不好,眷在洞口观望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涌动着,蛛潮很快一浪接一浪的袭来,这些依靠游猎生存的生物觐见般停留在洞口,眷的面前。

  “哎呀,这是干什么呢。”眷俯下身,看着密密麻麻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蜘蛛群,她甚至伸出手让几只小蜘蛛爬上她的手臂。

  “它们说,感谢我能来见它们呢。”眷又说,“它们的‘母亲’因为行动不便不能来参见我了——没关系,生老病死是不能被左右的。你们决定好新的首领了吗?”

  越人并不惊讶于蜘蛛有思想或是眷能听懂它们传达的信息之类的事,他只是静静站在眷的身后。

  “这样啊。那你们可要好好考虑。”眷看起来像自言自语般对蜘蛛群说道。

  一只小蜘蛛停留在眷的肩上,好像不愿意再走了。

  “有‘母亲’和‘首领’的巨大蜘蛛群,真少见。”半晌,越人才憋出一句话。

  “它们很早以前就定居在这里了,听它们说,肩上这只小家伙是它们的‘母亲’最疼爱的孩子。”眷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肩上的小蜘蛛,“这孩子看起来很喜欢我呢。你愿意跟我走吗?”

  “这样啊。我不能保证你能吃饱饭哦。”眷看起来在和小蜘蛛沟通。

  “那你可得自己找吃的。”眷又继续说。

  越人看不懂这些,他沉默着把头转向洞外。

  其五

  眷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相处的神明了,她的包容让所有看似无理的要求显得平常——她也是最随遇而安和顺其自然的神明,对她来说不论何处都是归宿。

  她本就是游荡在世间的,既然如此爱着世间万物,那么在拯救一条生命或是成全一个愿望前,神明的惩罚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这么一看,眷其实还是最不成熟的神明。

  小蜘蛛就这么安静的待在眷的肩上,跟着她不断游历在人间山海里。

  眷的终点站在很远的地方,去往那里要穿过一片海。

  那是一个叫做“夏州”的国家,她的兄长——名为“稻”的神明伪装成人类,在那个国家担当着国师的角色。

  越人毫无怨言,不管多么遥远的国度,他都可以陪伴眷前往。

  “神明之间也像人类一样有血缘关系吗?”越人看着前方的眷,她肩上的蜘蛛最近似乎长大了点。

  “当然。用人类的理解来看,我们就是一个家庭。我有兄长,有姐妹,有叔伯,有姑母。只不过我们的诞生与人类的交配不同,我们是由这个世界上的概念孕育的。”眷回答。

  “您是由什么概念诞生的?”越人问。

  “爱。”眷答。

  爱啊。爱...

  由爱孕育的神明,并不能理解自己这样渺小的生命所期许的爱意。

  “我的兄长则是被‘丰收’的喜悦所孕育的,他代表着丰饶与务实。”眷又说。

  小蜘蛛听到这句话,蹭了蹭眷的脸颊。

  它喜欢“丰饶”。“丰饶”意味着吃不完的猎物,对于一只小小的需要靠捕猎来维持生存条件的蜘蛛来说,“丰饶”意味着无忧无虑的享受一个生物最大的需求——“食物”——的馈赠。

  眷在这段日子里真的没有管过小蜘蛛的生存问题。

  眷是不会杀生的,她甚至不用吃饭。

  小蜘蛛只能可怜巴巴的自己狩猎些小虫子或者等待越人帮它抓来点蚊虫苍蝇。

  “你应该会喜欢我的兄长呢。”眷对小蜘蛛说。

  小蜘蛛轻轻叮咬眷的脸颊以示赞同。

  这对于蜘蛛来说算是“亲吻”吗?越人突然想。他一时间有点嫉妒这只小蜘蛛了。

  “他可不会平白无故的给你带来猎物哦。他只能保佑你能狩猎到的小虫子更多些。”眷轻轻说道,她又用指尖点了点小蜘蛛的头。

  希望她也能这样拍拍我的头。越人想。但这样一来她好像把我当成小孩子了,还是算了吧。越人又想。

  小蜘蛛不满的趴下身子,睡在眷的肩上。

  其六

  小蜘蛛越长越大了。某日以后,它以一日几公分的速度疯狂膨胀,直到现在能够驮着眷行走。

  小蜘蛛有点抵触越人,后者只能在它和眷身后跟着,还要注意小蜘蛛偶尔加快的速度,以免跟丢。

  这在小蜘蛛看来是在跟越人游戏,但在越人看来就是单纯的折磨了。

  前方是一座建立于海滩边的城市,要想去到夏州,只能通过这里坐上船。

  “如果蟢子能游泳就好了。”眷惋惜道。

  “蟢子”是眷给小蜘蛛取的名字。话说回来,小蜘蛛竟然真的可以分辨自己的名字。

  蟢子趴在地上等待眷爬下它的身子。蟢子在这几日越长越大,甚至大得异常,它因此害怕别人因为它的样貌而恐惧。

  “不会有人伤害你的。我和越人都在呢。”眷摸摸蟢子的头。

  蟢子“吱”了一声,又“嘶嘶”的蹭起眷的腿。

  “它为什么能长这么大?”越人压不住心里的疑惑。

  “嘶!”蟢子抗议——或是拌嘴般叫了一声。

  “它说...关你屁事。哈哈哈。”眷捂嘴笑道,爱抚蟢子的动作未曾放慢,“这姑娘好像很喜欢跟你拌嘴。”

  “姑娘?”

  “它是雌蜘蛛呢。”眷回答,“它现在还在因为你以前把它看光光而念念不忘呢。”

  它不是一直都没穿衣服吗?蜘蛛需要穿衣服吗?

  “那...对不起。”越人不知道怎么回复,他对蟢子微微低下头。

  蟢子别过头,没有理会越人。

  “它说,那一次自己还小,就原谅你了。真是个腼腆的姑娘。”眷解释。

  蟢子的六只眼睛一直都是黑乎乎的,这一次越人倒是感觉到它翻了个白眼。

  真奇妙,他竟然能跟一只巨型蜘蛛对上话。

  “先看看近期有没有到夏州的船只吧。”眷打圆场,她指向码头边的闲散水手,“越人,你去问问。”

  其七

  能接受骑着巨型蜘蛛的女人和沉默寡言满脸杀气的青年的船长可不多。不过正好,这艘“湖中宝藏”号的老船长最不缺乏的就是“世面”。

  “能搭载您这样美丽的女士已经是我的荣幸了。”老船长脱帽致敬。

  “谢谢你。希望你的‘湖中宝藏’能够一直一帆风顺。”眷微微低下身回礼。

  “嘶。”蟢子竟然也俯下头致敬,这么一来却显得越人不近人情了。

  “...谢谢您。”越人明显是不爽蟢子的小心机,他很后悔一直把蟢子当成普通的蜘蛛来看待。

  不过他也不讨厌它。越人倒是莫名其妙的有了“同伴”这样的错觉。

  蟢子很显然特别得意,它在眷目光之外的地方嚣张的朝越人做了个鬼脸——不过越人能不能看出来就另说了。

  潮涌潮落让越人在这样的环境下有些头晕反胃,他不想理会蟢子,只是直直趴到船边吐起来。

  “这两天恐怕要委屈你。”眷拍拍越人的背,她尽量更轻些抚起越人,“撑不住要和我说,我尽量求船长靠岸。”

  “不。不要。”越人缓了口气,结果因为强硬挤出话语重新呕吐起来。

  眷继续轻抚越人,甚至连蟢子都抬起蛛腿敲了敲越人的头。

  只要能够继续陪伴你,这点磨难又算什么呢。越人看着波澜不断的海面,难免恍惚起来。

  其八

  船长嗜酒如命,若不是什么危险的境况,他每晚都会与船员、乘客们一起痛饮。

  船长对于酒的要求是很严苛的,今夜的朗姆酒也是经过他的各种精密挑选而筛选而出的。

  “干杯!”船长喊着,其他船员也应和起来。

  “干杯。”眷也高高举起酒杯,随后一饮而尽。她的行为引来一众船员的起哄欢呼。

  “女士,您的酒量看起来很好!”船长让一个瘦弱的水手给眷续满酒,又举起木质酒杯感叹。

  “生来就酒量好罢了。”眷与船长碰杯,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在撒谎。神明是不会因为人间的精酿喝醉的。不过她可以控制自己的状态——或是微醺或是大醉,只要气氛允许,她甚至可以让自己达到跟一众船员喝到呼呼大睡的状态。

  越人为眷挡下了不少酒,他并不知道眷这样永远也喝不醉的状态,他只想让眷舒服些。可惜他已经够难受了,一阵阵浪起浪落和酒精带来的眩晕让他吐了又吐。

  “蟢子,扶越人去睡吧。”眷在碰杯之余叮嘱。

  “嘶。”蟢子应了一声,粗暴的扛着越人转头就走。

  “您带着的这两位侣伴看上去很有故事,我可以斗胆询问吗?”老船长豪饮一口,重重把酒杯摔在桌上。

  “他们都是我的孩子。”眷再次喝干杯中的朗姆酒。

  “孩子?您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士,不像是...”

  “养子。那只大蜘蛛算是我的...宠物?但我也把它当成孩子看了。”眷尽量以人类能理解的角度解释。

  她现在正把自己控制在“微醺之上”的范围。

  “这么大的蜘蛛,我可从来没见过!”船长已经喝醉了,他竟然没有纠结于蟢子的存在,“养蜘蛛的美丽女士我也是第一次见——为了我们的初次见面,干杯!”

  船长又举杯,眷知道他已经不能再喝了。再这样下去,他第二天或许不能再爬起身掌舵。

  不过这位老船长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两顿酒就能屈服的人。眷选择举起杯再次干杯,以成全这位老船长。

  “啊啊,这让我想到我的妻子,她曾经也像您这样美丽。但她最后还是义无反顾的离开了我...为她曾经的眼眸干杯!”船长又举起杯。

  “为您的妻子干杯。”眷也举起杯。

  东倒西歪的水手和乘客之中,也只有眷还保持着清醒了。

  “干杯!”老船长附和。

  其九

  “真傻,为什么要为我挡酒呢?我喝不醉的。”眷的目光也许算得上慈爱,她一手爱抚蟢子,一手掐着越人的脸。

  “我..不想让您喝得太多了。神明也好,人类也好,我只想...用‘人’的方式,让您好受点。”越人的脸色很差。

  蟢子并不能理解几杯液体就能为一个人类带来这样的感觉,它求助般看向眷。

  “你不理解也没关系。人类就是喜欢用那些液体寻求快感,或者麻痹些什么。”眷摸摸蟢子的头。

  “可以看看我吗?求您了。”不知道是酒精的影响还是虚弱中下意识的渴求关怀,越人扭头看向眷。

  一段时日以后,越人的脸变得愈发好看了。如果他想,年轻貌美的女子一定会趋之若鹜。

  “我在看。好好睡吧。”眷挪开手摸了摸越人的头。

  我爱您啊。越人想。

  然而酒精的作用让他遁入混沌,他一闭上眼,就再也感知不到什么了——只有酒后的梦境在一片混乱扭曲的景象里,让他能够表达爱意,与眷相拥。

  其十

  夏州虽远,半月足矣。

  越人差点没能习惯脚下陆地的厚实感,踏上夏州国的土地时险些摔倒。

  “嘶嘶。”蟢子嘲笑起来,眷因此敲了敲它的头。

  “这就是终点。祝你们接下来的旅途愉快。”船长最后一次脱帽致敬,眷在他的眼中已经变得相当可敬——一位美丽得不切实际还千杯不倒的女士,在酒量至上的他的眼里已经是一位相当可敬的人物了。

  蟢子乖巧等待被眷骑上,越人揉揉太阳穴发问:“我们该去哪?”

  “这个国家的中心。访问了兄长,我的旅程也该告一段落了呢。”眷回答。

  港口,无边城墙仿佛要延续到世界尽头——这长城是为了防卫其他国家的侵入而建造的。

  甚至在眷一行人面前,还有一扇大大的、足以通过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船通过的门。

  这就是夏州。一座将自己禁闭于自己的世界中的国家。

  “这里看上去不是很希望我们通过。”眷笑了笑,“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自己能和兄长一样变成国师那样的角色,可以代表一个国家进入这里呢。”

  “您可以的。”越人说。

  他看着眷银白色的头发,又说:“您还记得吗,在人类眼里,拥有银白色头发的人都是最特殊的存在。他们可以为这个世界带来福报。”

  “哈哈哈,那是因为银白色头发的人都是神明呀。”眷摸摸越人的头,“走吧,他们不会拒绝我的到来的。”

  其十一

  “甄天逸”是稻目前用的名字,虽然这个国家的帝王明显知道他的身份,但他需要用这个假身份来骗过芸芸众生。

  他的任务——或者说他为自己设立的目标是让这个国家变得愈发强盛,直至称霸九州。

  无可厚非。

  神明总是会度过漫长岁月,在人间找找乐子,设立点目标,对自己的人民散播以厚爱,这是再正常不过的。

  稻和眷一样,对于神明的惩罚并不在意。或许这也算是新生代神明的个性吧。

  “国师,朕听闻在港口有位银发女子要求觐见。”夏州帝王说道。

  银发女子,那必然是自己的妹妹了。稻其实很久没有再见过妹妹,祂们神明之间的感情与羁绊其实十分淡泊,但他和妹妹之间的感情是很好的。他也想多看几眼来到人世巡游的妹妹。

  “圣上,臣斗胆提议——银发之人虽看似罕见,但与常人无误。不过如此特殊之存在想要觐见圣上,怕是有要事相求。”稻这样一个神明向凡人提议,看不出任何憋屈——他反而很享受这种角色扮演。

  对他来说,这样还挺好玩的。

  “那就见。国师提议,朕何时没听过呢,哈哈哈哈。”稻口中的“圣上”——也就是这个国家的帝王倒是干脆,“我看都是青年银发,那女子的身份与国师的关系倒是不必多言。”

  废话。帝王偷偷想,面对远道而来的神明,哪有不去迎接的道理。

  其十二

  稻在看到眷的到来时确实眼前一亮了。

  眷是他最疼爱的妹妹,也是最依赖他的妹妹。对于眷的宠爱甚至能让他放弃自己的短期目标——放弃辅佐这个国家的君王。

  “兄长,好久不见。”眷全然无视高高在上的帝王,用神明的语言跟稻打了个招呼。

  “妹妹!”稻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国师的身份,激动的握起眷的手。

  越人一时间把稻列为自己的竞争对手之一,就算眷对他的感情只停留于孩童,而且他知道自己无法胜过神明。

  “我很想你。虽然只有千年没见。”眷笑吟吟回复。

  “千年也够久了。”稻摸了摸眷的头,“你最近养了人类吗?还有那只很大的虫。你还是和原来一样,小动物不要养的太多了...”

  “他们不是我养的。他们在靠自己生存。”眷为自己辩解,“哥哥一直在这里游荡,都忘了我这个妹妹了。”

  “怎么可能,我一直想着你。”稻回道,“人世间好玩吗?我们好像都触碰了禁忌,回去估计要一起受罚了。”

  “那就受罚吧。和哥哥一起受罚好像也没什么好怕的。”

  稻笑了笑,继续抚摸眷的头:“我会跟你去领罚的。”

  “咳咳,国师,这位是?”帝王似乎是觉得自己没面子了,但这个国家的千方万计都取决于国师的提议——当然,在国师的辅佐下这个国家也不断向富强的道路行进。

  “失礼,这是令妹甄眷姝。”稻很快胡诌了一个名字。刚刚的对话除了自己和眷并没有人能听懂——而且帝王也清楚稻的真实身份。

  就算是帝王,也不可能为难一位神明。但在朝廷上,他也没办法视若无睹。

  可奈何面前的这位国师,其实是掌管着丰收之权的神明。

  帝王清晰的感知到稻对于人类的感情其实十分淡泊——对他来说,不断更换身份却又长期占有“国师”这个职位的稻,其实只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游戏中。

  这个国家的命运在他的带领下会走向丰饶的终点,但不够。还远远不够。

  他的祖父,父亲,历历代代的先皇们,他们的自我已然被稻豢养,这个国家再这样下去会完全沦为稻的玩具。

  沦为一个没有感情的神明的玩具。

  帝王要想办法找尽一切机会谋划,他要谋划出一件大不敬的“弑神”之计。

  他要让这个国家,让自己,摆脱稻的控制。

  其十三

  国师府内冷冷清清,看上去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委屈你在这里住了。”稻摸着眷的头,一只手指向其他偏房,“这里还算能住。你让那只人类和蜘蛛住在那里吧。”

  越人偷偷打量稻的脸,看上去和眷一定也不像。眷的眉眼看起来很柔和,藏尽对世间万物的怜爱——稻则一副气宇轩昂,气度不凡的样子,虽然相貌非凡,但身上冷淡没有温度的气质令人敬而远之。

  这样一来倒也看得出,爱神与丰饶神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稻比越人高半个头,对眷的爱抚总是自然得理所应当。越人并不太喜欢他。

  蟢子倒是没什么反应,它百无聊赖的追逐起一只路过的蚂蚱。

  越人听不懂这个国家的语言,也听不懂神明之间的交流。他只能静静站在眷身后,等待两位神明的谈话结束。

  “一直这样干涉,这个国家会逐渐失去自己的生命力的。”眷说。

  “我就是生命力本身。夏州怎么会失去生命力呢?”稻示意眷走近主房里,越人适时提起行李。

  “夏州已经失去自我判断的能力了。哥哥,你犯的禁忌比我要严重呢。而且你看,他们明明都是你的人民,可你却不曾把目光放在他们身上。”眷跟在稻身后。

  “哈哈哈。为什么要把目光放在人类身上?他们渺小得难以察觉。百年之间君主更替,历代先皇都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他们的身份对于普通人来说多么珍贵啊。可是在我眼中,他们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无聊光景。妹妹总是太善良了。”稻打开主房的大门,一股陈旧的味道并不强烈的延伸出来。

  “包括你身后这个人类。在我看来,他还活不过那只蜘蛛。”稻又补充。

  “可是他们是很可爱的。十年也好,百年也罢,转瞬即逝也算时间。再渺小的生物也有它存在的意义。”眷捋了捋刚刚进门时粘在头发上的蜘蛛网。

  蟢子看起来有点浮躁,它嗅到了不少同类的味道。

  在蟢子看来,狩猎食物时又多了几个竞争对手。只不过那些竞争对手很小,小到它们捕猎的食物还不够蟢子塞牙缝。

  “可他们仍然不值得我侧眼观察。更吸引我的显然是国家,一个巨大的由许多意念聚集而成的结合体。”稻拍拍衣摆,直直坐在主位上。他并不在意那些沉积的灰尘。

  “哥哥,这个百年度过之后你可以像我一样游历一段时间吗?看看那些人类吧。”眷没坐,她怕把衣服弄脏。那样会给洗衣服的越人添来不少负担。

  “你要求的话我什么时候没做过呢。”稻笑了笑。

  其十四

  近日以来朝廷之上并不太平。不知从哪流传出国师是妖孽的传闻,在恰逢最近边境混乱的状况下为帝王添了很多麻烦。

  同一时间中原地区出现叛乱,起义的叛军直逼帝都,正准备北征的兵力一时之间不能回到帝都护驾,民间一夜之间遁于水深火热之中。

  帝王因为一意孤行,命所有兵力调往北方,遭受了严重的代价。官员人人自危,不乏拖家带口潜逃者,现在最能靠得住的国师也因为不能动用神明的力量而无能为力。

  “怎么会这样。”并不是死局,但也让稻因此焦头烂额。

  眷来到这个国家有了一段时间,她对现在的情境毫不意外。不把人民放在眼里,一心只想扩张,终究要遭到反噬的。

  “现在的情况有些危险。为了你的人类和蜘蛛着想,还是赶紧离开好。”稻说。

  眷并不着急,她有能力保护好越人和蟢子:“没关系。再待一段时间吧。我想多见哥哥几面。”

  “好啊。”在稻看来只不过是一场游戏。比起眷,目前这个国家的形式对他来说微不足道,“只是一个国家罢了,实在不行我可以再去别处,重新开始。”

  “哥哥。人类的命也是命。最好不要让这些小生命错付了。”眷不喜欢稻的这种做法。

  “嗯。我想办法挽回。”不过一场游戏,但眷的提议还是会听的。稻答应下来。

  其十五

  半年后,国师于朝上遇刺。

  稻躲过刺客的利刃,与此同时一阵刺痛袭来。

  帝王站在稻身后,殷红色的刀子从稻的胸膛探出:“来人!捉妖!”

  众护卫涌进朝堂,百般兵器把稻架在地上,一时之间竟然动弹不得。

  “你计划好了。”稻并不惊讶,“策划反叛起义的是你。你把所有兵力以北伐的借口调走,就是为了借机让叛军发展。”

  “叛军在壮大一段时间后,北伐军赶回来时与其缠斗周旋,让叛军放缓了逼近帝都的脚步。”帝王帮稻把下半段句话说出来,“我趁着你这半年间因为妹妹的到来放松警惕,其实一直在谋划刺杀你的计划。”

  “我是不死的。”稻被制服于地,轻声挤出话来,“为什么?我明明可以帮你称霸九州。”

  “朕的子民在你的干预下民不聊生。这就是朕能够让人煽动起义的原因。”帝王缓缓开口,“如果眼中没有人民,那么夏州不需要神明。”

  “你假戏真做了。那些叛军真的想要你的命。”稻勉强抬起头,“以自己的皇位和性命作为代价驱逐我,你为了什么?”

  “为夏州的芸芸众生。”帝王还想继续说,但下半句话很快被喧哗声盖过。

  稻轻笑几声,咬舌自尽——或者说,“甄天逸”咬舌自尽了。

  稻并不会死。他的身体很快再重塑,出现在一片荒野中。这里仍然是夏州的土地。

  眷,哥哥可能搞错了。你说得很对。

  这一日,先帝被刺,君主更替。

  同年,帝都北迁,国号改为“稻华”。

  其十六

  眷要带着越人和蟢子离开这个国家。先帝残党以追杀白发异人为目的,在一路上给眷带来不少阻碍。

  越人还挺能打的。但在围攻下不得不败下阵。

  “快点跑吧,他们的目标是我。我是不死的,没关系。”眷把受伤的越人扶上蟢子的背,“蟢子,带他逃。”

  蟢子知道不能让眷失望,迈开腿就跑。

  “喂!她就算不会死也是会疼的!”越人因为伤势已经爬不起身了,“你想看她受伤吗!”

  蟢子脚下一顿,迟疑的转过身。

  追兵已至。

  其实蟢子胆子很小,人一多它就害怕。虽然长得吓人,但它完全不会打架。

  “嘶嘶!”蟢子豁出去了,迈开腿往回跑。它不想看到眷受伤的样子。眷那样柔弱的神明,应该会很怕疼。

  该死的,爬不起来了。越人啐了口血沫,在颠簸的蟢子背上努力抬头观察目前的形式。

  他和蟢子看上去像在送死啊。怎么有这么多人。

  其十七

  眷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蟢子杀人。

  这样天真烂漫还腼腆胆小的姑娘,本来不应该被扯入这场纷争。

  对于眷来说,一瞬间的肉身疼痛后再睁眼就能回到那个蜘蛛洞里了。她在夏州——现在叫稻华,停留的时间可能真的有点长。

  不过先帝应该也不会早早放她走的。

  以肉身与神明对弈,这场胜利实在令人折服。

  兄长败北的代价不过是神明禁行,眷承受得住,也不怕被牵连。可是蟢子和越人又是为了什么?

  眷捂着腹部的伤口,尽量撑起身子:“不要继续了。带着越人逃,听到了吗?蟢子?”

  蟢子充耳不闻。

  既然已经屠戮了一条生命,那么第二条、第三条也变得稀松平常了。和它平时捕猎一样,这没什么难的。

  就连越人也为了眷,让双手沾上了血。

  看着挡在自己和越人身前的蟢子,眷因为吃痛再次蹲下。蟢子看起来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直到越人在蟢子疏忽间被刺穿胸膛,却仍直直站在眷面前挡下利刃时,眷终于不得不做点什么了。

  其十七

  仿佛一场大梦,越人再睁眼时躺在蜘蛛洞前。蟢子的体型不知为何变得很小,小到和跟眷远行那天一样。

  可是越人记得,蟢子在异国已经被许多尖刀利刃劈开,最后倒在了青绿色血液里。

  那只长得跟蟢子一模一样的小蜘蛛从越人身上爬走,很快消失在洞穴里。蜘蛛洞不知为何变得安静异常,就连那些残留的蛛丝也没了踪影。

  烧焦的痕迹。触目惊心的痕迹。

  越人强撑着站起身,那些伤口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刚刚发生的一切却历历在目。

  眷去哪了?

  我的眷...

  抱着执念,越人独自穿过山林,不远处不知何时新建了一座村庄。看来是他们烧毁了蜘蛛洞。

  越人为蟢子哀惋。但刚刚那只蜘蛛并不是蟢子。除了自己,已经没有谁会为那个蜘蛛洞惋惜了。

  越人一时间不能接受蟢子和眷离开的事实,脚步不稳,摔在地上。

  眼下的景象变得模糊,越人难以控制空虚感,观望起四周后想要爬起身,去那座远处的村庄看看。

  可是他好像再也爬不起来了。

  在他失去意识前,只记得眷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活下去。”

  可是离开了你,我该怎么独自生存呢。

  其十八

  “走不动了吗?”

  听到声音的越人疯了般爬起,转头差点撞上眷的笑颜。

  “给了你一部分神明的力量之后,你也要变成和我一样不老不死了。”眷并没有拒绝扑入怀中的越人,“可蟢子已经完全没办法复生了。我只能重新给它捏了个肉体,但缺失了一部分灵魂的它再也不是蟢子了。”

  越人沉默着,然后抽泣起来。

  “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了。接受神明血脉的人类需要很长时间的沉睡来调解呢。”眷轻抚起越人的背。

  越人竟然控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现在的他,头发已然变成了和眷一样的银白色。

  他可以继续陪伴在眷身边了——而且可以就这样陪伴着她很久很久。

  “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回来看看蟢子的‘孩子’吧。”眷仍然平淡,但话语里混入了悲哀。

  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了,这个世界的变化会很大很大。我会和你重新游历一遍,跟你找回那些曾经的回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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