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期而遇的旧主盛婉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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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九字街住的大多是政府部门、银行的职员,人员并不复杂。盛墨住的公寓是一套二楼的三室房,西式装修,陈设时髦奢华,很符合时下年轻人的潮流。这套公寓也是盛墨感激唐钺的原因之一,自己从没有付过租金,也没见过房东,跟自己的房子一样住的踏实。
盛墨像小时候第一次走进盛宅一样,提着箱子小心翼翼地跟在盛婉真的身后,生怕这是个梦:“阿姐——,这个向阳的卧室您住吧,一会儿我去买新被褥”。终于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了,盛墨好像觉得安全了,又想小时候一样萌态故发:“我给您做红烧肉吧,现在我做饭可好了,您就在这住吧,不要再找房子了,咱俩住一起我还可以伺候您”。盛墨半开玩笑半撒娇地扮着仆人相,甚至讨巧地给阿姐行了一个打千礼,来讨阿姐开心,以前盛家老夫人都是要求仆人这样回话的,现在盛墨如此说话,是想起了以前的盛府,还有盛府里姐弟快乐的时光。
“盛墨,你混的不错嘛,房子如此雅致。把皮箱放在这个卧室吧。皮箱里的东西摆在书房里就行。我想歇息一下,不叫你不要过来”。盛婉真很客气地说完,就兀自关上卧室的门,留下盛墨一个人在客厅。盛墨一时语塞,他本来觉得安全了,有许多话想问阿姐,忽然门一关,他有点不知所措。幸亏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是王有思通知他回处里有急事。
“阿姐——”,盛墨小心敲了一下卧室的门,没有回应。盛墨只得在门外大声说去上班了。听见门里没有回应,盛墨只得匆匆赶往76号。
76号的地牢里永远都是鬼哭狼嚎,盛墨其实并不喜欢听到这种声音,这些从码头上被抓来的人,大多是年轻女性,还有与她们有关系的人。审讯工作本不属于他们分内之职,只是这半年来,身为总务处长的唐钺又兼管着安全处,而安全处的主要工作就是抓捕、刑讯、追踪要犯等,是76号最忙的部门,号称三处,可见权力的非同一般。
盛墨走了一圈,简单看了一下这些人,凭直觉盛墨觉得没有他们要找的人。但这些人基本也难以活着走出去了。三处会将这些没有疑点、没有价值的人交到保卫处,那里本是负责一些普通的坑蒙拐骗、偷盗抢劫等刑事案件,但这些人与反日有关,一般就是枪决,以免有漏网之鱼,这是原来三处处长于是则定下的规矩,日本人喜欢,唐钺也不好说什么。
盛墨直接来到唐钺办公室,看不出唐钺的情绪,他关上门,询问地看着唐钺。
“将这次行动的目标确定成个女人,是不是有点武断啊?”面对唐钺如此询问,盛墨也紧张起来,他当然想目标是个男性,可他知道阿姐风衣口袋里面的枪,阿姐的嫌疑目前最大,如果他跟风说可能不是女性,是否疑点更大,盛墨吓得不敢接下语。
“盛大小姐安排好了吗?”唐钺终于问出了这句话,他还是没有忽略这个疑点,这才是唐钺,什么也逃不过他的法眼。盛墨听到这句问话,心里倒是平静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没被抓到76号,一切都好办。
“哥——,阿姐住我那,谢谢您成全””。盛墨现在说的是实话。
“成全什么?”唐钺这话问出,盛墨就知道了不妥。
“您给我找的房子啊,让我特有面子,我姐是王府格格,一般住处她可看不上,但她啥都没说,住下了”。盛墨这样说的时候,才不是这么想的,阿姐才不是那种享受型的人,在盛府的时候,阿姐不仅对他好,对所有仆人都好,大家不敢向老爷、老夫人说的话,都会去求小姐。虽然小姐也不得老夫人欢心,但阿姐就是敢于担事的人,每次都替他们据理力争。阿姐不喜奢侈,就是爱看书,整天泡在书房里的时候多。之所以这样回唐钺的话,是盛墨觉得成全这话说的心虚了,好像阿姐真的是被成全放走的一般。
“盛大小姐出身名门,自当好好款待。她若满意,是咱的荣幸。他此次来沪,有什么可以效力的,但管直说,只要我能办到的。唐某一直也很是仰慕盛老夫人的威名,祖上也曾与盛府有过一些渊源,只是无缘拜会”。盛墨看着唐钺说这番话的时候,知道阿姐被怀疑了。
“哥——,我会照顾好阿姐的,谢谢您”。
“哥——,我觉得今天这些人都没什么问题,接下来咱咋办啊?”盛墨问的忐忑不安。
“问题还是有的,情报处的消息不会有错”。唐钺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说:“死了的那个男人赶紧查一下他的来历,还有他身上的物品。如果情报没有问题的话,我们这次行动有些莽撞,但愿嫌疑人是听到风声临时改变行程,而不是已经逃出了我们的视线”。
“情报处的消息也不可能次次准确啊,哥,我马上去查”。盛墨想赶紧走,阿姐来上海干什么来了,阿姐最好赶紧离开上海,这是盛墨一直魂不守舍的原因。
就在盛墨打开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唐钺叫住了盛墨:“我想请盛大小姐吃个便饭,你替我转达一下,看什么时间合适”。盛墨能听出唐钺的口气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好的,哥——”。盛墨答应一声,走回办公室的时候,身上的汗水已经浸湿里面的衬衫,他第一次觉得唐钺的陌生和可怕。
办公室的程立已经在整理交付保卫处的嫌疑人名单,看到盛墨一边摇头叹息一边让盛墨看:“这些人真倒霉,于连那个王八蛋手真黑,抓这么多人,也没啥可问的,也问不出什么,只能交保卫处了,让保卫处再审审,也就处理了”。
“有什么办法,咱就是给日本人卖命的,谁让他们坐那艘船呢”。盛墨一边应声一边看了下名单,有34个人。盛墨和程立的关系不错,没人的时候,程立这个秀才有点反动,啥都瞎说,牢骚是免不了,盛墨并不放在心上。于连是前三处处长于是则的亲戚,自然嚣张跋扈一些,吃喝嫖赌样样不落,还特喜欢钱,76号啥好事他都抢,对程立这种没有后台、性子又书生气十足的人,免不了颐指气使,程立对他没有好印象也是正常。但于连对盛墨还行,可能是看在唐钺的面子上,在外人眼里,盛墨和老金是唐钺带过来的人,而唐钺是公博先生的人,又是德国回来的高级专业枪械师,日本人对其特别礼遇。盛墨一无学历、二没背景,做事又狠辣莽撞,没有唐钺的关照,在76号盛墨估计只能做个打手。
“阿立,那个死了的男人有线索吗,我先出去一下,那个男人的情况打听出来赶紧通知我,今天行动不顺利,我等着挨训呢,我再去码头看一下现场,今天你多照应一下,也和验尸的说一下,要仔细些,现在一点线索没有,都不好交差了”。没等程立搭话,盛墨已经走出办公室,院子里唐钺的司机老陈在擦车。
“陈叔,你把我的车也擦擦呗”。盛墨嬉皮笑脸地凑过去,点一支烟放在老陈嘴上。老陈50岁了,也是唐钺找来的人。平时只管开车,基本不涉及三处任务,平时把唐钺和盛墨当孩子看待,盛墨也恃宠而骄、没大没小,搂脖子撒娇、打打闹闹的事常干,老陈平时也是爷们爷们地跟盛墨连打带闹。
“听说你家来亲戚了?”
“我以前在的盛府大小姐,对我很照顾的,多少年没见了,今天来上海扫墓的”,盛墨明白了唐钺和老陈聊过此事。“陈叔,我们这次失手了,唐先生没生气吧?”
“也不怪你,情报处向来听风就是雨,信息也不一定准。你要去哪儿啊?”老陈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能反映唐钺的心情,盛墨明白了,唐先生没有怪自己,但也没放过阿姐这个疑点。
“陈叔,我再去码头看看”,盛墨头也不回钻进自己车里。
车开到大行百货的时候,盛墨赶紧去里面,把能买的都买了,就是看见唐钺家里有的,吃的用的摆的看的,都买了一堆。最后才想起买了一套最好的被褥,自己单身汉的生活,尽管住在豪华公寓里,不缺被褥铺盖,但都被兄弟们留宿时用过,他可不愿意阿姐用这些大老爷们用过的东西。最后看账单时,吓了盛墨一大跳,自己五六年的薪水也不够啊。盛墨学着唐钺的口气问可不可以月结,得到的答复是概无先例。盛墨头冒出一层汗珠,他舍不得把这些东西放回去,阿姐要用的。盛墨慌乱中说唐钺先生月结呀,我为什么不行啊。经理不慌不忙地告诉盛墨,可以挂到唐钺先生的账上,但需要唐先生的电话首肯。盛墨经过一阵激烈的思想斗争,给唐钺打了电话,如实说了自己买的东西和自己的欠账意图,唐钺如盛墨预期的一样爽快答应了。盛墨终于如愿,用一大堆东西把车塞得就剩了一个司机座位。
盛墨又拐到大行百货旁边的胡同买了冠心缘桂花点心,这个是以前阿姐爱吃的那个牌子。盛墨一个人真的过的很随意,香皂没了,可以半年想不起来,米没了他可以半年不做饭,衣服也可以一星期不洗,他不是一个过日子讲究的人,但阿姐不一样,当年盛府的讲究,盛墨可是历历在目的。
盛墨第一次走进盛府的时候,才不到5岁,穿着孤儿院的衣服,已经很久没有洗过了。他怯生生的拉着阿姐的衣服,连眼睛都不敢抬,也没看见周围人的目光,只从每双快速移动的脚,知道人们在躲闪自己。盛墨当时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脏,但76号地牢里的犯人身上,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他有点受不了,估计当时自己比那些犯人好不到哪去。盛墨第一次进盛府的时候,还叫林阿福。阿姐也叫他阿福:“阿福,进来,不要怕。”当时他就被阿姐牵着手走进那扇挺高的大门、穿过大的院子、钻过紫藤花廊、绕过三排晾着的衣服,来到管家下人住的平房区。直到院里人不多时,盛墨才敢抬头看看院里的风景,院里比他曾经住过的外祖母家还要漂亮,尽管在外祖母家时经常被呵斥,但不挨饿,这是盛墨对外祖母家仅有的两个记忆。
“青梅,帮这个小东西洗洗澡,换套干净衣服”,那是阿姐用悦耳的声音,叫一个名唤青梅的十八九岁的女子帮他洗澡。那个青梅捂着鼻子把他摁倒一个大澡盆里用力搓他身上的泥,边搓边笑说这小叫花子脏死了,格格你从那里捡来的,不会有病吧。
“青梅,你好好给他洗洗就干净了嘛。好姐姐,回头我给你买一支发卡,你戴着见阿喜哥,好不好?”盛墨记得青梅更加卖力地搓他身上的泥,弄得他呲牙咧嘴。
小时候的盛墨瘦弱干巴,但不失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洗干净的盛墨穿着一件大大的青色长袍,腰间系了一根带子,穿了一双女士系带平底鞋,不伦不类,周边的老妈子仆人们笑成一片。只有阿姐摸着他的脸炫耀:“多好看的弟弟,走,跟阿姐吃点心去。”
被阿姐拉着手,仿佛拎着一个洋娃娃一般,5岁的盛墨被带到盛府那个4层的白色西式大房子里。盛墨第一次看见屋顶那么高、灯那么大,当然阿姐的房间也是极尽奢华,那种雕花的、躺椅一样的沙发是盛墨第一次见,盛墨在来到盛府2年后,才敢整个屁股坐在上面,还是没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情况下,否则会立即传到老夫人那里,随后就会有一位老嬷嬷拿着戒尺一样的长板子来打他二十下。当然每次挨打,阿姐都替他挨了五六下。阿姐那时的脾气就是厉害,老夫人不怎么喜欢她,总是找茬训她,但盛先生宠着她,所以只要盛先生一发话,老夫人就偃旗息鼓了。
从进入盛府的那天起,林阿福就有大号,叫盛墨了,是盛先生起的名字,依着阿姐的意思,盛墨会有一个叫盛开的名字,但盛先生不允。
盛墨小时候是一个乖巧的孩子,只是后来一直流浪、打仗,学的野蛮起来。小时候的盛墨,乖得像个女孩子,事事小心翼翼,见人都尊称姐姐哥哥伯伯婶婶,加上是小姐的小跟班,府里人对他还是很好的。老夫人跟前盛墨尤其懂事,尤其老夫人骂盛先生家门无后、愧对祖宗的时候,老夫人还会摸着他的头一边流泪一边恶狠狠咒骂不在了的盛夫人,此时老夫人会对小姐尤其地不给好脸色,就免不了忽然也对盛墨严厉起来,最惨的一次,是盛墨误会了老夫人的善意,想叫一声奶奶哄她开心,结果却换来一声“造次”和五十板子。从那次起,盛墨就记住了,这老太婆是一个坏人,无论她说什么都不能当真,都只能跪着假装一起伤心。尽管盛墨和仆人们都不喜欢老夫人,她经常惩罚下人,甚至不拿下人当人,尤其对小姐也不好,盛墨表现出恨老夫人的时候,阿姐还是会跟盛墨说不许恨老夫人。盛墨听阿姐的话,阿姐还是爱老夫人的,老夫人生病的时候,都是阿姐日夜不歇的照顾。盛墨看在眼里,明白阿姐真的不恨祖母,盛墨也就不恨老夫人了,所以还经常讲笑话逗得老夫人重新破涕而笑。盛墨的心思就是替阿姐尽孝,怕阿姐太累,盛墨是真的拿阿姐当亲人。但老夫人眼里盛墨始终还是下人,盛墨懂,所以从不曾越礼。但盛先生的态度就捉摸不透了,一直对盛墨有一种时有时无的亲切和排斥,吓得盛墨始终不敢靠近,所以盛先生是盛府里盛墨最不熟悉的人,最不敢亲近的人。即便如此,只要有阿姐在,盛先生就是一个老顽童,要多高兴就有多高兴,盛墨最喜欢看他们父女一起的日子,无论读书、逛大行百货、吃小笼包、遛鸟等等等等,跟在后面的盛墨都觉得无比幸福。
但好景不长,13年前盛府出了事。十多岁的盛墨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总之盛先生和林姨娘被人杀死在郊外,老夫人不堪打击一个月后也过世了,然后债主来了,把房子收走了,下人们也都散了,最后盛府大门关上的那一刻,门外就只剩下阿姐、盛墨和管家伯伯。
管家伯伯本想带阿姐和盛墨回东北老家,后来说东北也去不了。没有多长时间,管家伯伯在当铺当一件扳指时被混混盯上,路上遭到殴打。管家伯伯不愿用当扳指换来的钱治病,最后打电报叫来了书家舅舅,就病重撒手人寰了。
管家伯伯死前,跟阿姐说了书家舅舅与盛家的不睦,又拉着盛墨的手,说你好好跟着小姐,照顾小姐。盛墨满心欢喜地答应着,盛墨那时还是个孩子心思,只知道有阿姐在就有家,是弟弟、是奴才、是仆人,他根本不在乎。可书家舅舅在乎,管家伯伯一死,书家舅舅就反悔了,说什么也不愿带盛墨一起走,也不让他俩一起留在上海。书家舅舅用文明棍打了盛墨一下午,盛墨都要誓死跟着小姐,后来舅舅用文明棍打盛婉真,盛墨只能答应了,不答应他怕不服输的阿姐会被打死,那时的盛墨还是个好骗的孩子,长大后盛墨才觉得自己多可笑,书家舅舅匆匆赶来哪舍得打死阿姐,就是不想带自己去南京而已。盛墨几年后到南京辗转找到书家舅舅诊所时,诊所已经转让,看到诊所盛墨有点明白,书家舅舅养不起那么多人,不带他是有原因的。
阿姐后来过的什么日子,盛墨不愿想象,最好是奢华奢侈的好日子,所以到了自己这里,更不能让阿姐过穷日子,自己现在长大了,能挣钱养家了,自己应该养着阿姐了,最好能让阿姐过上以前盛府那样的体面日子。盛墨现在都有点羡慕于连了,于连平时吃拿卡要、贪污受贿、视钱如命,自己和程立还老看不上他。盛墨一边开车一边想,自己以后也要找机会多弄点钱,好让阿姐在自己那里住的舒服一些。
盛墨满头大汗把一大堆东西放到沙发上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阿姐卧室的门开着。盛墨于是大声嚷嚷:“阿姐——,我回来了,看看我买什么了?”
房间里出奇得安静,盛墨忽地觉得自己又唐突了。
“小姐,我回来了”,盛墨重新礼貌地说了一遍后,慢慢探头望向卧室、厨房、露台,都空空如也,所有东西都没有了,自己从阿姐箱子里拿出来的东西都不见了。盛墨不禁纳闷,只有卫生间的门是关紧的,带着最后一点点希望,盛墨走到卫生间门口,轻轻敲了一下门,没有任何反应。盛墨慢慢推开卫生间的门,又各个房间看了一遍,连窗帘后面都看了,没有人。
盛墨都有点含糊了,床上一点躺过的痕迹都没有,卫生间连一根头发一个溅起的水珠都没有,屋里所有物品都原封不动地待在原处,一点第二个人来过的痕迹都没有。盛墨勘察过无数现场,能复原到如此程度,绝对是同行无疑。
盛墨站在露台上,望着西北方向的那排红色建筑,初春的上海,柳色青青,夕阳西下。唐钺就住那栋红色楼房里,盛墨甚至能看到他家的窗口。盛墨慢慢点起一支烟,不禁遐想,要是唐钺知道阿姐走了,会是什么反应,反正自己心里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失望,是踏实了还是更紧张了。偌大的上海,虽然是76号,一个人故意要隐藏行迹,也是不好寻觅其踪的。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见到了,又这么快走了,阿姐,就这么一会儿,能去哪里呢。阿姐到上海干什么来了,身上有枪,盛墨忽然不敢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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