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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人生万事须自为


夜浓如墨,星光眨眼的四更天,刘一手便起来收拾妥当等着了。

  她又复习了一遍孔棋工等人昨日紧急传授的随侍王府家宴的规矩和心得,自己又从中提炼总结出四句随侍总则——即“非允勿视、非允勿听、非允勿言、非允勿动”。为着这四句话,她昨晚还有点小紧张,所以早早睡下,辗转无眠,索性又早早起身。

  其实让她紧张也有些激动的还另有一重因由——那便是可以见到神仙姐姐韦娘子了。自从得了韦姐姐的举荐进入四方馆后,她还没能当面向韦姐姐致谢。

  先前不当值的时候,她也曾抽空回了趟悲田院,原是算好日子去的,想着能遇到定期前来布施的韦姐姐,未成想却是扑了空。

  管事婆婆说打从寿王为老宁王守孝期满,京城纷传二人该完婚时起,到圣上有朝钦定了日子,韦娘子仓促出嫁,这其间好长一段时日,连她都未曾见过韦娘子了。初时,还能听到一些韦娘子的消息,待到韦娘子嫁入寿王府之后,便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了。

  管事婆婆说这话的时候,也隐约透露出对韦娘子现状以及婚后生活的忧虑。而院长倒是对此十分淡然,见刘一手担心的连饭都吃不下时,便语气轻松地说,虽然未见韦娘子,但一直以来,韦府以及寿王府的布施皆是只增不减,从中可见韦娘子的日子过的应是不错。

  院长的话让管事婆婆很是认同,连连点头称是。可刘一手听来,却越是为韦姐姐揪心,若真是过得好又何需旁证去推测呢?高门大宅里掩人耳目的面子把戏,她是清楚的,身在其间的苦楚与不便,定是韦娘子不能出门的真正原因,故韦娘子婚后现状若非自己亲眼所见,总不能放心。

  带着这样一份忐忑又期待的心情,她随着马天元上了四方馆的马车。他们此行配有两辆马车,她与马天元乘坐的是四方馆的公务用车,这是一辆制式简约的双马载人车,有棚顶和围布,装饰朴素,虽只设了两到三人的座椅,却也十分舒适。而另一辆是回纥客商自己租的三马彩绘官车,车厢宽敞的能站能卧,顶篷有彩绘和雕刻,四周围了层层纱幔,饶是谁看了都觉得显眼,都得猜测里头坐的是什么人?有着怎样超群的财力?可见回纥客商是下了血本了。

  五更二点,内城的鼓声刚刚敲响,坊正用坊钥打开坊门,车夫便扬鞭抽在拉马车的高头大马身上,马车轻快地跑了起来,他们排在出坊的车马行人最前头,车夫饶是觉得还不够早,还在不断催马快行。

  “睡一会儿吧?”车刚出坊,马天元莫名的给了刘一手这么个建议。

  刘一手微异,呢喃着才刚起来没多久并不困,却瞧马天元看向自己的目光透着一眼看穿的精明,是了,自己一夜未眠,面上的倦色和黑眼圈,必是被他看个正着。正想着说什么来缓解一下尴尬,省的他以为自己为了得到这个机会太过兴奋而被小瞧。

  马天元则说了一句“路有些远”,而后,便是抱臂合目,自顾自的小寐起来。

  刘一手原是没解这句“路有些远”的真实义,但在一次又一次“快到了”、“应该到了”、“怎么还不到”的期盼心情中,刘一手也抱臂歪头的睡了过去。

  这路程岂止是有些远,分明是非常远。

  等她再醒来时,这车马慢得像坐了牛车,刘一手忍不住将车窗帘布拉开个缝,窥视外头。

  难怪车把式着急呢!约是一个半时辰以后,也不知道行了多久,行到了何处,只见外头已是“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山野景象了。车道虽也宽敞易行,但架不住车马众多,便是越行越慢了。纵使如此,也有不慢的,眼瞧着窗外一辆镶金嵌宝的四马马车,紧贴着他们的车边飞快的抄了过去。

  刘一手不由探出半个脑袋,追视飞驰而去的四马马车,心中暗叹:“四马,是卿以上的才能使用的规格,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接触!这里头坐的又会是谁呢?公卿要员还是王爷郡主?”

  看了几眼,她又忍不住替韦姐姐担心起来:“这样金尊玉贵的人家都急吼吼地赶去寿王府赴宴,可见韦姐姐所嫁的当真是高门,只是这样大的家业,这宴会也必是盛大繁琐的,身为女主人的韦姐姐自然亲自操持,可她偏偏多有不便,会不会被人轻怠……”

  念头又转,韦姐姐虽然耳障口迟,但为人聪慧,身边又有个机灵厉害的侍女春熙,就算有所不便,必定能宴会料理的妥妥当当。

  看着窗外的车马,更觉得验证了自己的猜想:“看这些车马就知道了,都是奔寿王府去的,熙熙攘攘却忙而不乱,无一处剐蹭,也无一处拥堵,这都得主家事先安排妥当,又派了得力的小厮疏导才能做到,韦姐姐作为当家主母定是妥当周到的。”

  此时,马天元也醒了,正一动不动的打量着刘一手。

  刘一手脸上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让他勾起了嘴角,还她一个下午的班值是借口。他就是想带她来大唐一等一的富贵之地开开眼,见识下真正的贵族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往高了说,是帮她树立更高的人生理想,将来也能跻身人上。往低了说,也为激发她的斗志,别再窝身洗棋房,越洗还越有精神头了。

  往近了说……他想拉近和她的关系,不仅是亲疏远近上,还有阶层认识上,一会儿她将要见识到的享乐尊贵的生活,也曾是他的生活,也该是他未来的生活,如此这般的生活,他觉得适合与她共度,说共度或许可能过了,但是他想,若有她的参与,定是更加有趣的。

  刘一手看够了窗外景象,心中升起一个疑问,放下帘布看向马天元。马天元走神间来不及掩饰,两人的目光便直愣愣的交接上了。两人均是微微一愣,而后各自挪开目光。

  刘一手问出所惑:“马棋工,咱们不是去寿王府吗?怎么越走离京城越远,越来越偏僻了呢?”

  马天元眼波微闪:“之前怕你有压力,故没有细说。圣上友悌兄弟,慈爱子孙,在京城的永兴坊和兴宁坊建了十王宅,供皇子皇孙分院居住,生活起居由宫中宦官照料,一日三餐由家令侍奉,还请了学富五车之士作皇子侍读,精心培养。十王宅挨着兴庆宫的花萼相辉楼,圣上若得空,在花萼相辉楼凭高远眺就能见到各皇子,正统的寿王府在那里。”

  “就是把孩子们都圈养起来。”刘一手忍不住插嘴。

  马天元微微拧眉,似是怕她说出什么越格的话,赶紧续语:“但咱们这次随侍的宴席,办在寿王在京郊的别墅里。这处别墅,原是圣上念着寿王为老宁王守孝三年的孝心,又因其新婚,特将宁王留下的一处别墅赏赐给了寿王,寿王新婚后,便一直住在别墅里。”

  刘一手神色豁然开朗,心道,难怪京城里没有半分韦姐姐的消息,原是如此。这一念刚平,一念又起——寿王自幼由宁王抚养长大,她是知道的,所以寿王为宁王守孝亦很正常,只是圣上将宁王留下的别墅赏给寿王似有不妥。宁王可是有自己的子孙的,自家的产业被赏了外人心里必不会舒坦吧。所以,便有了这场由寿王在别墅内为宁王之子汝阳王办的寿宴,这便是礼尚往来吧。

  还有马天元一直在强调寿王是新婚,可她明明在悲田院听到的是韦姐姐嫁给寿王是做继妃,前一个妃子是名动京城的杨妃,自愿为婆母武惠妃守孝入了道观,如今已是太真娘子……所以,看似好意的赐郊外别墅,怕是就此将寿王远离皇城吧。

  所以,欲取先予,这便是上位者给你的“好”吧。

  天家父子所谓的亲情这里面有太多的弯弯绕绕,暂且不去管,重要的是马上就要见到韦姐姐了。

  马车终于停了,可算到地方了。

  一下马车,刘一手就愣住了。

  眼界啊,眼界,棋盘上的天地,与现实中的天地,迥然有别。

  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可还是震撼了。

  眼前这哪里像是王府啊,分明就是皇宫,从四方馆的露台上远眺中的皇宫,好像都没有眼前这般气派。

  一眼望不到头的府院高墙,朱红墙壁,琉璃碧瓦。单一侧开了三个府门,正中最高最为尊贵的门前,停的都是驷马马车,贵客下车后,由专职的小厮上前牵马赶车向后门而去,卸车喂马。

  较为尊贵的右侧门,停了不少三马车和两马车,也在下客,客人核对拜帖顺利入府后,车把式再自己赶车向后门而去,等着宴席散了接主人回家。而她和马天元所乘的车只能停在左侧门,他们二人下车后,车就自行返回了,白日里该是还有他用,等到点了再回来接人。人来车往,井然有序,丝毫不见吵闹争执之声。

  及进王府,更是一片奢华荼蘼。亭台楼阁不尽,花草山石不绝,甚至耳边听到的鸟鸣声都是从未听过的,应是珍稀至极的。

  宴席设在别墅内花园半岛上的蓬莱仙阁,为怕来客行差踏错,从入岛,地上便铺了导引的猩猩红毯,两侧悬了纱幔蔽目,细看才知非寻常纱幔,而是崭新的齐腰襦裙递相插挂以为宴幄。这是长安城的新风尚,以裙围幄,显示着主家的财力和不寻常的品味,还隐隐透着股可以肆意享乐,不受约束的纵情意味。

  又每十丈远设一女童子守着一盏高台燃灯,白日里便想着欢乐至夜的方便了。

  马天元带着刘一手和回纥客商汇合。回纥客商临行登上三马马车时的得意骄傲之情一扫而光,被大场面震撼后,畏手畏脚的打量着金碧辉煌的宴客厅和光鲜亮丽的来宾,寻找自己的位置和急于结识的主家、以及欲搭上生意线的宾客。

  马天元举止坦然又优雅的带着回纥客商和刘一手入了座,那神态做派,倒像有几分世家之风,刘一手见了,便想起了一个人,而后又觉得这种联想很是有些可笑,便努力将那人的身影从脑海里驱逐,更专注眼前。

  席上的饮食果品自是精美绝伦的,单是饮酒一样就让所有人开了眼,有酒盏却没有酒壶,只有一根根从梁上悬下的一端打了结的鹿肠,主家已经使人从屋上注了美酒于肠中,欲饮解开肠结,自己注入酒盏中便可畅饮。真正的想喝多少便有多少。

  周遭的宾客都在盛赞寿王府的奢华和主家安排上的妥当新颖。也有人小声嘀咕,看来新任寿王妃比上任杨妃更懂享乐,于长安城的规矩、人情关系上也更懂一些。

  刘一手却心中微沉:“韦姐姐此举做的……确实新鲜,就是有点……有点太过了,太过奢侈,太过放纵,且有些刻意讨好上流圈层恶趣的感觉,分明不像是悲田院门口那个白衣飘飘、人美心善的韦姐姐了。”想着、想着,越发觉得堵心,娘亲昔日曾说过,嫁人,便如女子第二次投胎,遇到好的,可让一个女子意气风发、如鱼得水。遇到不好的,可将一个女子前半生引以为傲的良好个性、才华抱负一一打碎摧毁,变的市侩庸碌、甚至面目可憎。那么,又是什么把韦姐姐变成这样……

  “寿王到!”负责礼仪章事的支客唱赞。

  刘一手忙抬眼望去,人太多了,视线被挡住了,她索性起身欠脚,终于看清了寿王和伴在寿王身边的韦姐姐——

  等一下,那不是韦姐姐,韦姐姐不长那样,也断不会打扮成那副堆金垒碧的模样。

  心里又是一阵烦乱,先为不是韦姐姐而失落,随即又为不是韦姐姐而高兴,看来今日这宴并非韦姐姐料理的。但转念又立时揪心起来,既不是韦姐姐,却能站在寿王身旁待客寒暄,以女主人自居,除了眼前这场宴会,后宅之中,必也是鸠占鹊巢,如此,韦姐姐境遇堪忧。

  刘一手的心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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