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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怜灵狐又见聊斋


时光如溪水潺潺流过。已是清晨,对面的山谷被茫茫大雾笼罩,大团大团的水汽沾染在墨绿的山坡上,那墨绿衬着雪白的水雾,好像茫茫大雪终年不散。

  氤氲的雾气慢慢散开,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远似烟霁近又空,非明非夜两朦胧。一天清露洗难退,几抹曙云遮不穷。远望天边月未消,云未去,又被朝阳染作红。

  “我该走了。”甄宝玉站起身来,说道。

  黛玉亦起身,道:“你这便要往大荒山而去么?”

  “此时不去,更待何时?”他长舒一口气,望了望天边的云,侧影倒有种说不出的潇洒气度。

  “林姑娘,在此拜别了,后会有期。”他朝她作了一个大大的揖,令黛玉不由又想起,在贾府与宝玉笑闹的时刻,他也总是这般赔礼。

  只怕是后会无期,黛玉默默想道,抬眼时,只见大步向前而去,背影带着一股苍茫的意味。

  他就这样走了么?黛玉有些发怔,突然脱口而出道:“你,不去向穆老先生拜别么?”

  “君子之交淡如水。何必徒增伤怀。”他回头,朝她淡淡一笑,又决然转身而去。

  “相见争如不见。”黛玉静静望了半晌,亦举步离了那溪边,却是朝那石楠花海而去。

  如上回一样,黛玉瞬间便到了竹舍门前,倒是把怀内的雪灵唬了一跳,愣愣望着黛玉,眼内满是不解和惊诧之色。

  正巧竹舍之门吱呀一声,开了。

  仍是那一头银丝的沧桑面容,仍是一身粗布蓝衣,神情不如初次诧异,却更见冰冷。

  “穆老先生。”黛玉对其淡淡一笑。只是怀内的雪灵十分不争气,先是满眼期盼的望着,见他面色甚是漠然,便又慢慢垂下头来。

  “你三番两次来此,到底是何居心?”他冷言冷语。

  上一次,黛玉不知前尘旧恨,也就罢了。然此次,黛玉却是为证实一件事而来,便也不计较他的话,只启口说道:“我来此,只为它。”

  穆清言看了一眼雪灵,却又立刻扭头说道:“我并不识得它。”

  “白纤尘,你也不识么?”黛玉却扬声问道。

  他身子一震,眼内满是难以置信,嘴唇抖了半日,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为何——”而黛玉怀内的雪灵,也是身子一抖,竟从她怀中滚落到地上,那对晶莹的圆眼,霎时睁得更大,更显通透了。

  “我为何知晓此事,对么?”黛玉蹲下身,轻轻抚上它的背,“不如我说个故事与你听,如何?”

  那一人一狐竟无半点声息,唯听见秋风扫落叶,沙沙作响。

  黛玉欲将雪灵抱起,见它却倒退几步,便叹了一声,站起身来,缓缓讲起一个故事:“仙狐白纤尘修道刚成,经不住人间烟火,与穆清言公子相恋并定下终身。不想那流云山庄的少主上官流云目睹了白纤尘的美貌之后,便想将其占为己有。知晓穆白二人之婚约后,上官流云趁着自己的势力,暗下重重阴谋,致使穆家败落。为救穆清言,白纤尘被迫答应上官流云的条件与之成亲。在流云山庄大办婚事之日,穆清言前去评理,惨遭家丁毒打。此事后被白纤尘所悉,便在新婚之夜怒杀上官流云。一场大火,将流云山庄化为灰烬。然穆清言不明旧理,或许只当那白纤尘乃攀权附贵、喜新厌旧之女子,不愿再与之相见。”

  “你——究竟是何人?”声音虽极力平静,神情却是不能骗人,那满眼的悲戚无奈之色,道出了他的心事。

  “老先生,先听我将故事讲完,可好?”他不语,也算默许,黛玉继续说道:“白纤尘,她不温柔也不贤惠,她性情直接又痴情,亦胆小且怯弱。她可以怒杀上官流云,可以固执守候穆清言一辈子,却没有勇气与穆清言当面对质一番,难道不可悲,不可叹么?”

  那雪灵正俯在地上怔怔的望着,眼内早已水波荡漾,似乎一眨眼,那泪便要滚落下来。黛玉看了一眼那年老的穆清言,见他亦是背对自己,背影之倔强倒似当年,只是不知心内若何?

  黛玉叹了一声,又道:“再说穆清言,如果没有白纤尘,他会平安富贵一生,读他的圣贤书,即使入不了朝堂也会是个文人雅士。可是世事多变,他遇到了白纤尘,他被歹人陷害,他家道衰败,他沦落到在山谷隐居,一住就是一辈子。当他在竹屋里独守枯灯时,当他明明知道白纤尘怯怯地在暗处守护他时,心里想的是什么?难道,一定要躲在梦与季节的深处,听花与黑夜唱尽梦魇,唱尽繁华,唱断所有记忆的来路么?”

  “我,何尝不知道——”他忽然回头,泪流满面。多少年了,果真,自己一直都在唱断所有记忆的来路啊!

  “穆老先生,我不知你当年为何这般决绝,我更不知,既已相知相惜,为何又要试图相忘。五十年都过去了,为何你还是不肯见她一面?有多少理不清的事情,都一辈子了,为何还要这般固执呢?这五十年,于你,不也是一种折磨么?”

  他呆立半晌,忽而笑了,只是那片笑容里,反透出更浓郁的悲哀之色,所有的冷漠,竟都化做了一片惆怅,“是我迂腐。”他重重一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时的她,我如何会忘?”雪灵身子猛然一颤,泪已落下。面颊上那两丝红线,沾染了泪水,竟如血泪一般刺目。

  往事如风。当年,她在那泉边戏水,那般娇俏可爱的模样,令他怦然心动。她说,她来自山林间。他知她乃是一只灵狐所化,却不在意。狐若有情,又与人有何分别?他喜她不沾世俗之气,更喜她的灵动清澈。二者互生情愫,而后谈及婚嫁。本是一切顺心,谁知——半路杀出个上官流云。之后,便再无顺意事了。先是自家的铺子被吞并,虽说自己不善经营,生意清淡,但若不是上官流云强行买去,好歹也是一门进项。如此,倒也罢了,身边还有她,也是一个安慰。然自己错了,厄运才刚刚开始。她不知为何忽然离开了,自己再也找不着她。

  直到有一日,他听见村民议论,说是上官流云要娶亲了,迎娶的人,却是她!他瞬间明白,原来,一切都是因为她。他不知该爱还是该恨,只觉当初那些柔情,已全化作云烟,统统都是飘渺难寻的。他气!怪道“红颜祸水”,她果然是个祸水。若不是她,若不是她——他终究想要个说法。他去了流云山庄,在庄内大办婚事之日。但是那里是讲理的地方么?迎他的,唯有拳脚相加罢了。

  他们将他囚禁于柴房,他双手被缚,满含屈辱看着他们扬长而去。孰料那夜,忽发起大火,流云山庄混乱不堪,众人急于逃命,谁还管他的死活。在他心中绝望时,柴房门忽然大开,眼前一个白影闪过,竟是一只白狐。他知它便是她。它为他松了绑,便直直朝门外跑去,跑至门口,又回头深深向他望了一望。他知它是要带他走了。他跟着它,穿过慌乱的人群,穿过乌黑的烟尘,狼狈回去时,已是伤痕累累。它许是用了法术,灵力大减,一时幻化不出人形。它只偎依着他,不料他却勃然大怒,直说它是个害人的妖精。他不理会它哀戚的神情,将它赶出了家门。

  他在家中大病一场,几日下不得床榻。大病初愈后,他缓缓踱至窗前,只觉所经历事恍如南柯一梦。阳光耀眼,他连忙伸手去挡,却在指缝间,瞥见了一个雪白身影。目光凝注,眼内白衣胜雪,如梦如幻。

  那棵茂密枝叶的大树之下,一寸秋波婉如清扬。她就那样静静立于树荫下,望着窗内的他。

  他心内一颤,却再也不想见她。他转身欲离开窗边,她忽然启口:“你果真这般不想见我?”

  他身形一顿,却并未回头。一阵沉默。

  “你怎不说话?”她问,“怎不问我缘故?”

  “何必问,”他冷笑,“你既已做了上官夫人,还来找我作甚?又成何体统?”

  “上官流云死了。”她道,“我只是一个妖精,也不知什么叫体统。我只想问你一句,可还要我?”

  他默然不语。

  她忽然凄然一笑,那水杏一般的眼眸内满是失望之色:“原来你也和世间的男子无甚分别。”

  他仍是不语,亦不回头。

  良久,他终忍不住回头看时,那窗外大树下,空空如也。仿佛她从不曾来过。

  “是我,当初太对它不住。”老人苦笑,默默望了那雪灵一眼,眼内不再有决然之意,更多的,倒是怜惜。

  “你为何不懂?”他叹了一声,问道。

  那狐自是无言的,唯眼内泛起阵阵波澜。黛玉却替它问了:“不懂何事?难道只因她是狐么?”

  他却是摇头:“虽说自古以来人妖殊途,可是有时妖的感情倒比自私冷漠的人还要至情至义,我又如何会嫌弃?”

  “那是为何?”

  他又是重重一叹,望着雪灵半晌不语。

  “我知是你救了我。”他忽而潸然泪下,“五十年前,五十年后,我都为你所救。我岂是,那忘恩负义之人。我并不当你是那攀权附贵之女子,囚禁在上官府的柴房内时,我已想通,你定是有那不得已的苦衷。可是,那一夜,那场大火,那么多的人命死在你手。有些人是作恶多端,然有些却是无辜受牵连。你杀戮太重,已成了我的心结。我知帮我建了这个竹舍的人是你,我知为我设了这石楠花阵的人是你,我也知道,每日你都悄悄躲在我窗外守候,每夜定要等我睡了之后才肯离去。我都知道。但是我穆清言,不该是你所钟情之人。数十年弹指间过去,可你的心一点也没变。我想叫你走,你却从不敢和我相见。你为我失去了毕生的修为,我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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