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雨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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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戌时初刻,夜风穿堂入户,将案上摆正的麻纸吹得沙沙作响,窗棂也在不住地颤抖。我起身关窗,抬头但见,夜空阴郁,天边云团如墨潮涌动,整片玄宇都被紧紧裹挟而住。
今日,这天上乌黑的云团汇聚了数个时辰,却愣是不下一滴雨,真教人心底躁动,毫无睡意,更无心抄书!
案侧竹篓里,皎皎似也在里头待得不胜其烦,直发出窸窸窣窣的乱撞声。
入府数月,皎皎反倒清瘦不少,看来这府中草料,并不合她口味。
我趴在几上,愁绪满怀,歪头瞥见榻边曹丕留下的那只小药瓶,遂又起身将其取来,兀自涂抹在指关节间与手心上,倒真清凉了不少。
瘫坐在地,精神恍惚,回想起白日的刀光剑影,仍心有余悸。
是不甘么?是忧惧么?除了怅惘地困囿在这座金丝笼中,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原本在曹府中,唯一让我觉得骄傲的,便是比其他姊妹多看了几本经书。而今,“女博士”的人设,竟在众人面前化成灰了。
一个心高气傲的汉语言文学大学生,连《礼记》都搞定不了,连《女诫》都读不进去,丢不丢人啊?
于是我愤懑爬起,开始提笔疾书。
《女诫》不过两千余言,我用硬笔握姿,且用简体行楷飞速抄写,于是两个时辰不到,我便往书橱中翻寻《小戴礼记》去了。先前从清河来邺城时,便向叔父借了不少郑玄的经注,都是他的亲笔抄录。我那时想着,抄录原文的同时,还能一览郑玄注解风采,也算罚抄的意外之得,心中便多了丝丝快意。
可当我一夜未眠,抄至天明,正欲搁笔休憩时,忽而察觉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我竟误将汉代流行的《礼经》,当作《礼记》来抄了!
《礼经》是三礼之一,又名《仪礼》,为汉初高堂生所传、刘向编次的今文经学。自先秦传至汉世,共十七篇,约五万六千余言,主要记载周代的冠、婚、丧、祭、乡、射、朝、聘等各种礼仪,多为士人之礼,故而汉初又唤《士礼》。而《礼记》在汉朝并不叫《礼记》,也不是“六经之一”,是后人对于《礼经》的注被辑录起来唤作的“记”。《礼记˙内则篇》则是封建士大夫家族女子的必习篇目,主要讲的便是如何侍奉父母,以及女子如何孝敬公婆,兼及饮食制度等。
前世大学古代汉语课上,老师从古今经学之争讲起,还格外提点过三礼的区别,而今忙中生乱,竟将专业知识忘得一干二净,抄了半夜而不自知。
我愤恨不已,将写满的一摞麻纸都扭成一团,砸往室内角落里。
也不知是不是出于报复心理,我连抄《礼记》五日,期间只是短暂打盹休息一两个时辰,油灯被我用完一盏又一盏,侍婢们送来的饭食,也基本无所拾取,偶尔发困,稍稍放缓进度,却终究赶在第五日申时之前,完整抄完《小戴礼记》全卷。
落笔之刻,窗外惊雷滚滚,乍起春雨,手中所执之笔也不慎掉落于地。
雨,雨……真的下雨了!
在乌云笼罩中沉闷了数日的邺城,终于迎来了雨落之时!
仿佛得到解脱,真正步入新的一年。
春雨过后,会云销雨霁,重现春阳吗?
一时间,欣喜与恐惧交织,幻化作巨网,将我网在席垫之上。
竹简堆积如山,我闭上眼,双臂横张地躺着,大口喘着粗气。右手发麻,几无触觉,我侧身盯着适才跌落在地、遍染墨渍的毛笔——它真如死物一般,躺在那儿了。
再怎样狂躁不安的心境,终不免归于心如刀割的死寂。
惠风入室,凉意蔓侵,薄帷乱舞,春风掠过春雨,带来湿润的气息。
我实不愿在这大好的春日无病呻吟,也极其憎恶姿态忸怩……
可一滴清泪,悄然滑落,好似短刃,划伤了我的鼻梁与右侧脸庞,唇齿止不住地打颤,面目悲伤得已经扭曲。
手腕酸痛难忍,眼皮沉重无比,我勉力支起身来,跌跌撞撞走到食案旁,从狸猫纹漆食盘里胡乱抓了两张胡饼,并用叶包揣入怀中。
我迈出房门,径直往西院走去。
北方的春雨,比不得江南春雨缠绵,可即便细小,也似利刃刺肌。漫游的路上,清风伴惊雷,反倒让我头脑清醒不少。然春雨初降,万物复苏,这满院春色,仍使我徒生悲戚。
走了不多远,天色便已昏晦不明,且有增雨之势。沿途并未逢见府中仆婢,我遂拐入尚未修缮好的幽园,欲寻一隐蔽处坐听幽雨。
隐约见着一座水榭风亭,我探手遮住头雨,疾步往亭中走去。
四周悄然无光,伸手不见五指,我摸索着亭柱,缓缓坐于石阶之上,疲惫的身躯终于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雨势加急,淅淅沥沥,不曾有一滴落在青石砖上,悉数敲打在了人心。
倘若一个人本就浑身湿透,哪会在乎自己的绣鞋与裙摆被雨水溅到呢?
靠着亭柱,双眼迷离,眼前似又飘着层层薄雾。我低头吸了吸鼻子,双手捧着胡饼,一口啃了下去。
胡饼又冷又硬,我嚼着嚼着,眼泪便掉个不停。
仰面直望灰蒙蒙的天空,试图让眼泪倒回眶中,眼里却觅不见半点星光。雨水从檐上坠下,溅落在我冰冷的脸庞,与泪水交错纵横,最后又钻进了衣襟里头。
其实,前世这般年纪时,我是最爱听雨、赏雨、淋雨的了。
可偏是这雨,勾起我无数伤痛回忆来!
又想起,前世的青春乐园,早已荒草萋萋,十五岁的华年,我与最好的闺蜜,在雨中遥遥相望,哽咽无言,人生就此别道分离;
又想起,星月无光的冬至夜,有个呆呆跟在黑衣少年背后的傻女孩,羞怯、紧张与悲痛几乎要将她撕裂成碎片;
又想起,大雨滂沱的仲夏之夜,人民医院的楼梯口,风很大很大,刚满十八岁的姑娘啊,就这么孤苦伶仃地在台阶上坐着,紧缩一团,面无血色,魂飞魄散;
……
一时间,羞愧、憾恨、悲愤、孤怆、恐惧、绝望……百感交集,极端的情绪凝聚心头,如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春雨的凉意从脚尖直窜到头顶,我止不住地哆嗦,时时干呕觉得恶心,仿佛每一寸肌肤都正在撕裂、每一块骨头都正在碎裂,以至左手指甲拗断也并无痛感。
我蜷缩成一团,在惊雷中狠狠揪住头发,在亭檐下呜声痛哭……积攒了多年的委屈与悲伤,终于一发不可收拾地爆发了。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电影里,某个孤零零在这世上活了十八年的女主角,她突然从高楼上一跃而下,朝花般鲜活的生命,就那样惨烈地陨落成泥了。
我觉得她可怜,可我又觉得,活在这世上的人都很可怜,于是我癫狂着,又哭又笑。
……
哭哭笑笑好一阵,终于身心俱疲,我重新闭上眼,靠坐在亭柱下,手中还拿着那块早被捏得稀烂的胡饼。
“啧啧啧,这野猫抓伤了人,怎的还哭起来了?”
背后突然响起一男子笑声。
我一个激灵,忙转过身来,下意识后退,戒备心起:
“何人在此?”
“是我。”
男子并非男子,而是一名少年,他走近前蹲下,身形渐渐从黑幕中显现。
我定睛一看,方才辨认出是谁。
“曹植!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羞红了脸,双手掩面,恨不得找个地缝立刻钻进去,一时又忘了不该直呼兄长名讳。
“我?我怎么了?这是我家的林园,我如何不能在这儿呢?”
曹植貌似笑了,还十分理直气壮:“本公子向来有晚间到此亭读书的习惯,连月来都是如此。今日雨下得大了些,便在这亭椅上犯困打盹,焉知某某夜幕之时,会潜入此亭哭鼻子呢?”
我窘迫不已,偏过头去,只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西园偏远,来此读书,恐教人难以信服。”
“父亲欲扩西园至西城郭,掘清池、筑高台、修坂陂,妹妹难道不知么?”
曹植手上确实拿着一卷竹简,他一面拿简拍手,一面环顾四周,笑着叹息道:“此处风景十分美丽,且修缮之园愈发清静。吾闲坐亭中,听雨览卷,心中甚欢,只是不虞有人搅扰了这番惬意。”
“既如此,四哥仍旧看你的书罢,我走便是。”我稍稍缓和了惊悸之心,悲伤之情却犹未断绝,于是正要起身离去,却被曹植一把拉住手臂。
“慢着。”
没等我反应过来,黑幕中便伸来一只长袖,将我额头、脸颊、下颔及脖间的雨水,都细细揩拭干净。
“亭外雨下得如此大,你往哪儿去呢?”他轻声问道。
“能有此闲心来亭中赏雨,看来母亲命你抄的书都抄毕了,我倒是十分好奇,你是如何在短短五日内抄完那十万馀之言的?如此拼命,手指可还在否?”他似乎略有嗔意。
此刻,双手双脚与心仍旧冰冷,双颊虽早与冷湿的头发紧密相依,却开始渐渐升温。我眨巴着眼,愣愣地看着,黑夜中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原本棱角分明清俊的脸,在黑夜中只剩半个轮廓,五官也教人看不甚清,可曹植,终于又变回,我前世记忆里,那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我鼻头一酸,背过身去,终究不敢再看他一眼,也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话。
这数月在府中隔绝交际,与曹植,早没了初见时那般两小无嫌猜的亲近了,说是陌生的邻居,也无甚差错。
可他仍如初见时一般彬彬有礼,柔声问候道:
“适才你是怎么了?”
“……”
我涨红了脸,快把脖子缩进衣襟。
“这胡饼……难以下咽……难吃至极!故而……”
我试图为自己的难堪狡辩,可没来由的话,反倒令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曹植才缓缓说道:“此饼虽非佳肴,当世却仍有许多庶民连一口也难得,只能暴尸荒野,做这霖雨中的孤魂野鬼。阿缨既得了这饼,且须珍重,莫教他人夺了才是。毕竟此饼,虽食之无味,关键时刻却能救人性命。”
曹植像是话中有话,可我故作听不懂,于是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道: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啊?”我有些茫然地回头。
曹植却又笑了:“我是说,上回我送你的组玉佩,也有好些时日没见你戴了,便提醒你一回,那系佩的缨带子,须系牢一些!”
“哦……”
我抱着双腿,垂下眼帘,神情再次黯淡下去。
“四哥可知,为何明明是公子晏做错在先,我却受罚最重吗?”
曹植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起身,绕到雨亭案几旁,端坐下来,慢悠悠地从案底抽出火折子和一盏铜油灯,不一会儿,雨亭便被豆子大小的灯光点亮了。
而我,也渐渐看清曹植的脸庞,看得清他今日穿着深色的直裾。
“你素来与我二哥走得近,何不去问问他呢?”曹植浅浅笑着,用手掩风,只顾埋头照看自己的灯火。
“……”
我不知他是何用意,偏要再问:“四哥以为,三日前缨儿府前举止,何如?”
“有勇无谋,匹夫之举。”
曹植说得风轻云淡,毫不犹豫。
“怎么?四哥也觉得,应当讥讽缨儿不知礼教,野蛮粗鄙么?”
曹植沉默了半晌,语重心长地说道:“阿缨,礼教繁缛,于今世已难适用,然孔孟之道犹可循之以修身,譬若仁孝,为人子者,实不可忘。”
曹植见我不为所动,继续为我分析道:
“父亲常同我说,‘不期修古,不法常可’。所谓当下行仁,是教阿缨不到万不得已,切莫伤人。你有些言辞委实刻薄了些,虽贪得一时口快,却徒留口实,未若冷静思量,诱那何晏自失其言、自毁其行。
“那日大堂,母亲高坐于上,你纵然无错,也不可急躁莽进,据理力争啊;而尹姨娘几句唬人的话,你反倒放在心上,泄落了中气。即便后来抓伤了人,与你阿弟被撞伤仍是两回事儿,却被你弄得一地鸡毛。
“何晏德行有缺,本是理亏,何不寻母亲相助,向姨娘要得一番赔偿?既可是财物,亦可是登门谢罪。当堂对质下,自可使凌弱者屈从。”
我并不笑话曹植是理想主义,只是颇觉稀罕地问道:“四哥竟不觉得,缨儿身为女子,不该如男子一般刚强吗?”
曹植闻言,哼声一笑,目光投向亭外雨景:
“凡为人者,贤字当头,何分男女?阿缨不闻古之贤女,亦有炎帝少女,慷慨复仇,衔木沧海乎?不闻缇萦救父,勇言上书,强胜男儿哉?不闻女休任侠,当市杀雠,不惧白刃邪?如此乱世,更当效关东苏来卿,壮年刚烈,身没垂名也。仁与礼,贤与德,全在善之本性,而不受世俗所拘。”
我闻言颇为动容,心中隐约已寻得那与古人封建观念和解之法。
我又细细揣摩曹植所谓的“贤”字,他的“贤”似乎与这个时代的“贤”不大相同。
“缨妹妹,‘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啊。”曹植盯着我的眼睛,莞尔道。
我的脸庞挣脱了泣痕的束缚,终于露出久违的微笑。犹豫了一会儿,我鼓起勇气轻声说道:
“贤女既有仁、有孝、有义,礼也不当弃……适才,缨儿直呼了四哥的名讳,还望见谅。”
“诶——”曹植一本正经地摆手笑道,“吾亦敢直呼何晏之名,皆为同辈,何必在意?威仪繁重,反成羁绊,大礼岂可为小节束缚邪!”
我点头称是,蓦然想起阮籍那句“礼岂为我辈设也”。
正当我出神之际,身后忽又传来曹植的声音:
“如何,现下心情好多了吧?”
我抿嘴偷乐,旋即却又敛起笑意。看着亭外雨点渐小,我的心逐渐回归宁静,于是长叹一息。
“我讨厌雨。”我认真的。
曹植却不以为意地随口接上:“雨本身并无对错,你讨厌的,只是和雨有关的记忆。”
“……”
见我缄默不语,曹植也仍旧挽臂安坐,作赏雨状。
“这数月以来,你究竟在害怕着什么呢?”
曹植突然发问,问得我措手不及。
他怎么知道我在“害怕”的?
“病愈后,你一见到我们这些公子,便绕道而行。白日里,要么久居房中,要么人前阴郁,与那日邺水边初见时,简直判若两人。我实在想不出是何等缘由,令你变成这副模样,又或许,你崔缨本就如此模样。
“关于你的身世,关于你的过去,我知道非礼勿言,故而不曾刻意问过你。直到前日你将何晏痛揍一顿,我才明白了——阿缨,你原是不喜欢这里,你想回家。”
“……”
听完曹植的一席话,我面向幽暗处,默然垂泪。
零雨迷蒙,我心实悲。
倚着孤茕的亭柱,撑着疲惫的双眼,伤神地望向雨中满园夜色。我知道,亭后池塘里,定有在雨中零星散开的浮萍。
泛泛渌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
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
曹植啊曹植,你为何不像别人一样,教我忘记我原有的“家”呢?
“哎呀,快别哭了,好妹妹,你哭起来的模样委实丑陋。”
“当真……很难看么?”
“反正我是最不喜欢看女人哭鼻子的喽。”
一听到曹植说不喜欢爱哭的女子,我下意识便赶紧抹泪,但愣了片刻,却又兀自嘀咕:“我高兴时便笑,难过时便哭,为何要迎合别人呢?”
我沮丧地将湿透的裙摆拧干,抱怨道:
“你知道吗?我不属于你们这里的。”
“既来之则安之。”
“我从前有许多亲人和朋友,如今都找不回来了。”
“‘故人’既已为陈迹,何必自伤,多忧何为?‘故人’成尘,犹有‘新人’,恰若春风,吹走冬雪,带来新生。当今天下纷乱,红颜女子,若无父兄为恃,何以立足?”
我回头看着曹植,紧咬牙关。
“我……很想念我的父母。”
“吾翁即若翁,吾母亦为汝母。”
“……”
少年嘴角轻扬,语气很是坚定,眼中若有星辰,将黑夜点亮,较豆灯更为夺目。
我嗤嗤地笑了,带着三分讽讥。
倘若眼前之人是曹丕,他会跟我说这样的话吗?
曹植显然对我的笑颇为不解,于是突兀地问了一句:
“那么多年,你一个人在外面……想必受了不少苦吧?”
我心痛难忍,却仍假笑道:“尚好,尚好,外间世界,终不及你们曹家精彩有趣!”
曹植若有所思,倏而起身,捧灯近前:“阿缨,若是你在府中受人欺负,尽可告诉于我。或者,你跟二哥说也行。其实,父亲临行前早有嘱托,命我们兄弟三人,要额外关照于你。”
“当真?”
“嗯。”
“我是问……”
我悄悄观察着曹植的眼睛,不想错过任何一闪而过的神情。
“倘若这府中真有人欺负我,你真的会帮我吗?”
曹植揶揄道:“二哥可是时常教导府中兄弟哎,作为兄长,定要终身庇护自家姊妹!难不成我还会与何晏他们为伍吗?”
看着曹植又一本正经的纯真模样,我“扑哧”一声笑了。
看来曹植已经猜到了某些事情,那我也不必藏着了,于是索性将数月前发生的事一并告知与他。
曹植听了,比我想象中的要冷静。
我略有些失望,但又在心里自我安慰:他与我本就不太相熟,如此反应是再正常不过了,而今他出于打抱不平,愿意指导我解决问题,已是弥足珍贵的事情。
只听曹植怪笑道:“其实啊,在我看来,要对付何平叔这种小书生,并不难。首先,妹妹你自身要有与之抗衡的勇气,此乃前要。因为这世间,有人凌辱你,你若不回击,他只会变本加厉。其次,武夫以勇决胜负,文客自有文斗之法。抓住此人性格弱点,并‘投其所好’,让他吃上点苦头简直易如反掌。”
“那何晏有何弱点呢?”
“贪财好色、攀附权贵、油嘴滑舌、汲汲名利、浮华夸饰、空谈而不务实、自尊心极强……这些都是啊!入府那么多月了,你难道还看不出么?”
我闭口不言,不自觉地将自我代入了曹植这众多批判性的词汇中。
因为我知道,浮华的本质其实是自卑。
我也极度自卑自负,我以后会因为自卑,渐渐虚荣,继而演变成华而不实之人,最终跌入骄奢淫逸的堕落深渊吗?
我实在不敢深想下去。
只见曹植抚颔,作沉思状:
“人以文为鉴,文反照人影。何晏作文浮浅,巧累于理,却好诋诃他人文章,掎摭古人着述利病。若你能当众揭穿他最自傲的才气,那才算真正的诛心反击!至于具体践行之道,便要阿缨自个儿参悟了,我只能点到为止。
“再者,便是说回适才我与你提及的‘仁孝’。要想在公府中立足,单凭自身清雅并不能够,犹须孝奉双亲,恭兄友弟,受过庭之训,蒙萱堂之熏,与玉枝相友善,同棠棣为睦邻……”
“最后,便是阿缨你要心性阔达,改掉多思爱哭的毛病。最好能敏于事理,惠晓世事,修德尚贤的同时能敛翼戢羽,谨言慎行。切莫心气浮躁,趋慕虚华,流连府中旖旎富贵风光而惰学业,耽于安乐而弃师保明训……”
……
那天,曹植真的说了好多好多话。我真的知道他都是在为我着想,可我听着听着便不愿听他再讲下去。因为我隐约觉得,曹植是在为自己描绘,一幅理想中的娴淑女子丹青。
但我仍然无比开心!
因为这些话,都是曹植对我崔缨说的!
对!单是给我一个人的!
“既来之则安之”,他说得在理,前世万般难堪,皆已作古。今生今世,我只有崔、曹两家可依了,为什么不选择忘记从前,重新开始,重新“做人”?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真正清醒,也许世上本无真正的清醒,我只是不愿停留在原地。可不论将来如何,至少此时此刻,我不能再浪费光阴。
我知道,不管下多久的雨,不管我们在雨亭里停留多久,总会等到雨停的时候。彼时若再不抓紧时间好好珍惜,赶紧前往可以遮风避雨的楼宇,那便是自己的过错了。
尼采说过的,每一个不曾翩翩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如今就有这样一位翩翩君子,有着惊鸿的舞姿,愿意指引我向着光明走去。
此时亭外风起,细雨连绵,雷声不断。雨势虽小,却并无减弱的趋势,且天边又开始汇聚新的云团。
我扶着亭柱起身,伸手接过檐下雨滴,也不顾曹植的惊异,提裙便踏下石阶,闭眼尽情沐浴在这场夜雨中,自由徜徉在亭外碎石道上,舒展双臂——这雨中藏着,好一股新鲜的泥土气息啊!
“喂!这雨还未停呢!”曹植在身后大声唤道。
“吾心阴雨已停,何惧人世风雨?四哥,你且好好读你的诗书吧!缨儿可要回去睡大觉喽!”
我仰面与春雨接吻,高扬衣袂,笑个不停,笑得癫狂至极。
“淋雨归去,可休教母亲瞧见了,否则,又当受堂审之罚喽!”
身后亦传来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我回首望向亭中伫立着的少年,只见他双臂环抱,站得笔直,好似一棵松树栽在亭央。
我用力挥臂,大声笑道:“曹植,谢谢你!”
拂袖转身后,我又悄悄补了一句:
“嗯。我会知道今后的路该如何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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