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


二十二、

每个战堡的事务都是由五位元婴后期修士主持,  而第三战区的其中一位元婴正是太玄仙宗的白清山山主。

先前他顾思远和谢雪衣重新抓住阮离带回来之后,便去寻了白清山主。

而紫极山主,也就是纪景寰的爷爷纪鸿,  则是之前从第四战区带领支援人员过来的,如今还尚未离开,也就刚好和他们碰到了一起。

顾思远对仙宗上层的品行还是有所了解,  干脆也不遮掩,直接将事情来龙去脉跟两人说了。

因为有阮离这个人证在手,紫极山主和白清山主又毫不犹豫对阮离搜了魂,  于是,  不需更多查证,这件事的真相便已经还原了大半。

不过,  紫极山主纪鸿毕竟是纪景寰的亲祖父,  本着对大佬的尊重原则,几人还是决定要最终亲眼确认一番。

也就有了现在这一幕。

说起来,确实是他设计了纪景寰,  但那又如何?

只要真相不假,  只要事实不变。

顾思远漠然地扫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他也不需要说话。

这时候,  想说话的人有很多。

纪鸿看着纪景寰,  面无表情道:“寰儿,  你让我失望了。”

“祖父!你听我解释……”纪景寰面色顿变。

他是纪家最出色的子孙,从小到大,他爷爷便尤其疼爱他,  甚至比他父母更甚,什么时候这样看过他,更别说是这样的重话。

最重要的是,  此时此刻,他祖父是唯一能让他脱身的人。

纪鸿对上他的双眼,指了指一旁神色萎靡的阮离道:“来之前,我们已经搜过魂了,你认为自己能解释得了吗?解释得清楚吗?私放重犯、杀害同门,样样都是经由你手,样样都是叛宗大罪。”

纪景寰随之看了过去,神情难看到极点。

而原本就面色惨白的阮离,听到搜魂两个字后,身体一颤,便站不稳往地下倒去。

肖心池立刻目露不忍,下意识走上前去扶他:“表哥,你没事吧?他们对你做什么了?”

纪景寰的视线从阮离身上移开,一旦搜魂,那么事情的真假已经完全不容分辨。

自己这回,确实是直接走进了顾思远的坑里。

但是,这并不重要,这件事的关键本来便不是真假,不是真相如何。

“祖父,我是放了人,也杀了人。”

他心中越是焦急,头脑和言语却意外地清晰起来:“但我们都明白的,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您的孙子,你愿不愿意全力帮我?祖父,只要按照我先前所说的那样,将岳泰当做凶手,当做刚刚什么都没有看到,就什么问题都不会有。”

这是战区,每天都有无数修士死去,死一个岳泰算什么,他只是个没有后台的普通仙宗弟子罢了。

而他纪景寰是当世天骄,紫极山首席师兄,他的祖父是紫极山山主,仅次于宗主的存在,位高权重,修为过人。

若是想要将这事抹去,想要保全他,就算白清山主和顾思远在场又如何,只要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难道这两人还非要硬抗一位元婴后期修士、冒着得罪紫极山的风险,死活非要拿下他吗?

这太不明智了。

成年人的世界,适可而止的双赢才是最好的。

院内一时变得十分安静。

直到谢雪衣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缓缓举起手道:“你刚刚的话是不是太嚣张了,明目张胆要走后门啊,这是把我们都当不存在了吗?”

“看到就是看到,没看到就是没看到,没有什么当不当做的说法。”顾思远也再度冷冷扫了纪景寰一眼,幽冥般森冷的话语间没有半分妥协和退让的意思。

白清山主轻轻咳嗽了一声,场间气氛霎时变得有些尴尬难言。

“顾思远,你这个阴险小人,这一切都是你设计我的,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这样居高临下地说话。”纪景寰冷笑一声,恼怒斥责道。

骂完,他又继续看向自家祖父纪鸿,语气微弱几分道:“祖父,你从小就教育我,在外决不能失了志气,要扬我太玄风范,此次我是犯蠢了、做错了,但我也是因为误中顾思远此人的阴谋设计,祖父,我会吸取教训,以后绝不………”

这时,纪鸿突然主动打断了他的话:“我教你的话应该不止这些。”

他看着窗外残阳斜照,低垂的天空与交接的荒原连成一片,入目满眼血红,似乎能闻到战场上血与火的味道。

那么刺激,又那么恶心。

让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进入太玄仙宗之前,在凡俗界生活的日子。

“我教你不能叫外人欺凌,要扬我太玄风范,但除此之外,我更教你一举一动需维护宗门荣耀,为师弟师妹们表率,你搞错了轻重缓急。”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轻了几分。

顾思远等人是轻松,如释重负。

纪景寰则是刀下脖子的万事皆休。

纪景寰死死盯着自己的爷爷。

他万万想不到,他的亲祖父……他这个向来护短的祖父,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毫不犹豫直接认定了他的罪过!

他深吸口气,咬牙道:“祖父,我只做错了这一次,我真的就那么不可原谅吗,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以后我一定会当个让您万分满意的太玄弟子……”

纪鸿轻轻摇头头:“两次,你做错了两次。”

纪景寰一怔,又立刻辩驳道:“祖父,但是……”

纪鸿神色平静道:“既然知道做错了事,那就要有承担的勇气。”

他看了顾思远和白清山主一眼:“第三战区诸事是由你们主持,凡如此类,皆按门规处置就是。”

说完,便袍袖一摆,欲要转身离开。

门规?

按照太玄仙宗的门规,叛宗之人重者直接灭杀,轻者也是要废去修为的。

而不管哪个,他都难以承受。

纪景寰难以置信,他惶急地伸手拉住纪鸿衣摆:“爷爷,我是你的亲孙子……就算不看过错,难道这些年的祖孙情深也是假的吗?你以前对我那么好,您说要把整个纪家、要把紫极山交给我的,您现在要眼睁睁看着我成为废人吗?”

“山主,景寰心中对您仰慕敬爱万分,您想必对他也是万般珍重爱护,现在,景寰只是犯了点错而已,您怎么忍心就这样放弃他?一旦日后再忆及祖孙情深、想起今日之事,您岂非后悔万分,甚至形成修炼心魔吗?”

肖心池也再顾不得他那个病弱呆傻的表哥,立刻帮着纪景寰开口道。

听了两人的话,纪鸿停下了离去的脚步,微抬头对着纪景寰道:“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吗?”

纪景寰愣了愣。

纪鸿当然也没准备等他回答,很快便自顾自道:“我两百岁结婴,今年已经一千二百一十三岁,我恰好是十三岁那年进的太玄仙宗,也就是说,我在仙宗整整度过了一千二百年,从外门弟子到核心弟子,然后成为执法长老,最后是紫极山的山主。”

“一千二百载的相处与相伴啊,而你,自降生起算,与我的缘分也不过几十年罢了,我为何要为这短短几十年的祖孙之情,就去毁了仙宗的万年规矩和声誉?你觉得自己够资格吗?”

从来到现在,纪鸿的表情始终的寡淡的,唯有此刻,方有了几分特殊颜色,生气勃勃。

饶是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顾思远,此刻也不由看了纪鸿一眼。

谢雪衣更是直接瞪圆了眼,盯着纪鸿目不转睛,仿佛这老头身上有什么有趣的秘密?

但纪景寰却是面色一白,双拳紧紧地握了起来。

这个答案简直让他难以承受。

他曾经自以为的得意与骄傲,在祖父心中,竟如此不值一提。

……

纪鸿走了。

院中一片寂静。

白清山主看了眼陷入迷惘和魔障中的纪景寰,对着顾思远道:“刑罚便由我来执行吧!”

谢雪衣立刻道:“多谢山主。”

白清山主笑着对他摇了摇头:“真是个机灵鬼。”

说完,便把视线转向了纪景寰。

元婴期的威压一下来,纪景寰的身体直接僵住,原本还懵懂恍然的脑袋,也一瞬间清醒过来,因而越发叫人痛苦万分。

他扭曲着脸,苦苦哀求道:“师叔,饶过我吧,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白清山主自来心软,纪景寰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后辈。

但宗规如铁,谁也不能违逆。

“景寰,很快就过去了。”说罢,他毫不留情地抬手轻轻按在了纪景寰和肖心池的脑袋上。

下一瞬,“啊……”的两声尖叫,纪景寰和肖心池二人丹田和浑身经脉都剧烈地颤抖了起来,感受着无数璀璨的灵力精华不断脱体而去。

原本金丹期的气息,开始不断降低。

年轻俊朗的面容上,也生出几道不甚明显的皱纹,修为的下跌也连带着寿命的减短。

不知过了多久。

白清山主才缓缓放下了手,两人皆跌坐在地。

白清山主看向纪景寰,嗓音里难以掩盖的惋惜:“景寰,你犯下如此大错,原本应该被尽废修为,但是念你这些年来对仙宗有功,近一年来抗击邪道也颇为勤勉,我留下了你练气后期修为,你是单灵根,想再重新筑基不算太难,若是日后有大际遇、勤加修炼,或许结丹也……”

说着,他轻轻叹息了一声,离开了这里。

纪景寰却完全无法接受。

他现在是金丹后期修为,再过些许年,凭他的资质,结婴当是顺其自然之事。

可现在跌落到练气后期,先不说他从此要改口喊那些以前不如他的人前辈,受尽羞辱;就算是辛苦修炼再度筑基,那他也已经垂垂老矣;至于耗尽资源、重新结丹,这壁障不知会比以前厚上百倍,说难如登天,也不为过。

而结婴,则完全就是天方夜谭,想都不要想了……

他的人生短地一眼能看到尽头了。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可是纪景寰啊,原本太玄仙宗最得意的天之骄子啊!名震大陆的少年英豪啊!

他的一生本该光华璀璨的,到底从哪里开始变成这样?

这般想着,他咬着牙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忍不地住瞪向了顾思远。

顾思远面色却毫无波澜,仿若未见。

他是元婴老祖,怎么会将这个炼气期的小修士放在眼中。

纪景寰心中愈痛,又缓缓将将目光移向了倒在地上的阮离,满目凶狠。

对,还有此人,都怪他,若非他跟邪道勾结在一起,自己若非答应心池要救他,怎么会弄出这么多事?酿成如此不可挽回的后果。

他抬头看向顾思远,嗓音森森道:“顾思远,我已经被你折腾到如此地步了,我算是彻底输给你了,既然如此,你就当帮我一件事,阮离此人能否交给我?”

肖心池猛地抬头看向了纪景寰,而后一愣。

原本他以为纪景寰是想要救走自家表哥,但此刻看着他脸上惊人的戾气,肖心池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大大的不安。

“景寰……”他小声唤道。

纪景寰也转头看向了他。

肖心池原本只有金丹初期,修为远不如纪景寰,但是他并未杀害同门,所以罪责较轻,反而留了筑基修为。

呵,心池成了自己的前辈……

不过,今日的破事已经够多了,他心中都快麻木了。

“不行。”顾思远并未将纪景寰放在眼里,淡淡一句拒绝,便对着谢雪衣道:“我们走吧。”

谢雪衣笑了笑,下巴微抬,示意阮离自己站起来,跟他们离开。

纪景寰面色微变:“顾思远,这点小事,你都这么不给面子?真要把事情做绝吗?”

顾思远剑眉挑起,嗤笑一声道:“我以为你被废成炼气期,就已经表明了我的态度。”

纪景寰脸庞一阵扭曲:“你……”

就在这时,谢雪衣清亮好听的嗓音在屋内响起。

“啧,纪景寰,你要阮离做什么,莫非还对这未婚夫念念不忘,那我可得好心劝你一句了,就在之前搜魂时,我们可还从阮离的记忆中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呢,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你什么意思?”纪景寰轻轻咳嗽一声,眯了眯眼。

肖心池突然面色一白,想起了那件往事,他急忙对着谢雪衣吼道:“不要,不要说……”

谢雪衣早就想说了,之前两位山主前辈在这不方便,这会逮着个机会,若是不说出来看人笑话,那岂是他的作风。

他手上把玩着鞭子,往前走了几步,笑嘻嘻道:“哎,纪景寰,你倒也不要哀叹自己输给了我哥哥,先不说我哥哥何等聪慧英明,就你这个脑子,那真是输给谁都正常,你只怕到现在都没搞清楚,你的未婚夫、还有这位你喜欢的好师弟,两人的真名叫什么吧?”

纪景寰瞳孔猛一收缩:“你说什么?”

谢雪衣脸上笑容愈发灿烂:“那就让我这个好心人来告诉你吧,阮心池和肖离,怎么样,这样的姓名排列是不是更有趣一点?”

“不要说,不要说……我求你!”肖心池,不对,阮心池苦苦恳求道。

不过,谢雪衣哪里是什么好人。

他当即越发兴奋地将早已酝酿好的故事,一点一滴地说了出来,尽兴处甚至还忍不住啧啧赞叹几声。

顾思远看他这兴奋模样,暗道:待战争结束,在凡俗间给这家伙开个戏楼也许是不错的选择。

片刻之后,谢雪衣的声音渐渐消停。

场间响起一道道撕心裂肺的呼喊。

“你骗我,你们骗我,你们居然在骗我…”

纪景寰整个人倒在地上又哭又笑,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加上之前修为跌落的内伤,口中不停地呕出了血来。

“对不起,景寰,我当初没办法,姑母他们……我不能不念旧情。”阮心池心中一痛,扑上来道歉,满眼的悔恨与痛苦。

纪景寰却仿佛遇到什么毒蛇一般,猛地一把直接推开了人。

他曾经以为阮离救了他,跟他有婚约,所以带他回了太玄仙宗,所以才有了今日的一切。

结果,现在全都是假的。

他最喜欢的人欺骗了他,跟这个害他至此的人一起欺骗了他。

一切从最开始就是错的,人是错的、名字是错的、情分是错的……

他的人生也彻底错了……

……

顾思远和谢雪衣离开了纪景寰的院子,往住处走去,路上还能听到飘忽传来的嘶吼与哭喊声。

谢雪衣牵着顾思远的手摇摇晃晃,叹口气道:“真可怜啊……”

顾思远捏捏他的指尖,眉眼微扬道:“是真心话吗?”

谢雪衣轻笑了几声:“真蠢啊!”

顾思远莞尔:“这才是真心话。”

谢雪衣又有些不服气:“哥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坏、这么刻薄的形象吗?”

顾思远皱眉,一本正经道:“咳,怎么说话的,这明明是聪明、是可爱,就算你是谢雪衣,也不允许这么随便评判我道侣啊。”

“……”谢雪衣耳背爬上丝丝薄红。

好你个家伙。

不说话则矣,一说话就叫人心脏砰砰跳。

两人沉默着往前走了一会。

谢雪衣手指动了动,与顾思远十指相扣,突然道:“哥哥,我肯定不会像他们那么蠢的,我喜欢你,那不管发生什么也一定要让你知道,更不会随意让给任何人,这不仅轻贱自己,也是在伤害你!”

顾思远点了点头,淡声道:“言行合一,谢师弟是行动派,也是智者。”

谢雪衣又盯着顾思远,寒声道:“就算有朝一日真的没办法,那我宁可毁了,也决不会让给别人。”

顾思远继续配合演出:“嗯,真可怕啊,幸好我知道了,也爱上了。”

听到‘爱’这个字,谢雪衣立刻重新笑着嘚瑟起来:“那可不是,你当初多难搞啊,现在还不是被我搞到手了……”

顾思远这就不同意了,挑眉道:“嗯?你说谁搞谁?”

“……”谢雪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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