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和上午一样，排了三节课。第一节课是国文，授课老师正是他们的班主任松本。

这是“宋归程”少有的没有逐字记录老师话语的功课，毕竟字太多了，他要是能有这种速度和记忆力，也不至于是倒数第一了。

不过这也是“宋归程”唯一一门及格的学科。

日本的国文课本分两册，一本现代文，一本古典文。现代文里收录了有名的几篇近现代小说，包括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村上春树等耳熟能详的作家。

午后，教室里除了松本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无一丝声响，学生们被和暖的天气引诱着入睡，无精打采的，提不起半点精神。

宋归程翻开其中一篇，是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他很早之前就读过这篇，再翻开仍然是那个熟悉的故事，颓废疮痍的年代、善恶难定的家奴、是非难辨的老妪和年轻女子。

人性的善与恶被生存重新放在天平上，恶为常态时，不恶即是善。

“我曾听说住在罗生门的恶鬼，因害怕人性的残忍而逃走……”宋归程圆润匀称的指尖点着书，一字一顿轻声念出。

“咔哒”，猝不及防的，宋归程听到细微的响动，像是什么坚硬的东西和瓷砖相撞，发出的清脆声响，夹杂在安静的氛围里十分突兀。

他抬头环顾教室，没看到有人走动，也没看到有人敲桌子抖腿。

松本老师望见宋归程突然冒头，关切道：“有事吗？”

宋归程摇摇头，继续看课本。

“咔哒咔哒咔哒”，那声音又响了起来，无比清晰地透过他身旁的墙壁穿进耳朵，鼓起刺耳的痒意。

有什么东西在敲他身侧的墙。

可是他这一边没有阳台。

淡淡的惊悚顺着干涩的喉咙蔓延全身，激起背后一阵凉意。

教室里的其他学生毫无察觉，好像只有宋归程一个人听到这股声音。

他捏紧手里的笔，侧耳正欲细听，那声音仿佛在和他作对似的消失不见，徒留一片寂静。

宋归程抬眼望向自己斜前方的窗户，透过玻璃可以望见自行车亭、樱花树和与学校一墙之隔的树林，远处青山白云，风景秀丽，却被窗户上的灰尘蒙上浅浅的阴翳，连带着春光都被擦去几分鲜亮，变得暗淡起来。

这个副本里的鬼怪已经出来了吗？宋归程捏捏眉心，心中猜测，是被杀死的她？

甚至不用等到夜晚，在白天，阳光下，人多的时候都能行动自如……

宋归程摩挲着小指，只能说不愧是B级副本，难度明显有了质的飞跃。

在之前的几个副本里，鬼怪基本要等到晚上才能行动，杀掉违反规则的人。这其实给了玩家缓冲时间，让他们思考对策。

而在这个副本，鬼怪不分昼夜就可以行凶，违反规则失去了缓冲带，迎面而来的只有死亡的鲜红大字。

宋归程正凝眸思忖，“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那声音又响了起来，短促且急切，连续不断，先是无限接近他，然后逐渐拉开距离，声音变小，一路远去。

宋归程抬头看向天花板，只望见花白的墙壁和老旧的长管灯。灯光刺目，他眯了眯眼睛。

刚才那东西从他身旁爬过，继续往上去了。

它……要爬到哪里？

午后的阳光过分静默，慢慢将流动的空气凝滞，一切都失去了飞扬的神采，校园如一汪死水，激不起半点涟漪。

那阵诡异的声音再不可闻，宋归程却将它深深记在心底。

这个烂漫春光包裹起来的血腥世界此刻终于露出端倪，暴露残忍可怖的本质。

是谁杀了她？

宋归程又开始思考这次的主线任务。

他细细咀嚼着这几个字，忽的一顿，手中的笔突然停住，漏墨的水笔洇开一大片墨渍。

找到杀了她的凶手，之后呢？

宋归程扶额，这破游戏果然没有不挖坑的时候。

是要帮她报仇，还是放任不管？

任务没有明说，玩家却不能不思考，哪怕只差半步，主线任务都不会判定完成。

“吱呀——”楼上突然传来一声钢铁挤压摩擦发出的嗡鸣声，在静默的午后十分刺耳，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堪重负裂开缝来。

这声音被其他学生听到了，有人探头探脑出去看，松本老师投了个粉笔头，精准命中他的脑门：“要不你出去看？”

学生尬笑：“不了不了，我还是喜欢听老师上课。”

那声音毕竟只响了一下，而且响声不大，被当做课堂上的小插曲很快翻篇。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宋归程被那声音刺得耳膜生疼，像是针扎一样在脑子里跳，一滴冷汗从额头上滚落，滴在摊开的书页上。

他伸手擦了下眼前的汗水，重重喘了口气。

最后两节科学课和世界史宋归程都在迷蒙中度过。

他疲惫地埋头，脑袋意识不清，耳朵嗡嗡作响，根本没听清老师讲什么，只记得一男一女在讲台上来回走了几遍就到了放学时间。

铃声打响，将学校里沉寂的氛围激活，学生们鱼贯而出，有的留下来参加社团活动，有的奔赴校外回家或是打工。

大家都在各自的道路上平淡前行，教室里只剩下宋归程和铃木雪奈两个人。

老旧的长管灯熄灭，教室里陡然变得昏暗，吵闹席卷所有生机后徒留死气沉沉的寂静。

宋归程半梦半醒，思绪在昏昏沉沉间一片破碎。

梦境里有两个娇小的身影，都穿着校服，并肩坐在神龛旁边的石阶上，慵懒地晒着太阳。

“我向神明祈祷过喽，我们一定能顺利通过考试，一起去东京实现梦想！”

其中一个女生声音里满是笑意，她的脸虚化在融融日光里，看不清五官，不过单是听声音就让人感觉到她身上的活力和自信，不自觉相信她的话。

另一个女孩颓丧地低声说：“可是我的腿不好，我怕拖累你。”

“那有什么！”女生从石阶上跳下来，满不在乎道，“我做你的腿，我背你去！你会成为最最好的骨科医生，我会成为你的头号粉丝！”

“不对，”女孩抚着腿，轻声反驳她，“你会成为全国最厉害的化妆师，明星找你化妆都要排队。”

“那是当然啦，到时候我们还是好朋友，天天在一起。我买菜，你做饭，挣钱一起花，比找男朋友好多了。”

“对，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

“永远不分开？”

“永远不分开。”

“那说好了，你到时候给我买大别墅，我给你买名牌车。”

……

两个女孩你一言我一语，勾勒着美好的未来，比天上的太阳更富有朝气，比勃发的春日更富有生机。

她们站起来拍拍裙子，似乎准备离开这里。

梦境在两人迈出第一步时，猝不及防发生转变。

“啊——”伴随一声凄厉的惨叫，其中一个女孩重重跌落，不知坠进哪里。因为除了她们站着的方寸之地，其他目之所及皆是深渊。

太阳一瞬被冰冷的探照灯取代，暗红的鲜血倾覆蓝天白云，石阶化作森森白骨，将另一个呆愣的女孩不断往前推，推到深渊边缘。

由天堂跌落地狱，不过如此。

两个女孩身影太过相似，宋归程不知道掉下去的是谁，他此时只有一个想法：拉住另一个摇摇欲坠的女孩！

可他只是以第三视角旁观整场梦境，没有实体，喊不出声音，也伸不出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幸存的女孩，被白骨推动着，又或者是自己自愿的，一步步迈向深渊。

“不要！”

“不要！！”

宋归程从梦中惊醒，猛的睁开双眼，“唰”一下从课桌上坐直，冷汗将他额前的头发打湿成一绺一绺，呼吸急促，心跳难平。

“做噩梦了？”

裴霜尽不知什么时候进了他们班教室，站在他身旁，俯身询问，目光暗含担忧。

宋归程被这清冷的声音从恍惚中拉出来，愣愣地看向裴霜尽，点点头，而后转动脖子，目光落在座位上一边写作业一边等他的铃木雪奈身上。

刚才梦里的女孩，一个是铃木雪奈，那另一个就是，佐藤美咲？

宋归程舔舔干裂的嘴唇，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梦到她们。

“几点了？”他问。

裴霜尽看了眼手表：“刚过四点。”

距离放学已经过去半小时了。

操场上学生们喊叫欢笑的声音传进寂静的教室，叫人觉得恍如隔世。

“喝点茶。”

裴霜尽拧开瓶盖，把凉茶送到宋归程嘴边。宋归程下意识抿了一口，然后就着裴霜尽的手大口大口吞咽。

清凉的液体驱赶了梦境带来的燥郁，宋归程很快冷静下来：“我没事了。”

见他不喝了，裴霜尽收回手，把凉茶重新拧紧：“回去？”

“嗯，”宋归程从椅子上爬起来，隔了两列桌子喊，“铃木同学，走吧。”

铃木雪奈并不应答，只是慢慢起身，把资料作业一点一点收进书包，背到肩上，动作僵硬迟缓，犹如一架生锈的机器运动滞涩。

那股违和感越来越强了，宋归程眉头微皱。

裴霜尽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忽的拨开宋归程额前的刘海，擦干净他额头上细密的冷汗，问：“做了什么梦？”

宋归程觑了眼离开座位的铃木雪奈，背包追上，道：“到站再和你说。”

“嗯。”裴霜尽眼眸微垂，掩盖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沉思目光。

他当然不怀疑宋归程和铃木雪奈之间有什么，但是他直觉宋归程似乎在调查什么很不得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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