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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假画村


又简单聊了几句,叮嘱陆熹朝少和徐行之鬼混以后,赵别枝挂断了电话。

眼下也快到中午吃饭的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了。

这一边,陆熹朝挂了电话以后,还一直盯着手机屏幕傻笑,看得一旁的徐行之只觉得身上仿佛有蚂蚁在爬。

妈的,最烦秀恩爱的人!

所幸,这种使他抓心挠肺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

正如陆熹朝之前告诉赵别枝的那样,他和徐行之这一趟过来主要就是考察评估绘心基金会准备资助的平宁村农民画画展是否符合申请要求。

平宁村从外表上看,只是一个和安宁村没什么两样的普通村落,一定要说的话也就是装修稍微有艺术气息一点。

在村中房屋的墙上,随处可见油画的痕迹。

走在村子里,外人通常会惊讶于这个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是从事油画绘制的工作。

曾经,这里在艺术界有着一个更加显著的名字——假画村。

对于大多数学画的初学者来说,临摹都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只有去模仿名家们的经典作品,才能够逐渐摸索到其中的门道,从而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但模仿如果过了头,有时候也会泛滥成灾。

平宁村出产的假画,大多数都是模仿梵高的作品。

倒不是他们对于梵高有什么特别的欣赏和执念,仅仅只是因为梵高名气大、受众广,模仿他的画更容易卖出去。

对于有的人来说,绘画是一门高雅的艺术。

而对于平宁村的村民们来说,绘画更多的只是一门能够让他们吃饱穿暖攒下钱的手艺。

在订单量最大的时候,这个村子在一个月里面就绘制了高达四万幅仿制梵高作品的油画。

平均下来,每人每天绘制十幅以上。

这些画大多不在国内的市场上流通,而是销往海外,尤其是梵高的故乡H国。

随着时代的进步,科技的发展,用机器喷绘一张油画不仅省时省力,而且成本也非常低廉。

但对于那些欧洲的小资阶级来说,他们更崇尚手工复制,人工仿制的油画或许无法像机器那样精确无误,但在他们眼中,手工艺才是促使他们为之买单的重要因素。

一幅仿制的油画,根据大小不同往往能够卖到70~500元不等。

村子里的人,每天基本都是十幅画打底,每个月出口的油画就能够给他们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

哪怕刨除掉画材的费用,也能够剩下来一两万的工钱,这比进厂打工或是去工地搬砖赚的多得多。

正是靠着画仿制画,村子里的人们从缺衣少食,到衣食不愁,盖起了新房子,供出了十几个大学生,摘掉了贫困村的帽子。

或许在艺术家们的眼中,他们是上不得台面的假画村。

但对于这些村民们来说,画笔就像是农民养家糊口的耕牛和犁具。

在村子里带起这个风潮的人名叫林敢,不得不说,他的命运与他名字的谐音“灵感”可以说是息息相关。

“咱们现在就是去见那个林敢吗?”徐行之抬眼看向了随行的基金会员工。

“对,他就住在前面的房子里面。”工作人员点了点头。

徐行之摸了摸下巴,咀嚼着林敢这个名字,他用手肘碰了碰一旁正好奇地四处张望的陆熹朝。

“林敢,灵感?这个名字倒是取得不错嘛。”

陆熹朝没听出徐行之语气里的揶揄,只是附和地点了点头。

老实说,他对于这个林敢其实是非常好奇的。

据说,他曾经从事仿制画将近二十年,总共花了不下十万张仿制梵高的假画。

十万张,多么可怕的数字。

对于一个正常的画家来说,或许一辈子都画不出一万张油画。

“到了,就是这里。”工作人员停下了脚步。

他走到虚掩的大门前敲了两下,很快,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就给他们开了门,然后热络地将他们迎进了屋子里。

刚一进屋,就能闻到一股颜料的味道,陆熹朝低头看去,屋子的中央摆着画架,上面还放着一幅画了一半的油画。

虽然林敢如今已经金盆洗手,不再继续做仿制画的生意,但过去十万张仿画对他的影响还是巨大的。

他如今自己创作的油画也带有非常强烈的印象派感觉,外行人不仔细看的话,很有可能把它认作梵高某幅不那么出名的作品。

“林先生您好,我是绘心基金会的员工,我姓刘,叫我小刘就行了。”

“这位是陆熹朝先生,这位是徐行之先生,这两位就是本次基金会来进行考察评估的顾问。”

刘秘书简单直接地介绍了二人的身份。

林敢闻言笑了笑,伸出手想要和他们握手,不过他的动作显得有些局促。

“你好,林先生。”

虽然来的路上还在调侃对方的名字,但真正到了人的面前,徐行之又装得一副人模狗样的。

“你好你好。”

陆熹朝也拘谨地和对方握了手,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林敢看他们的眼神中有一种很复杂的情感,像是羡慕,又像是感慨。

“两位都是艺术界的青年才俊啊,今天来我们这里,真是让人感到蓬荜生辉啊。”

林敢试图说点什么来缓解这已经有些凝固下来的沉寂氛围。

徐行之闻言笑了笑,他只当对方是在客套。

像这样的奉承客套,他早就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这一次愿意来这里出差,一来是他对这个大名鼎鼎的假画村确实好奇,二来也是因为得知同行的人是陆熹朝。

自从当年对方一家人出了车祸以后,两人就没有再交流过了。

一直到去年的朝晖杯优秀作品画展上,他们才短暂地进行了碰面。

说实话,徐行之这个人是有些傲气在身上的,年轻一辈里,值得被他看作真正的对手的,也就只有陆熹朝一个人。

陆熹朝对于考察评估的流程并不熟悉,他下意识看向了一旁的刘秘书,希望他能帮忙推进一下流程。

刘秘书接收他的眼神,立刻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行,林老师您也不用太担心,大部分资料我们都已经是审查通过了,这次的考察评估说白了也就是流程上的需要而已。”

听到刘秘书这番话,林敢略微松了口气。

“接下来呢,两位老师作为评估顾问可以和林老师交流一些艺术的问题,我会负责在一旁做记录。”

刘秘书将问题引回了陆熹朝和徐行之身上。

徐行之在和人打交道这方面还是要比陆熹朝熟练得多,他轻车熟路地找起了话题。

“林老师,我们都知道您一开始是画一些仿制画为生的,但是您是怎样接触到这个行业的呢?”

林敢苦笑了一下,开始慢慢讲起了自己曾经的故事。

“我们这个村子,以前其实是以染整香云纱作为主要生计来源的。当时是在千禧年的时候,村里的晒莨场因为经营不善而宣布破产倒闭了。

我父母生我生得晚,下岗的时候已经是五十多岁了,而那个时候我才满十五岁,但是家里已经没钱供我读书,就连吃饭都成问题,

所以我就一个人跑到了Y城市里面去,想找个地方打工赚钱。”

听到香云纱和晒莨场这两个名词的时候,陆熹朝眨了眨眼,眼底闪过一抹讶异,没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他知道赵别枝他们正在录制的这期节目主题就是香云纱的染整工艺。

但没想到促使林敢走上绘画这条路的因素竟然也和香云纱有关。

“那个时候我年纪小,力气也小,干不了在工地的那种重活,因为年龄不够也没办法去厂里当工人。因为没有钱,没有工作,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只能睡桥洞和马路边。

后来实在没办法了,我就去求工厂收留我,我不要工钱,只希望有个地方能够管我吃住。”

林敢回忆起这段辛酸的往事时,语气里满是感慨。

“后面就找到了一家藤篮厂,主要是给树脂人物画花纹上色,那个时候可能因为年龄小,脑子比较灵光,上手就比较快。后面就又去了一家陶瓷厂,也是给那个陶器的底坯画花纹嘛。

再后面,有人看我画画技术还不错,就介绍我去了Y城市里的一个城中村临摹假画,他说干这个赚钱比较多。

那个村最开始是一个港城老板投资的画室,后面越来越多的老板看到了商机,因为Y城的人工比起港城、K国和J国来说都要便宜很多,所以村里就有很多画室招募画工。

村子里的基本上都是像我这种刚从农村进城打工没多久的,每天要做的就是仿画。

刚开始的时候,就是学画梵高,因为一幅画画好就可以直接卖出去了,那个时候颜料、画笔、纸都是成本,容不下浪费的。不管会不会都得画,画不好就一直改,直到能够达到要求卖出去为止。”

这段经历听起来荒诞而又曲折,陆熹朝和徐行之都不由得听入了神,也没人出言打断林敢的讲述。

“当时画那个仿制画是按幅计费的,一幅画如果卖不出去工钱就没有了,可能就是少吃两顿饭的问题,所以大家都很珍惜每一幅画的机会,因为画画不能不吃饭,这个本身也是力气活的。”

“老实说,那个时候,我其实连梵高是谁我都不知道,就只能埋头画,因为画了才有钱,能吃饱穿暖,不用再去睡大街睡桥洞,还能攒点钱寄给家里面补贴家用。”

诚然,尽管早就知道画这种仿制画的画工往往都是走投无路才会从事这一行,但真正听到对方的讲述那些年的痛苦时,带来的冲击仍然是巨大的。

徐行之此刻都已经收起了最开始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专心致志地听着。

“那几年就是基本上没怎么见过外面的天空,就感觉一直都是待在画室里面,因为永远有催促完成的订单,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就是画画,一直画。

但是画了几年以后还是有长进,模仿的技术越来越高,速度也越来越快。

一开始画一幅画可能就要一两天,到后面缩短到半天,再到基本形成了肌肉记忆,不用看原画不用打草稿就能画,一幅画快的时候就几个小时,最快的记录是半个小时。”

听到这里的时候,陆熹朝和徐行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震撼的意味。

不得不说,努力的人运气不会太坏。

慢慢地,林敢开始单干,开画室招画工,接到的单子越来越多,每个月有六七百张,平均一天就要画二三十张。

“那些老板的要求其实不高,主要就是数量管够,然后不要走样,再加上按时交稿不拖拉就行,没有人去深究其中的美感、艺术之类的东西。

所以后来我就觉得,我既然能靠这个赚钱,那能不能就带村子里的人一起入行呢?”

这大概就是大名鼎鼎的假画村诞生的契机。

“因为我们村子在08年的遭过水灾,当时把庄稼啊、房子这些全都冲毁了,很多人就没有家底,遇到这种大灾大难真的就走投无路。政府当时虽然也发了补助,但是钱其实很少。

后面隔了好几年,县里面有个贪官落马了大家才知道,当时的补助金额其实是够大家重新开始生活的,但是就被那些贪官自己贪掉了,也不管下面人的死活。”

明明是非常愤懑的事情,但在经年累月的打磨之下,此刻的林敢已经能够很平静地去叙述这件事了。

“后面我就找了村子里面年轻一点的人,问他们愿不愿意来跟着我干,大家都选择了跟我干,我就也搬回了村子里面,开始教他们画画。”

“其实这个东西上手起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每个人就练一幅画的话,熟练度其实是积攒得很快的。差不多也就是隔了大半年的样子,他们就可以自己独立熟练地画相应的作品了。”

谈到这里,林敢笑了一下。

“当时真的是太累了,每天就是无休止地一直在画。偶尔有订单完成以后的空白期,我们会在村子里面放电影,主要也是有关梵高的电影。

后面,有一天晚上我就做梦梦到梵高从画里出来了。他还问我画得怎么样了,那个时候我其实就对他还是比较了解了。

我觉得自己和他其实挺有共鸣的,因为他画那个夜间咖啡馆的时候,其实也是很窘迫画卖不出去,已经快要付不起房费了。我就想到了我当时15岁没钱没工作,只能睡桥洞的那段日子。”

“那后来又是为什么突然决定不继续画仿制画了呢?”陆熹朝忍不住问道。

“当时主要是因为有一个机会,因为我有一个稳定的老客户,就是阿姆斯特丹人,他当时就是说,只要我们自己出来回的机票,他在那边可以全程接待我们。”

谈到这里,林敢沉默了一阵。

“我和我老婆去了阿姆斯特丹,但是到了那边我才发现,其实我们画的画并不是被挂在画廊里面售卖的,只是放在那种纪念品商店里面售卖的。

当时其实挺幻灭的,因为我一直都还是会想象自己的作品会被放在什么地方,但是后面看到那些我们画的仿制品都是放在杂货店的橱窗里面。

那个时候,我们才突然明白了,自己其实一直站在产业链的最底层。那些画他们从我们这里收走的时候一副是70~500块钱,买的画价格也是差不多,但是后面的单位就是欧元了。”

林敢说到这里,自己都没忍住笑了,毕竟运过去以后直接就翻了八倍的价格售卖,的确非常让人震撼。

“后面我们去了美术馆里面,看梵高的真迹,就会发现其实不一样的地方还是很多,因为我们只在书上手机上见过这些话,照片始终是有色差的。

当时有人听说我花了二十多年的梵高,很震撼,他就问我有没有什么自己的作品,我就愣住了,我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我应该算不上什么画家,但是又不甘于承认自己和流水线上的工人其实没什么两样。”

“再后面,村子里面的孩子们长大了,他们其实是不想继续重复我们的这种道路,因为毕竟是仿制画,说白了就是赝品、山寨货,他们就想要画自己的东西。

那个时候,其实我们已经攒了不少钱了,也不用为生计发愁,但还是感觉心里面有什么东西是缺了一块儿的。

我和我老婆说这个事情的时候,她其实也有同感。后面我们就开始不画梵高了,开始尝试自己画一些周围的东西。”

听到这里,这个故事的脉络已经非常清晰了。

陆熹朝和徐行之都沉默了,他们家庭优渥,从小就是在鲜花与掌声里长大的。

对于他们来说,其实很难想象这样的一种生存经历。

隔了好一阵,陆熹朝才开口问道:“那你会不会后悔没有早点认识到这点,早点开启属于自己的绘画之路?”

没想到林敢却斩钉截铁地否认了。

“我虽然也有遗憾,但后悔是没有的。因为画这个仿制画,最大的成就就是支撑起了我们全村人的温饱问题。”

林敢说着朝另一个方向指了指。

“那边有个村子叫永宁村,当时08年的时候也是被水淹了。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他们条件比我们还要好一点的,他们村子里的晒莨场一直经营得都还不错。

但是就是那场洪灾以后,仓库被水淹了,那些香云纱全都废了,交不了货,拿不到尾款还欠了一大笔债。而且当时,洪水来的时候,淹死了不少人。”

林敢说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后来那个村子里的人没办法,就只能举村乞讨,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乞丐村。”

“我觉得如果当时不是仿制画救了我们村一命,我们的下场也会和他们差不多。”

“毕竟,人一旦选择了堕落,再想要重新爬起来的话,需要的勇气其实是曾经的百倍千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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