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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屯田乾门


“侯爷此言真是折煞下官,这也是下官治下百姓,下官如何不袒护呢?”裴子德在旁算了一会,转头看向唐云忠,“既然是私田,想必肥力远不如公田,如此便按照五两银子一亩,今后每年按照产量付一到二两银子,均由唐家军出资。如何?”

  一般公田大约能卖到十五两以上,裴子德这价钱给的倒是真不高。不过眼下这些地因私下开垦砍伐了林地,要是不充做军队屯田,就要被直接兼并入公田中,就是拒绝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不过裴子德虽然言之凿凿,但是我还是有一些顾虑在。这五两银子确实不高,万一赵大胆不愿意接受,或者迫着周恪己的面子才接受,那么岂不是反而加深了他们的创伤吗

  我们还在这里神色交流,那一边几个村民却忽然喊了起来:“真的要给我们钱吗?”“好几百两呢……”“大胆叔!快卖给官爷啊!”

  赵大胆一愣,下意识脱口而出:“那,那能现结吗?”

  周恪己一下表情就变了,给裴子德递了个眼神,裴子德连忙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你意思是之前有人没有现结?”

  赵大胆低下头,很有些踟蹰:“也不算,就是之前王靖让家丁来收地的时候原本说租地,但是租的钱分几年给,后来第二年说不还了,他们就说那要地的话剩下的就不给了,算在我们要还的钱里面,最后我们一亩地大概只收到了三两银子。”

  我想起那个饿死床上的母亲,怒火中烧,一下子没憋住:“这什么王八蛋啊?赵大哥你之前怎么都没告诉我?”

  赵大胆低着头,似乎有些怯懦:“我,我爹的腿不是不好吗……就是我们一开始想去找郡守讨回公道,便号召村里能干活的一起去府衙告状。但是当时的郡守没管我们,只是留我说明了当时情况,按了个手印就回来了,后来王靖家几个家丁就来把我爹的腿打断了,还扬言我们要再敢去闹事,他就……”

  “他就如何?”周恪己语气里带着一丝隐隐的怒意。

  “他就拿我小女儿开刀……”赵大胆低着头说完,他家夫人在旁边抱紧怀里左不过四五岁的小姑娘,看起来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周恪己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摆摆手,示意裴子德继续说下去。

  连裴子德此刻脸色都不太好看了,本能地想要接着问下去,最后唇间吐出几个气音,还是按捺下来:“唐将军,您也看到了,眼下村中人只收现钱,您意下如何?”

  “我们唐家军做事说一不二,明年春种之事,一亩地五两银子,自然全部送上。只是本将军也想先了解下,这里一共有多少亩地?”

  “八十多……”

  “赵大哥!”我忽然喊住了赵大胆,示意他过来一下。等赵大胆云里雾里地走过来,我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大哥好糊涂啊,您听着将军的意思没有?他是问明年春种能种多少亩地,而不是问眼下村里有多少亩地,眼下您就是多开一些地也没人来查了,反正都是唐家军开的嘛。等于是五两银子算一亩地的开垦费用,这么好的买卖怎么照实了说啊?”

  赵大胆恍然大悟:“那,那我说多少好?”

  “咱们村子里不是有百来人吗?您盘算盘算等开春了能开多少地,到时候让大家都能分一分钱,也算来年有点保障,不好吗?”

  赵大胆愣在原地好一会:“这,这……一时间我说不准啊!我感觉我们能干到一百二十亩,但是万一不到,大人会不会怪罪啊。”

  我示意他不用紧张,转头对唐云忠交代:“他们之前也没有具体计算过,只知道大约一百多亩,眼下具体数量等开春还是找几个人来重新量一遍比较好。”

  唐云忠点点头:“如此,那劳烦裴大人开春带着人来重新丈量一遍土地具体数量,届时我再通知粮官把钱交给村里。”

  眼见着事情已经谈妥了,赵大胆却还是似乎有些踟蹰,我心里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但是有意叫他自己说出来。

  赵家妇人憋不住了:“俺,俺有件事情要跟大人们说!就那个地那边,就……”

  听到自己媳妇要说话,赵大胆吓得冲过去拽住她,压低了声音开始窸窸窣窣。

  我抱着手臂优哉游哉转回了周恪己边上,心里知道他俩估计正在为到底要不要说山上有狼患的事情。我倒也不是不理解他们的顾虑,不过眼下这事情由我开头到底不好,归根结底总会解决,就看他们愿意早一点还是晚一点了。

  好一会,赵家妇人还是挣脱出来,我只听到了她忽然提高声音:“那万一伤了军爷怎么办?我们不就成大罪人了!你要瞒着你瞒着,我可不做害人的事情!”

  说罢,她怒气冲冲走过来,吸了一口气之后跪下,言辞恳切:“侯爷,咱们那个私田附近有狼患,若狼患不除,那边根本没办法种地。倘若唐家军想要把地买下来,总得给我们几个月把狼患清理干净,到时候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春种呢。”

  赵大胆过来,扯着自家媳妇的衣角,小声嘀咕:“你这说的啥?我不都说了冬天里我带人上山打狼去吗?你这说的……万一他们不买了怎么办?那又不是啥好地方,眼下还要偷偷摸摸种地,这大好的机会被你错过了咋整?”

  “你这说的,万一来年真有军爷种地被狼咬了,你这肥脑袋要不要了?我看你才是胆子肥死了,要钱不要命。”

  眼见着夫妻俩眼神都快打起来了,唐云忠一下没憋住笑,立即干咳一声化解尴尬:“这北面田里有狼?是这意思吧?”

  “就几只!/不少呢!”夫妻俩说完,怒瞪着对方,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对方咬死了似的。

  唐云忠憋着笑摸了摸鼻子:“这地离村子不远,府衙那边没人管吗?”

  赵大胆见瞒不过,才期期艾艾道来实情:“没人管,一来这边是我们开垦的私田,哪里敢让别人知道,二来嘛,哎……那府衙里面本来也不剩几个官老爷了,基本都是方家的亲戚朋友,他们哪里会管我们的死活啊。”

  “本侯在村里看见不少有外伤的村人,可是被狼所伤?”

  “是,狼已经咬死了七八个人了,眼下村里不少人家连门也没有,有一回狼直接闯空门拉走了一个孩子。”赵家媳妇说起这些事情,忍不住呜呜咽咽哭起来,“他娘正好是我表舅那边的表姐。她男的就是之前被王靖家的家丁打瘫了,每两年就走了。就剩下个孩子,还被狼叼走了。后来没得过几天她就冲上山,我们也拦不住,再也没看到人了。”

  我没忍住,叹了一口气,微微摇摇头:“怎么这样可怜。”

  周恪己站起身,单手虚扶着妇人,引着她站起来,接着走到唐云忠面前:“唐将军,本侯有一个不情之请:您看这片田地离唐家军营地不远,确实位置优越。若您能帮忙除去狼患,这块地能供给不少粮食,您也算造福一方百姓。您看如何?”

  “这不简单?我唐家军将士职责在开疆拓土,也在保护大越子民,眼下这些老弱妇孺有难,本将军焉能置之不理?待我回去与帐下副将商议,不日便平了这狼患。”

  周恪己躬身一拜:“如此,本侯替治下百姓谢过将军了。”

  唐云忠摆摆手,现出一副极为轻松的模样:“举手之劳,侯爷何足挂齿?”

  听闻此言,赵大胆与赵家媳妇对视一眼,这才不由得发自内心笑了起来。

  ·

  正好到了沙子沟村,唐云忠便邀请我、周恪己和裴子德去唐家军屯聚的乾门关看一看,顺便也能去隆山北面先看看情况。机会难得,我实在有点好奇所谓北方第一关的乾门关到底长什么模样,便撺掇着周恪己快点答应好一起去看看。

  从北川到沙子沟村骑马要接近一天,从沙子沟村到乾门关坐马车又要接近一天。我昨天没睡好,眼下上了马车便哈切连天起来。周恪己眼下的马车形制不算宽敞,且仅有一辆。眼下挤了四个人实在略有点拥挤。

  临近出发的时候,没想到一个小东西挤上车。我打着哈切一看,这不是村里那个没有名字的小女孩吗?便把她提起来给周恪己他们介绍。小孩在村里一个亲人也没有了,而且由于其父母并非赵家人,与赵大胆家关系较为疏远,他们照顾得确实也不太上心。

  周恪己怜惜地摸了摸小孩的脑袋:“要不暂且带回去抚养吧,帮她再找个好人家,让她能无忧无虑地长大。”

  “可怜的孩子又岂止这一个呢?这一个倒是好交代,但是更多的可怎么办呢?”我把小孩抱起来放在腿上。眼下小姑娘没了娘亲,才三四岁的年纪,什么都是懵懵懂懂的,不过大约也觉得孤独,这几天就非常黏我。

  不过我这方面似乎比周恪己更多了一些心狠与冷静,也可能是因为我更加厌恶那种不劳而获的想法:“紧着可怜的便救,虽然好,但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而且倘若我们当真给予这个小娃娃照顾,不是反而容易助长丢弃儿童的风气吗?”

  “那也不能丢了她吧?”唐云忠看起来倒是很喜欢这个小娃娃,捏了捏她的小脸蛋,看着她憋着脸要哭出来又吓得一把抬起来塞回我怀里,“她妈妈家人都没了,许姑姑你得多狠的心才能把她抛下不管啊?”

  小娃娃大概是好久没看到这么多人了,围着我们转了一圈,难得跳了跳,扶着周恪己的膝盖贴过去,嘴里吐了个口水泡泡出来。

  “管肯定要管啊——”我叹了一口气,伴随着马车吱呀声,我回忆起一段不那么美好的往事。

  那是当年我还在清河县做一个野猴子上山下河的时候,当时县城里不少女孩子之间流行起一阵听故事的风气,市面上出现了类似于“风尘女得遇状元郎”之类的故事。我们隔壁的隔壁对面有个女孩子闺名叫阿玉,长得端庄又漂亮,比起我这种爬上爬下摸草摘花的小女孩,她似乎很早就展露出极为成熟的一面。

  我喜欢阿玉,她会给我讲故事,还会给我染指甲,虽然基本上过两天就会被我弄掉,但是起码染上一瞬间,那种红通通的指甲还是很好看的。

  她做饭也很好吃,还会做糕点,声音也温温柔柔的。

  那段时间类似的故事风靡起来的时候,我对男女之事其实还没有什么认识,但是阿玉很喜欢,她不仅自己看,还喜欢拉着我给我讲。但是我不喜欢这种故事,我还是喜欢阿玉之前讲的那些仓颉如何造字,共工怒触不周山,武王伐纣之类的故事。

  阿玉就笑我没有长大,还不懂这些事情。

  不过虽然我没有长大,阿玉也并不嫌弃我,她依旧给我做零食染指甲,我也投桃报李,经常把一些好用的药材送给她。

  后来那场大水来了,清河县沦为人间地狱。阿玉家里还有一双弟妹要养活,阿玉便是街上第一个被变卖的女孩子。阿玉温顺地接受了命运,还劝我:“别担心,阿梨,你听过那个故事没有,花魁得遇状元郎。没事的,我肯定很快就能遇到如意郎君了。”

  我娘说,阿玉死了,她在埋尸的地方看到了阿玉,埋尸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坑洞,里面层层叠叠堆满了人,堆满了就压上土再挖一个。

  从那一刻我就恨透了那个写故事的人,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我恨他,是因为那人居然将这么可怕的事情包装得仿佛是命运的转机一般。

  故事里那个不知名的女子,这灭顶的祸事却成了她好运的开始,阿玉觉得自己或许也可能是那个女子,这一点微小的希望软化了阿玉的愤怒和恐惧,最终弱化了她的反抗。

  我叹了一口气,抱起膝盖上的小女孩:“如果阿玉更清楚绝望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她可能就会逃跑吧,说不定她就能活下来了……所以我讨厌所有把不幸当作转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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