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斩首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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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笳此行收获颇多,在江耀生被斩首后他便带着周恪己亲手写下的结盟书信回了鬼方。赫连笏一拍即合,即刻单独率部来到乾门关,鬼方单于和北川侯定于十月初五在乾门关为白露当夜枉死的兵士祭祀。
江耀生被斩首那日我没有去看,我虽然看惯了血腥场面,却依旧对此喜欢不起来,哪怕是险些害得琅琊郡落入匈奴之手的卖国罪臣,我也对其行刑无什么观看的兴趣。据说江耀生被斩首前吓得两股战战,模样滑稽又凄惨,一张京城常见的敷粉何郎的俊俏容颜上只留下惊愕和颓丧,他到最后一秒都在低声喃喃自语,想要为自己找到一个免死的借口。
“血喷了老远,那个年轻将军的头像个西瓜一样掉在前面的框子里面。翠微当时吓得差点哭了,我却觉得好畅快,那家伙险些害得北川百姓流离失所,倘若不严惩他,怎么能震慑住其他坏家伙呢?”红儿说着,语气里颇有些畅快的意思。
她向来是伶俐又口直心快的,说起今儿行刑的事情满脸都写着畅快。
我心里却是有些堵着的,总觉得闷闷的谈不上愉快,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红儿的话,总觉得连吹到身上的风都比往日要凌冽一些。
这种心绪说起来非常地复杂,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仔细琢磨起来,大约是砍头这件事情本身就让我有一种极为痛苦和不舒服的感觉。
大约我是全天下唯一一个真正经历过砍头的人。我知道那一个过程,要先游街,脚上戴着锁链,锁链有莫约十斤重,走几步路脚踝便被磨破了皮,然后就是刺骨的疼与钻心的痒。那诅咒与愉悦的目光目送着,目送着我一步步走上行刑台。
刽子手磨刀的声音急促里又带了一丝不耐烦。恐惧就像风一样无孔不入,我想要下跪,我想要求人救救我,我想要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我只是跟着三皇子做事情,我只是择主而事,为什么偏偏是我迎来这么一个结局。
我的头,是不是也是像西瓜一样咕嘟地滚落在竹筐里面?是不是也有人对我的尸体踹了几脚?我吊在城楼上的时候,是不是也迎着风沙和落日,迎着咒骂,一滴一滴最后干涸成一块包在皮里面的骨头。
我的脖子,我至今还记得,那柄沉重的大刀如何斩断我的皮肉和骨骼,那只有一个瞬间,只有那么一瞬,但是我却怎么都忘记不了。就好像这些痛觉被烙印在石头上,哪怕被风沙掩埋,只要吹拂开上面的砂石,那瞬间的感受依旧那么清晰。
“阿梨?”
我浑身一个瑟缩,惊疑不定地抬起头,就看到周恪己俯身担忧地看着我,而红儿大约是做完了活,已经不见踪影。他上下仔细瞧着我好一会,接着抬起手腕捏着手帕为我擦了擦额头,目光里流淌出不加掩盖的担忧:“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阿梨?”
我一个瑟缩,抿着嘴险些怕得要哭出来了:“没什么,我,我想到一些害怕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不打紧的。”
我本想着把这事情糊弄过去,却不想周恪己打量一番,在我身边坐下,了然笃定地说:“是今日行刑之事让阿梨想到那个梦魇了吧?”
我愣了片刻:“大人怎么……”
“你说那个梦境那般真实,怎么可能不害怕?阿梨,那都是假的,不要紧,眼下你和我们在一块,没有人能那样欺负你的。”他拽着我的手,将我拉到怀中,小心地在我背后拍了拍,“阿梨这般善良聪慧,天地都应当怜惜,怎么可能那般枉死?梦总归只是个梦,算不得数的,那江家副将自作孽不可活,居然行如此大逆不道丧尽天良之事,人人得而诛之,怎么能与那一场梦魇相提并论呢?”
我靠在他肩上,一点点觉得似乎好了起来:“我不是可怜江耀生,大人。我只是想起梦里被斩杀的细节了,因为实在太疼太可怕了,所以只要想起来就会很害怕。”
周恪己在我背上轻轻拍着,目光里带着怜惜:“不要去想了,眼下才是真的,那些都是专门吓你的梦魇罢了。”
“我,我在梦里的时候以为我并没有做很过分的事情,但是眼下回忆起来,我并没有出手做,却并不代表此事与我无关。我知道明昭太子的恶行,我知道他如何横征暴敛,我知道他如何打压忠臣良将,我知道他如何兄弟阋墙,如何玩弄权术。但是我只是想,那些是他做的,他做的应当与我无关,我只要做好我的司药就好了。”
“但是不是的,不是的。倘若我真的活在那个时间里面,我继续留在那场梦魇里面,再过十年我未必不会变成一个江耀生……”
“不会。”周恪己笃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会的,纵使是对我视而不见的阿梨,也断然不可能变成江耀生。”
我仰头看着周恪己:“为什么?我明明,明明已经开始对恶行漠然旁观了……只差一点点了,只差一点点我就要变成江耀生那样的人了。”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周恪己把我搂紧了一些,带着亲昵地摇晃着,像是安慰我一般,“倘若阿梨当真漠然旁观,怎么可能记起来呢?你分明什么都记得,你甚至记得我,记得当年只是为你们送去一点点粮食的我这无用的太子。”
“那不是一点点粮食,是救命的赈灾粮!”我认真反驳周恪己。
周恪己瞧着我,哑然失笑:“你看,你分明都知道呢。”
“阿梨,江耀生那样的恶人骨子里总有些作恶的天赋的,但是这事情叫他们觉得可耻,他们长大后克制不住了,便四处炫耀宣传,说这世上作恶是天生的,行善是虚伪的,为自己是率性而为的真性情,顾全大局确实假仁假义的伪君子。”
“他们巴不得阿梨以为,自己总归也是要变成他们那样的,既然都要作恶,他们也不过是比旁人早些作恶罢了,这心里一下子就好受多了。得了这个道理,他们再作恶起来,便不以恶人自居,而以先贤哲人自居。”
“这些人到底是狡猾的,阿梨这么通透的性子,也难免要被他们蒙骗呢?”周恪己低下头看了看我,“我也谈不上什么圣人,诗书道理经典打小多读了一些罢了。眼下我们身在北川,我就想为北川百姓多谋些福祉,百姓能吃饱、边关将士少征战、这北川赋税少一些、女子都能有个好人家,多些孩子可以识字读书、普通人家病痛也能有地方医治。这对我来说便是叫我高兴的事情,比让我穿绫罗绸缎,住玉宇琼楼高兴得多——阿梨觉得,我可与那江家孩子是一样的本性?”
“当然不一样。”我即刻便回答。
“那便是了,我瞧阿梨与我是知己。我既然与那江耀生不同,阿梨自然也与江耀生不同。”
我心情这才好了不少:“大人真是……”
周恪己见我笑了,这才跟着笑起来。等到气氛稍缓,他忽而严肃了神态:“但是有件事情倒是和阿梨梦中的情况相似。”
“什么?”
“江耀生背后也有人唆使。”周恪己放开我,“阿梨跟我来书房一趟,我跟着地图跟你说。这计策比我想象中更加复杂。”
我一听便跳起来,跟着周恪己去了书房,只见他取下一卷地图摊开:“阿梨且看,这是琅琊郡,琅琊郡以南是隆山绵延潜力的山脉,山势巍峨,路况险峻。可以进入中原的只有两条道路,一条是从剑阁出发,沿山中低矮狭窄谷地而行的官道,大约有二十尺宽,最狭窄处只有十尺上下。”
我点点头:“这条道我走过,一般都是要走十多天,一路上既没有驿馆也没有旅店,因为是谷地连安营扎寨都做不到,只能睡在马车上。每一次走都好累啊。”
周恪己点点头:“不错,眼下剑阁一线乃是来往行商官员必经之路。而另一条则在高处,连我也未曾知晓全貌,只知道入口处大约在这里。”周恪己手指着隆山夫人山寨后面的一条小路,“这一条乃是云忠借助天时地利设计开凿的一条密道。”
“那边,不是直接进山了吗?”我有些古怪,顺着周恪己的手指往前挪了好几步:“这里不就是我之前听沙子沟村那个药婆婆说的,经常去采药的地方吗?我都不敢再往上走,万一真的迷失在山里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是一条密道,只有要紧的时候才会用的,连云忠自己都说用不到就更好了——总之,能从隆山以南往北目下只有这两条路可走。这也就意味着地形险要复杂的隆山几乎是一道天然的屏障,纵使北方匈奴真的打过来,他们也很难越过隆山。”
我点点头:“这倒是真的。只要但凡我们能有些反击的余力,他们一旦开始试图翻阅隆山,我们就能有时间去阻拦他们。”
“剑阁上下两门之间的狭长之道,与天险无异。在前朝宋武成帝之前,就曾以隆山为界,以地形之优势北拒匈奴。一直到宋武成帝即位后,当时的宋才趁着单于内乱,此地无人防守打下琅琊郡,由此,我母族杨氏才在此地安生居住下来。”
周恪己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下:“江耀生希望能回到前宋时期。以隆山为界。一来能够打压唐家,减轻乾门关的压力,提高北方向朝廷的税收,二来京城江氏眼下的势力恰好在隆山以南的湟水一代,倘若琅琊郡失守,唐家也就必然失势。那么他们这几个依据地形而守的家族便自然会得利。”
“就为了这个理由,就为了自己家族能多得到些权力,居然要将自己土地拱手让人?”我惊异地抬起头。
“乾门关不失,唐家军不倒。所以这些鼠目寸光的小人,便想出了这个谋略。对于他们来说,北川是怎样的他们不在乎,他们一辈子没有离开过京城那个富贵窝,只会觉得区区北川,区区一个琅琊郡,有什么要紧的。”
周恪己叹了一口气:“君子自强不息,世间万物不思进取则必然腐朽。哪怕这些人年少时候曾经有过些许聪明智慧,然而一旦怠惰沉湎于享乐,往往便会一叶障目,注意着眼前的蝇头小利,而忘记了哪怕最基本的生而为人的道理。”
“从前宋到大越,凡雄主无一不对琅琊郡视若珍宝。琅琊郡地处隆山以北,背倚隆山面对草原,恰好位于山势内收平缓之处。琅琊郡是大越唯一需要直面匈奴之地,换而言之,倘若大越有意进取,琅琊郡便是唯一可突破之处。”
“若得琅琊郡,则草原在我大越目及所至之处,若失琅琊郡,则山高路远,再无精益的可能。于情而言,琅琊郡百姓乃我大越百姓,不可弃之,于理,琅琊郡攸关我大越一统天下之志向,不可弃之。于情于理都是要紧之地,然而江耀生却被一己私欲蒙蔽双眼,听信妖言惑众,实在是可惜可叹。”
“那妖言惑众,是郭相国吧?”我揣测一二后,颇为笃定地开口,“眼下朝中能让江耀生听话,能够开出这种条件的,应该只有郭相国了。”
周恪己点点头:“不错,正是郭相国。”
提到那个老东西我就生气:“这家伙在京城弄得乌烟瘴气还嫌弃不够,还要来北川搞事情,有没有王法了啊?我当时就看这个只会装神弄鬼的老头不爽,没想到他居然越来越过分!眼下已经打主意到了大越的土地上。”
“我寄了一封密信给圣上,告诉郭相国怂恿江耀生之事,希望圣上可以严加处理。”
“密信?”我转过头,心里不由得浮现出种种疑惑,“为什么要寄密信?这么重的罪责,直接上书参一笔不可以吗?这也不是小事情了。”
周恪己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叹息一声:“希望……此事能就此了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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