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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生可畏


很快黎氏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屋子里的血腥味很重,闻久了人也不舒服,这碗药一到,里头的三个人都轻轻吐了口气。

        黎氏身上又湿又黏,她不敢进去,站在门口把药递给张阿公。

        鱼姐儿见她进来这么久还面色惨白,便摸摸她的手,冰得她一下就皱起眉头,“黎婶婶,你先回家换衣裳,你才淋了雨,不换干净也要生病。”

        黎氏神色有些不好,叹了口气,看着鱼姐儿问:“你王大叔能活下来吗?”

        她刚刚在外头听见有的大夫们闲聊,虽然听不到他们说的什么,但是光看神色就知道不太好,她在船上天天杀鱼,开膛破肚的鱼有哪条活得下来?

        张知鱼已经得了阿公和高大夫嘱咐,没敢乱说,也没敢打包票。只道:“如果王大叔醒过来三四日内不起热,能恢复的概率就有七八成。”

        黎氏松了口气,这就是还有得救,她身上一下就有了力气,看着自己的模样也失笑,对鱼姐儿道:“我这就回去一趟,你王大叔劳烦你先看着。”

        张知鱼冲她一笑。

        牛哥儿自然也得回去,他在这儿也是干坐着。

        张阿公和高大夫闻言又低头看王大郎,伸手摸他的头,检查他的肚子,见没烧也没出血,但危险的不是现在,起热往往在夜里。

        两人嘀咕一阵,张阿公便扭头跟鱼姐儿道:“你也回去,白日来替高大夫的班。”

        王大郎伤得这么重,晚上肯定不能挪动,不仅如此,高大夫和张阿公还得留下来守夜,防备他夜里不好。

        张阿公跟黎氏道:“过来时再给王大郎带些干净衣裳。”

        王大郎乡下去贩菜怕糟蹋衣裳穿的都是粗布衣,现在又烂又脏,已经被他们扒下来丢到外头去了,连王大郎身上都被擦得干净。

        鱼姐儿和牛哥儿都被黎氏一起带回了张家,此时天已经放晴,但路上青石地板还有些润,竹枝巷子里许多街坊却都坐在水井边的大石榴树底下聊天。

        今儿去找王大郎,若不是只有一个男丁的人家,大伙儿都出了家里的小子丈夫去帮忙,找着人的时候现场有不少人,许多人都看到了王大郎肚子上破了个洞,肠子都在外头。

        半日过去,王大郎翻船划破肚子的消息都传遍了,好些人回来就摇头说是当时就不曾喘气,也有人道王大郎被人拉上岸,还走了几步才低头看到肚子上有个洞,他不以为意,甚至谈笑风生地自己架马带着鱼姐儿几个往保和堂去。

        张知鱼半天找不到词,连牛哥儿都怀疑起来,看着她问:“我爹是自己走过去的吗?”

        张知鱼:“……你跟我都在车上。”

        牛哥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有可能是咱们记错了,等爹醒来我问问他。”

        黎氏心头再难过也给儿子蠢得发笑,将两个孩子送到张家,自己便转回家去换洗。

        李氏往她手里塞了个热乎乎的虾饼路上垫肚子,丝丝缕缕地油香传过来,两小孩肚子登时便响起来。

        两人从早忙到下午,都还没来得及吃午饭,这几日顾慈身体也有些不好,一直在家没出门,听了王大郎的事也跑过来问她:“你真给王大叔缝了肚皮?”

        “是我阿公缝的,我只是过去帮忙止血。”张知鱼捧着碗吃鱼肉粥,里头李氏为了驱寒还给他们放了姜丝,又辣又香,她吃得浑身暖融融的,头也不抬地跟顾慈解释。

        张家人吃饭都很认真,谁坐在他们旁边都得发馋,顾慈也一样,眼睛一直盯着她的碗。

        这个粥没放什么料,也容易克化,他可以吃一点儿。

        张知鱼会意,拖过一只碗给他舀了一小勺子。

        也在桌子上等鱼姐儿说事的李三郎和夏姐儿见状立刻道:“我也要!”

        大桃本来吃得饱饱的,见大伙儿都吃顿时也觉着胃里空了一块儿,特跑去厨房拿了个海碗出来道:“鱼妹妹舀得满满的。”

        张知鱼看他一眼,勺子一抖往桶里又抖了一半下去才放到他碗里,看着碗底悄悄的一层粥,大桃心都要碎了。

        张知鱼冷酷道:“不行,就能吃这么多,你的肚子是无底洞不成?涨破了怎么办?”

        大桃摸着鼻子不敢说话。

        张知鱼又看着低头发笑的顾慈道:“里头的姜丝挑出来,你肠胃弱不能直接吃姜。”

        顾慈怕跟着挨骂连忙应下,几下将姜丝挑出来,牛哥儿早上淋了场雨,这会儿有些冷,便伸手把讨厌的姜丝全接过来一口吃了。

        张知鱼担忧地看他,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早上黎氏得了消息神思恍惚,连把伞都没打,牛哥儿过来时也一身湿透,难保不发热。

        牛哥儿连忙摇头,“我娘说从外头回来的孩子都得吃姜才长得好。”

        鬼话,张知鱼不信,牛哥儿最讨厌吃辣吃苦,连姜糖都不要,好端端的怎会吃姜,抬手就摸他额头,手上的热度惹得她一惊道:“牛哥儿,你有些热。”

        牛哥儿自己摸摸头,没摸出什么来,他就是觉得有些困有些累。

        李三郎环顾四周,自觉是这里头最大最有权威的主儿,也伸手去摸牛哥儿的头,不仅没摸出什么,反把牛哥儿烫得一跳,说话都哆嗦了,看着他道:“你发大烧了!”

        李三郎茫然地看他,顾慈掰开他的手一看,上头薄薄的一层茧,底下的肉都有些红,一看就是捧着碗吃粥被烫的。

        张知鱼心疼地看着小舅手上的茧,掏出瓶自己制的护手霜给他涂。

        李三郎觉得手上凉滋滋的,又滑又香,感动得就差抱着外甥女的头痛哭一场,李氏看着自己喝口水的工夫,就见了底的一大桶粥,没好气道:“我在乡头干活时茧子都比你的厚,在家苦活累活准是大哥二哥做的,还有脸在外头嚎。”

        李三郎被大姐拆穿,脸皮一点不红,只捧起粥大口往肚里咽,吸溜得震天响当听不见,吃完了又要去添。

        不止他,几个小的都盯着饭桶眼冒绿光。

        李氏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一勺子敲开弟弟的手道:“多大个人了还跟狗似的没个饱足,剩下的得跟你姐夫他们送去。”

        李三跟几个萝卜头失望地对视一眼。

        李氏懒得搭理,也伸手摸摸牛哥儿额头,对着女儿道:“看着不像烧了。”

        张知鱼等手温正常了又去摸他,还让牛哥儿伸舌头手腕。

        看完后张知鱼赶忙跳下桌子,拉着顾慈道:“跟我一块儿去小药房找药。”

        牛哥儿此时热得不厉害,就得趁没发出来前压下去,最好能让他安稳睡一觉想不起别的,不然白天见了他爹的肚子夜里说不得要惊醒。

        许多大人都会被吓到,更别说牛哥儿这样连鸡都没杀过的孩子,夜惊对孩子是要命的大事。

        阿公的小药房里装的药材还不少,他说这是张家救命仓,免得哪日家里生病了找不着药吃。

        里头就有小儿伤寒药,张知鱼拿了一副出来在厨房熬,孙婆子想赶她自己熬,但顾慈一直给她使眼色要说悄悄话。

        张知鱼只好跟他一块儿在厨房烧火看炉,等孙婆子走了就对他哼哼——有什么话赶紧说。

        顾慈跟她一块儿蹲在炉子前问她:“王大叔真能活下来吗?”

        张知鱼把他往旁边赶赶,不让烟熏得他咳嗽,又往周围看了看,见没有人影才道:“若这几日王大叔能神智清醒,体温正常,到时候在家养几年就能恢复七八成往日的样子。”

        顾慈也看了不少医书,不像黎氏那么好打发,在心头过了两遍这句话,便“啊”一声,难过道:“那王大叔这几日肯定很危险,很有可能醒不过来。”

        张知鱼没说是或者不是。

        顾慈心头却有了底儿,道:“他家需要参不是,我把我的给他一支。”

        顾家的参都是上等参,一根得百两银子,先不说这也是顾慈的救命药,这样的东西想想黎氏的性子也不会收,便摇头道:“不成,黎婶婶虽然节俭但也不占人便宜。她家现在已经背了十几两银子的债,肯定不会再用你家的参了。”

        顾慈眉头轻蹙,微亮的火光印得他玉人一般。

        即便饱览过各国顶级美人,鱼姐儿还是认为慈姑算得上一等一的好看,见他如此顿生怜爱,便问:“你在烦什么?”

        顾慈担心地看着她道:“万一王大叔出了事,你还没出师手上就有一条命,以后还不得跟赵聪成昭似的要饭吃去。”

        张知鱼端起熬好的药就往外走道:“不可能,王大叔会好的。”

        保和堂的大夫厉害之处远远超乎她的想象,尽管大家有流派之争和密传绝技,但面对病人时,她发现这些大夫都称得上医者仁心。

        听说老赵大夫当初请人最重视的就是人品,张阿公就是因为心思正才能进得了保和堂。

        顾慈听她这样说便放心了许多,起来跟着人往外走。

        孙婆子一直在院子头,见着鱼姐儿端着那么大滚烫的一壶药惊得直喊:“我的祖宗,赶紧放下来,到时候打了,吃屁去!”

        说罢健步过去接过药麻利地倒在碗里,将东西捧到饭桌上。

        牛哥儿还在跟夏姐儿几个聊天,一看碗里药的颜色闻就想吐,但这是鱼妹妹亲自熬的,就是毒药他吃了也甘愿呐,便等略凉了些后,豪迈地接过碗一饮而尽。

        黎氏过来时,他都在大桃和李三郎床上睡熟了。

        张阿公和高大夫都是男人,黎氏不好一个人待在那头,又喊上了送钱过来的娘家哥哥去陪夜,白天再换她去。

        这一折腾就去得有些久,闻着儿子嘴里淡淡的药味,黎氏对李氏感激一笑,这样的关系再道谢就显得生份。

        黎氏轻轻将儿子抱起来,牛哥儿如今也有九岁,他从五六岁上就不让娘抱了,今日得了好大一个惊吓,在娘怀里只迷迷糊糊睁眼看了下又靠在她肩上继续睡。

        李三郎送着娘儿两个刚家去转回,还不待进门,李氏就提了个大食盒给他放在手上道:“一个给你姐夫送过去,一个让孙婆子给保和堂送过去。”

        保和堂从来都不管饭,赵掌柜家中仆婢成群,自然也想不到这许多。

        高大夫今儿不回去也没跟家里说,家中还当他外出吃酒去了。两人等得太阳落山都没吃上饭,王大郎这里又离不得人,两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孙婆子才把饭送到。

        高大夫和张阿公一起坐到外头点了蜡烛吃饭,张阿公将食盒打开,里头一共有三层。头一层是炒的两个时令蔬菜,第二层放了一碟子糕点一碟子肉丝,第三层就是两大碗鱼肉姜丝粥。

        两人吃得这顿饭,浑身都暖和了起来,高大夫羡慕地看着张阿公道:“你这老头儿,运气倒好。”

        鱼姐儿才这么大,看着那么骇人的伤口,眼都不眨一下,下针又快又准。

        现在她年纪尚小,在开方看诊上尚有不足,这样的经验问题只要时间一道自然水到渠成,但这份面不改色的镇定却不是谁都能有的。

        真是后生可畏。

        高大夫心中一叹。

        若再早一些,他非得收她做弟子不可,但现在,晚啦,鱼姐儿已经继承了张阿公的衣钵,又怎么能拜别人为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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