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日粮食铺皆挤满了人,  周围村子的人听到风声，家有存粮的俱挑着粮食来镇上卖。

        谭家人也来了。

        青桃在街角遇到的人。

        谭广户他们跟在挑担子的谭老头身后,  几人东张西望不看路，差点撞在青桃的背篓上。

        双方稳住身形定睛细看，谭老头像被风沙迷了眼，边揉眼边怔怔地喊，“青桃？”

        面前的姑娘模样有点像他家青桃，发髻服饰则好看太多，谭老头摸不准,  声音极其小。

        青桃也甚是诧异，“爷,  你们怎么来了？”

        还真是青桃，谭老头仿佛找着他乡遇故知的喜悦，抬起粗糙的手用力抓住青桃,  眼里隐有泪花闪动，“桃子啊”

        “你们啥时候回家,  你奶想你得紧。”拐角人多,  不是说话的地儿，谭老头牵着青桃走到街边,  激动得哽咽道,  “你奶常念叨你,  说你不在家家里乱糟糟的,  看啥啥不顺眼，你这不忙了就早点家去吧。”

        青桃记忆里,  谭老头还是头次跟她说这么多话，不由得奇怪，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谭广户在最末,  挤到两人中间来，插话道，“别听你爷的，你奶好着呢，你尽管忙你自己的事，晚几日回家没什么的。”

        担心青桃不信，还让谭二户说两句。

        谭二户能说什么，李氏贴补娘家的事好不容易过去，青桃现在回去，他娘势必要跟青桃抱怨，重新提及那件事心气又不顺，又得拉李氏出来骂，可怜他夹在中间难做，便附和谭广户的话说，“你四叔说得对，你奶吃好喝好，没事。”

        两个儿子都跟自己唱反调，谭老头脸色难看。

        训道，“你娘有没有事我跟她几十年夫妻还能看不出来？”

        邱婆子性格暴躁许多，天天回房躺下后就开始骂人，家里老老少少除了青桃没人能幸免，他离得近，被骂得最凶。

        就说卖粮这事，他不想来，邱婆子硬逼着他来，两百来斤粮食，四个大老爷们轮着挑，路上

        好几拨人背过身偷笑，谭老头觉得丢脸极了。

        跟青桃说，“要不要跟爷回家？”

        在谭老头眼里，老宅才是家。

        “爹”站在青桃身后的邵氏慢悠悠开口，谭老头望去，发现是老大媳妇，抿着唇笑了笑，“老大媳妇也在呢。”

        牛家媳妇说青桃在镇上卖包子生意好，邵氏也会跟着出摊，两个儿媳妇嫉妒得发狂，李氏不敢作妖，刘氏没少提让青牛来镇上帮忙的话，意思是青桃是姑娘家，有兄长跟着没人敢欺负她，要不是李氏触了邱婆子底线，刘氏不知蹦哒到什么程度呢

        他问邵氏，“书塾还有几日放假？”

        “六七日吧。”

        谭老头皱眉，“老大怎么考虑的？”

        他说的考虑自然指回村过年之事，他自希望全家早点团聚，但前几日谭广户说青桃要做生意，老大恐怕要在镇上看着，可能腊月底才能回家。

        谭老头极不满意。

        大房每年在家里待的时间不长，他指望老大给自己长长脸，老大不在家可不行。

        邵氏听出他的意思，回道，“放假他就回去。”

        谭老头眉头这才舒展，又问青桃啥时候回去。

        老大要跟着自己，青桃得陪着邱婆子家里才能太平，父女两缺一不可。

        邵氏有点为难，她和青桃早商量好的，在镇上多卖几日包子，况且家里存着两百多斤细面呢，搁久了发霉怎么办？

        她不说话，谭老头立即沉下脸来。

        谭广户抵他胳膊，“爹，你这不存心刁难青桃吗？年底人多生意好做，青桃多卖几日包子怎么了？你要她回家，那你给她拿钱啊。”

        谁不知道谭家是邱婆子管钱的，谭老头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摸过钱了，顿时竖眉瞪眼，“你说什么呢？”

        被邱婆子听到不得跟他闹啊。

        谭广户却是不怕，“娘已说了让青桃忙自己的事，你偏要她回家，被娘知道会有你好果子吃？”

        说来也怪，谭家几个孩子不怎么怕谭老头，言语间

        缺些敬重，谭广户又是个混不吝的，更没把亲爹放太高位置，又道，“最迟年底青桃就会回家，娘看到她自然欢喜，如果知道你背后搞搞小动作，她能不和你计较？”

        邱婆子计较的下场多惨谭老头是领教过的，仔细想想谭广户的话，真被邱婆子发现自己要求青桃回家的，她铁定跟自己翻脸。

        大过年的脸上挂彩不是什么好事。

        他讪讪地笑，“青桃啊，你四叔说得对，你出摊挣钱也辛苦，趁着年底能多挣点就是点吧。”

        青桃微微一笑，“好呢。”

        看谭广户朝自己挤眼睛，她挑挑眉，叔侄两想说的话尽在不言中。

        “青桃啊，你忙你的去，我们去前边看看”

        这两日来镇上卖粮的农户不少，谭老头担心去晚了粮食卖不出去，挑回家邱婆子定会发脾气的，骂他这点事情都做不好，谭老头指着前边集市口，把肩头的扁担给谭广户，示意往前边走。

        青桃整天在清水镇转悠，哪儿的粮食好卖她再清楚不过，“爷，那边人多，咱就不去热闹了，让四叔挑着粮食跟我走吧。”

        她和邵氏去过的巷子。

        周围住的多是大户人家。

        青桃吆喝几声，辨出她声音的人家迟疑地开门，随即露出欣喜之意，“还真是你呢，快快快，再给我包五个包子，我外孙来了”

        “好。”青桃放好背篓，扒开最上边的稻草，闲聊家常般的问她买不买粮食，介绍谭老头给她，说这是自己亲爷爷。

        “我女婿表弟就在粮食铺打杂，涨价前就买了上百斤备着，暂时不缺粮。”

        青桃把纸包递过去，收了钱，又继续往里走，巷子两侧的院墙翻新过的，家家户户门前挂起来红灯笼，喜气洋洋的，他局促的攥着自己衣角，底气不足道，“要不我们还是去集市口卖吧。”

        看青桃和那人说话细声细气的，可见身份不低，谭老头最怕跟这种人打交道，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爷，再等等看吧。”

        青桃继续吆喝。

        “卖米咯，卖米咯，今年的新米哟”

        许是觉得她声音熟悉，张望的人不少，看她身后跟着好几个人，心里犯怵，落在谭广户他们身上的视线很不友善，青桃徐徐解释介绍他们，强调他们是她爷爷和叔叔，那些人的戒备稍微放松些，走出来说看看米。

        新米色泽更亮，吃起来有点黏牙。

        最近卖米的人多，总有人以旧充新卖。

        “真的是新米吗？”几个妇人站在箩筐前，抓了把米在手里揉搓。

        青桃道，“是新米，你看看光泽，陈米可赶不上。”

        “谁看得出来啊，昨天我娘家嫂子还说买到陈米了。”

        “婶子放心，我天天在巷子里卖包子，你在我这买的是陈米，我翻倍赔偿。”青桃拍着胸口保证，“我从来不乱卖东西。”

        在场的人买过青桃家包子，知她是个爱好的，而且看这米确实新鲜，拍拍手，就说给她称个五六斤。

        青桃去看谭老头。

        谭老头慌乱的摆手，提醒谭二户把称拿出来。

        他们没有准备多的麻袋，没有工具装米，几人各自回家找家伙。

        称米时，青桃先称了空篮子，记好篮子重量，再称米。

        她年龄小是做事磊落，几个妇人愈发放心，“是陈米的话我要找你退钱的哈。”

        “婶子放心，若是陈米，这米我不要了，还把钱还你如何？”青桃盯着称，秤杆往上翘才看刻度，明摆着放了水，几个妇人觉得占了便宜笑得合不拢嘴，“还是谭姑娘会做生意，这米好吃的话我以后都在你家买。”

        “多谢婶子支持，但我家人多，种的粮食仅够全家人吃，要不是看粮食涨价，可舍不得拿来卖。”

        青桃脸上笑眯眯的，过好称就算钱。

        钱是谭老头收的，收钱前，他使劲在衣服上擦手，生怕手脏冒犯了人家。

        青桃忍俊不禁。

        你几斤我几斤，箩筐里的粮食没剩下多少，谭老头双手捧着钱，无所适从地说，“该能回家交差了，其余

        的粮食你背回家吃吧。”

        大房吃的粮食全是谭家人自己种的。

        秋收后只往镇上送了四回粮食。

        谭老头问还有没有吃的。

        青桃回，“粮食还有不少呢，咱再往里走，能卖就全卖了吧。”

        做买卖以来，家里吃面食的次数多了起来，加上客人来家里吃的也多是面食，粮食消耗不大，谭老头难得来卖粮食，不用顾忌她们。

        想着，她给谭老头他们拿包子吃，谭老头把钱揣进兜，拿过包子咬了大口，神色满足起来，“还是你做的包子好吃。”

        上个月邱婆子想吃包子，李氏做了一回，硬邦邦的跟吃石头没什么区别，馅儿少得可怜，他不挑食的咬了半个就不吃了。

        论做包子，还是青桃厉害。

        “那爷多吃点，背篓里多的是。”

        “全吃了你卖什么，尝尝心就行了。”没说完，巷子里有人来问米怎么卖，许是听到他们卖米的动静了，没有讨价还价，直接把剩下的米全买走了。

        兜着钱，谭老头既兴奋又担心，担心碰到小偷，一担子米白卖了。

        于是他紧挨着谭广户走。

        谭广户无奈，“咱们人多，小偷不敢来偷钱，爹就尽管放心吧。”

        没看青桃卖包子挣得更多吗？

        谭老头东瞅瞅西瞅瞅，催他走快点，得赶紧回家。

        邵氏道，“爹，相公还不知道你们来，去家里吃了午饭再走吧。”

        青桃也劝，“是啊爷爷，难得来镇上，跟我爹喝两杯啊。”

        谭老头最爱和长子喝酒，长子懂得多，说话侃侃而谈，他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养了个秀才儿子，算算时间，有些时日没见过长子了，他有点心动。

        “可是你奶”谭老头担心。

        “奶不会说什么的，大哥在家，你们直接去，我去集市买点菜。”青桃把背篓给谭广户背，往集市方向走，谭广户拉住她，“生意不做了？”

        青桃眨眼。

        谭广户晃她手臂，

        “我帮你卖包子，买菜做饭的事给你娘做吧。”

        他就盼青桃做挣点钱当家呢。

        邵氏想得和他差不多，担子里还剩好些包子馒头，全挑回家多浪费啊，她连连点头，“你四叔说得对，你大嫂在家，她帮着我很快就把午饭弄出来了，你多在街上转转”

        公公来镇上，邵氏做儿媳的自要露两手，她把担子给青桃，火急火燎往集市去了。

        谭老头纠结得眉心起皱，如此，只能先去长子那。

        剩下谭广户和青桃两人后，谭广户神秘兮兮凑到青桃跟前，“青桃啊，你三婶可攒了不少银钱呢。”

        刘氏夜夜数钱的嗜好传得人尽皆知，就她自己以为瞒得好。

        谭广户道，“你二婶的钱没有你三婶多，见天往娘家跑，约莫筹钱去了，你攒了多少钱了？”

        青桃心头记着呢，和谭广户说了个数。

        谭广户步伐微顿，满目错愕，“这么多？”

        李氏攒了好几年也没青桃几个月来得多，传到李氏耳朵里那还得了？

        他道，“别让你二婶知道。”

        李氏有点小聪明，天天想着算计人，就说知道拼钱拼不赢刘氏，时时试探刘氏年底出多少钱，以致让刘氏发现端倪，准备出五两多银钱的毫不避讳说出九两银钱。

        要知道，李氏回娘家磨破嘴皮也只攒到八两银钱而已。

        青桃想当家，至少要九两多才行。

        目前离这个数还有点远。

        谭广户说，“别担心，你的钱不够四叔给你垫上。”

        “四叔”青桃歪头看谭广户，有些时日没见，谭广户黑了许多，人也瘦了，但瞧着神采奕奕的，“你遇着啥好事了？”

        谭广户笑，“四叔能有啥好事，还不是天天去朋友家吃酒。”

        “不像。”青桃摇摇头。

        谭广户目光凝住，回到话题上，“四叔和你说正事呢，你回家时先捎人递个话，四叔把钱藏你床底去。”

        不提前藏也是担心家里遭贼便宜了贼。

        “四叔这辈子就

        指望你了。”

        青桃：“”

        谭广户在谭家算是个奇葩了，好好的媳妇说不要就不要，成天和狐朋狗友鬼混，但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早些年隔壁村的寡妇还会骂谭广户偷看她洗澡，之后这种话也没人说了，她曾怀疑过谭广户是不是喜欢男人，否则怎么

        青桃道，“四叔疼我，等我当家立即差媒人给四叔说门亲事。”

        谭广户嘴僵，“你就放过我吧，我要娶媳妇哪儿用得着等你当家，你信不信，只要我开口，你奶跑断腿也要给你找个四婶回家。”

        “吹牛。”青桃翻白眼，“奶早说不管你了。”

        李氏和刘氏觉得谭广户没个女人管着不着调，多次劝邱婆子给他讨个媳妇，还说花钱买一个也行，要谭广户休不掉的那种。

        邱婆子没同意，说她懒得费那个心，谭广户想打光棍就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得了。

        青桃可不信谭广户的话。

        谭广户死不承认，“你奶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和你说了你也不懂。”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谭广户噎住，心想谭家最不好糊弄的就是青桃了，好端端怎么绕到他身上来了，他低头咳嗽以掩饰自己的尴尬，说道，“我不求你其他，只求你当家后给四叔条活路。”

        “什么活路？”青桃问。

        从谭广户怂恿她当家她就猜到谭广户别有居心。

        谭广户目光微闪，看向别处，“到时你就知道了。”

        “四叔怎么不自己当家？”

        谭广户撇嘴，“你奶啥性子你还不知道啊，事后非扒了我一层皮不可。”他反手摸自己后背，让青桃看，“你奶抄起手臂粗的木棍就往这打，差点没把我打死。”

        “这就算了，你奶做得多绝啊，去我朋友家闹得人家宅不宁，见着我就躲，害我连朋友家也不敢去了。”

        回想那段日子，谭广户用生不如死来形容。

        “你奶啊，是个狠人。”

        青桃听过很多关于邱婆子的故事，多

        是泼辣刁钻不讲理之类的话，青桃却能明白她的苦心，养尊处优的小姐，嫁给徒有其表的懦夫，她不强势些怎么撑得起家，她道，“奶也是为这个家好。”

        谭广户不置一词。

        “四叔不成亲，将来想做什么？”

        乡下男人娶不上媳妇的比比皆是，大多太穷没钱娶，像谭广户这种条件打光棍的少之又少，青桃故而有此一问。

        谭广户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到时你就知道了。”

        “不说那些，快些卖包子吧，是不是要往巷子走，你吆喝还是我吆喝？”谭广户轻车熟路的在前领路，青桃想起正事来，清着喉咙吆喝两声，人家看挑担子的不是邵氏，向青桃打听谭广户的身份，用不着青桃解释，谭广户言笑晏晏的说，“我是青桃四叔，我大嫂回家了，我陪青桃来。”

        谭广户身形挺拔，眉眼和谭秀才有几分像，但五官比谭秀才深邃些，看得不少妇人脸红。

        谭广户恍若不知，逮着人家一个劲儿的问她们买不买包子。

        弄得人家不好意思，说买。

        然后，走完两条巷子，背篓箩筐里的包子馒头通通卖完了，青桃怀疑谭广户是不是给那些人灌了什么迷魂汤。

        因为这购买力太惊人了。

        其中有两个妇人买了五十个。

        惊得青桃说不出话来。

        谭广户似乎没有察觉，问青桃，“卖完了是不是就回去了？”

        青桃木然的点头。

        仔细端详谭广户的脸。

        谭广户以为脸上有什么，抬手摸了好几下，“脸上脏了？”

        青桃摇头。

        “四叔挺适合做生意的。”会说漂亮话，会吹嘘会哄人，这种人只要不走旁门左道就不会混得差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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