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
梁栩彻底慌了, 他勒紧缰绳猛地朝后退去,他膝下黑马猛然仰起前蹄,就要踢向山光远——
与此同时, 周围数名护卫慌乱着抬枪拔刀, 言昳从看到山光远的动作开始, 就立刻翻身跳下马, 躲在了马匹另一侧, 也一把将轻竹从马上薅了下来!
她借着马身挡住自己的身形, 言昳其实想说, 梁栩真要是要抓她,对方毕竟人多势众, 被抓了她也能接受。
低头一时, 以后有的是机会弄死他。
但山光远怕是接受不了。
现在想来, 恐怕韶骅之前被刺杀, 也是他的手笔吧。山光远竟然能抑制住自己报仇的意愿,在四年前利用一场巧妙地刺杀,让梁、韶两家在一起撕扯, 闹得最后谁也没讨到好去。
前世,梁栩也没少折辱他,山光远不可能不恨梁栩。山光远之前语气平淡的说梁栩没几年就死了,但他还在之后活了很多年,言昳可以合理的怀疑, 梁栩前世倒台被杀, 说不定跟他有关系。
这辈子,山光远应该想过趁早解决梁栩, 但梁栩身边本来就护卫严密,再加上四年前的风波, 他周围更是总有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侍卫保护。
今日还真算是梁栩身边最疏于保护的时候。
言昳拽着缰绳,受伤的腿不怎么敢落地,就静悄悄的看向山光远——
言昳只看见他身子一闪,让开黑马发狂的前蹄,并没有抬刀,而是侧身到梁栩左侧,一把手抓住马鞍侧边的鞍骨翼,整个人几乎是腾空而起!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一口气杀了八九个侍卫,能逼退他们的办法,只有挟持梁栩!
梁栩被伤的就是左脸,他紧捂着半边脸,根本看不清山光远的动作,而就在山光远即将抓到梁栩的衣襟,将他拽下马时,他余光看到几个几个侍卫,竟然将枪对准了言昳的马匹——
她躲在马匹另一侧,看似是不怎么可能被铁弹命中,但枪声炸开,那马匹皮开肉绽,惊跳不已,四蹄乱蹬的发起狂来!
马蹄打滑,它竟然慌乱中朝清流河倒下去,言昳那细胳膊小腿,怎么可能跟马匹的力量相抗衡,她又腿受伤了,就整个人被马匹撞着朝湍急的清流河滚了下去!
山光远几乎惊得头皮发麻——
但他此刻不能去救她!
他来不及。
而且这帮侍卫很可能会继续向河中开枪!
他必须要先钳住梁栩,逼退这帮侍卫。他必须这么做。
山光远怒喝一声,将梁栩从马上径直拽了下来,几乎是让他整个人狠狠掷在地上!
梁栩竟然也是个有骨气的,咬着牙没发出一声惨叫,跌在泥中,第一反应就是摸自己腰间短刀。
可惜他碰见的是在武艺上心狠手辣的山光远。
山光远一膝盖顶在他后背上,反拧住他胳膊,对那帮侍卫吼道:“放下枪和刀!”
梁栩吃痛,他昂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局势,知道自己太小觑白昳身边的这个护院了。这样的身手,梁栩长到这么大也没见到过,怪不得白昳身边总是带着他。
侍卫们乱作一团,将枪口对转向山光远。
山光远一只手掰住梁栩的脖颈,几乎下一秒就能拧断他脖子。
梁栩左边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他心头狂跳,悔恨与愤怒在心中酝酿,却愈发冷静,他轻声道:“你在这儿僵持一秒,你主子活命的可能性就越低。我放你走,你去救她吧。”
山光远若不是考虑到他是手头的砝码人质,真想杀了他。对着那几个黑漆漆的枪口,山光远粗粝的手指,只将梁栩的下巴捏的咯吱作响,声音低沉威胁道:“把枪和刀扔进河里去!”
梁栩:“不要听他的——呃!”他被山光远几乎能捏碎骨头的手劲,痛的额头上青筋鼓起。
那群侍卫犹豫几分,先后将枪与刀扔进清流河中。
梁栩觉得自己真要完蛋了,从牙缝里憋出几个字:“蠢货——都他妈是……”
忽然,河岸边,轻竹尖叫一声:“二小姐!”
山光远回过头去,轻竹在岸边奔走着,言昳的脑袋似乎在河中危险的湍流处起起伏伏,她忠心护主,竟想跳入江中救言昳。
他眼前发黑:如果言昳真的被卷进湍流中,浮不起来,恐怕要凶多吉少了——
山光远一个闪神中,梁栩猛然拧住他手腕,就地一滚,顾不得狼狈,逃出山光远的钳制,拔出手中的匕首,对着山光远,后退几步。
梁栩觉得,这是眼前少年护院杀他的最好机会了,只要他再上前几步,梁栩几乎不可能逃脱。但那少年护院几乎没有衡量,转头朝河岸奔去,跃入水中,朝江水中央奋力游去。
梁栩望着江面湍急,迅速吞没了几个人影,变成静悄悄一片。刚刚几乎被杀的恐惧弥散了,他有些不真切的跌坐在地上,只觉得腿脚发软,大受冲击。
只有脸上的剧痛,睁不开的左眼,还有他的满身污泥,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
落雪未化的丘陵那端,有一轮小如豆火的浅黄色太阳,颤颤巍巍的升起来,它虚弱的日头照不穿浓重的冬雾,甚至无法照亮如白色羽尖排列着的榉树林的树梢。
梁栩感觉到两只手过来搀扶他,不断告罪,不断求饶,他满是污泥的手扶着黑马站起来,甩开他们的手,只望着江河,轻声道:“我离没命,就只隔一层纸了。”
但另一边在水中奋力游着的山光远,却几乎无法思考了。
他不知道自己起来换了几次气,或多少次脱力到几乎要抽筋。他甚至已经找不到同样跳下水的轻竹,只能在浑浊绿色的江水中,不断凫水,不断的仰头呼喊。
他张望了太多次,都没张望到一丝人影。
天已经大亮起来,山光远几乎感觉到自己肺要炸开,湍流在这里渐渐停歇,他甚至分不出来自己到底在水中找了多久。直到他几乎提不起半分力气,也游过了漩涡的河段,被水浪推着,缓慢的漂浮到岸边。
山光远仰面躺在水中,脑袋空成了一团。
他没有找到言昳,甚至连一只鞋、一点衣角都没摸到。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回到湍流的水段,继续下潜寻找,还是应该去下游找,看她有没有可能被湍流拍在水底的石头上昏过去,而后顺着水流到了下游。
山光远在水里游了太久,他几乎是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直到江边有几句乡音叫嚷起来:“死人——又有一个死人!真瘆人,这才多展子,是上游出啥事了吗?”
“我哪晓得哩!刚刚那个不是死人啦!这个咱们要不要捞……太晦气了吧!”
刚刚?死人?
山光远感觉自己触碰到了岸边的泥台,他吃力的扒住泥台,挣扎着起身,对在河边树荫下乘凉的两个竹筏上的船工,哑着嗓子道:“你们说什么?”
“啊!唬死老子嘞!是活的!”两个船工吓得直要撑筏离开。
山光远不顾痛的几乎要漫起血沫的喉咙,他刚刚喊得太拼命,此刻几乎声音沙哑到要说不出话来,还是吼道:“你们说,刚刚也有人飘过去了?!”
船工点头:“是,不过可能是个水鬼,拖着那么老长的黑毛,也不怕人,抱着个什么东西,缓缓的河中心凫水呢。”
山光远想开口,卡了一口血,他往河岸一吐,抹了抹嘴角,道:“多久之前?”
“小半个时辰前吧。”
山光远往下游的方向看去。
那里就是滁州了。
她还活着吗?是她还是……轻竹?
山光远起身,从随身腰包里掏出几个子,让两个撑筏的人,带他进城。
两个船工有些怕他,山光远照着水面中的自己,嘴边一大团抹掉的血沫的痕迹,额头上的伤口因为水泡,又肿烂起来。
但他更担心言昳腿上的伤口。
也担心那个凫水的人,并不是言昳。
山光远进入滁州的时候,才发现滁州城中挤满了从金陵外逃的达官贵人,他偷了斗笠披上蓑衣,在沿河处漫无目的的打听,却没听到任何跟她相关的消息。
他在滁州城,一留就是三天。
他不知道言昳打算在滁州城见谁,或她住在哪里。这似乎是他去宁波水师期间,她们临时的计划。
山光远只能打扮低调隐蔽些,往各大银行、股券交易所甚至是购买大宗货品的地方去打听,走动。夜里几乎就合衣找个桥洞或巷子里先倚靠一下,短暂的睡一会儿。
但三天了,几乎没有她的一点消息。
山光远焦虑,但不怎么绝望,越等,其实越觉得希望越大。
因为以言昳的容姿和满身偷藏得金银,她若是真的溺死后飘到下游的滁州城附近,恐怕早闹出各种各样的故事来了,他频繁去滁州河岸附近打听,没听说过任何人发现了尸体。
更大的可能性是,她上岸了,但因为发现滁州城中聚集的金陵的达官贵人太多,她白家以前在金陵也是一方豪族,有不少人都认得她,所以她不敢露面,甚至可能已经联络到人,离开了滁州城。
山光远如果想找到她,其实最快的办法,是他回去找言实将军汇合,等到他的身份对外公开后,言昳必然也会得到消息。
只是……到时候言昳未必会联系他。
她之前就说了二人要分道扬镳,她有自己的野心与事业,更要躲藏起来。
山光远总觉得她或许还不是很相信他……或许他之后没法知道任何关于她的消息,因为她会像提防所有人一样,提防他。
另一边。
言实将军率领部分水师,从长江口进入金陵,镇压了当地的倭患,抓获倭人四十三人,从倭者一百零七人,这些从倭者,大多都是浙、闽一代的居民,后成为海盗,为了发财加入倭寇的行列。
这次主持祸乱的倭人谈及要炸金陵城中,这帮从倭者竟然觉得有利可图,能在最富饶的金陵城中大肆掠夺,主动帮他们布置□□桶与引线。
关于这帮倭人的目的、来路,会成为这一年审讯最久的大案,很多人都会想要从这帮倭人口中套出他们想听的名字,随着这帮被抓获的罪犯的暗流涌动,才刚刚开始。
言实奉金陵知府委托前来镇压,又奉皇帝亲命押送这帮罪犯北上。这样举世震惊的大案,皇帝也派人来南下督行。
来的人是颜坊。
颜坊与言实汇聚于金陵知府门堂,二人都不算是韶骅与熹庆公主两边的人。只是在中立的区间内,言实被传闻更偏向熹庆公主,却被熹庆公主差点坑死;颜坊被传闻跟韶骅关系密切,却因为韶骅进言,多年不得晋升。
二人见面聊了几句,竟然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言实敬重颜坊,是因为他知道,韶骅打压颜坊,是因为颜坊当时身为铁面无私的都察院佥都御史,一直在请求彻查山家灭门一案。
多方暗示,他都死不悔改,非要触这个霉头,不但当年他没有查成,还一直被韶骅打压。
幸而他名声显赫,办事得力,睿文皇帝继位后,给他勉强升了一级,成了副都御使。
他们正商议着如何分车押送这帮倭贼,又如何统计城中损失伤亡时,忽然有人来报,说是有人求见言实将军,那人手中似乎还有之前宁波水师给的通关文书。
言实一问,说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便立刻明了,快步朝外走去。
颜坊不明所以,也跟了上去。
只看到门外一匹驮马马背上,一个少年身着粗布旧衣,伏倒在马背上昏迷不醒,元武正焦急的拍着他的脸颊,转头对父亲道:“他高烧未退,身上也有好几处伤口,都已经发炎了!”
言实连忙让人将他从马背上抱下来,抬进院堂侧间去。
却没想到,少年刚被人抬起来,颜坊瞧见那张脸,倒吸一口冷气,惊愕的望向言实:“他是……”
言实不做痕迹的点点头。
颜坊紧握在背后的拳头有些发颤,快步进了院中,低声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言实目光四下扫去,转头对颜坊轻声道:“本来我想带他入京后面圣,再昭告天下的。你也知道当今皇帝多么想要礼贤下士、平反旧案,也想跟各地兵阀关系融洽些。这孩子出现,便是皇帝最想听到的事。你在,正好。你是天底下最适合将此事报给皇帝的人。”
颜坊咬牙道:“既然他活着,那当年的案子就——”
言实抓住他胳膊,摇了摇头:“唯有此事,先不要追查。你我其实心里都大概明白,谁最可能做这些事。但这孩子根基还不稳,你追溯当年旧事,只是害了他。”
言实其实一瞬间,也想过以颜坊那不会转弯的性格,或许不会同意。
但这些年,颜坊似乎随着两鬓早衰的白发,懂得了一点点软和与转圜,他静静点了点头:“但等他烧退了之后,我想跟他聊一聊。”
金陵死伤近万人的倭患,可谓是睿文皇帝登基后的第一大案。睿文皇帝最近的波折可不止这一件,公主对外发布罪己书,模仿着言昳写的揭露白旭宪死亡内幕的报刊文章一样,放出些许拍照后印刷的证据,宣称自己是如何被韶骅裹挟进他的贪污国库大案。
而后倭地本土又爆发了旷日持久的反抗活动,另天津卫水师不得不临时南下去倭地支援。
但就在这相互扯皮、推诿、泼脏水的一桩桩新闻中。
有一桩陈年旧案却有了举世瞩目的好消息。
当年被灭门的山家,有一孤子仍然存活于世,多年来被言实将军保护着,甚至之前奇袭倭地舰船的漂亮战役,也出自这位将门奇才之手。
山光远的名字,一下子成为大街小巷说故事的人嘴里,听故事的耳朵里,最常出现的名字。
没人不喜欢这样《赵氏孤儿》既悲情又正义的故事,甚至剧院临时改名改词,把旧元杂剧改成了《山家遗孤冤报冤》《山家将星大报仇》之类的剧目。
万人瞩目的山光远却没有露脸,他不关心那些。
这种突如其来的名声与关注,曾经让前世的他惶恐与欣喜过,但现在再难以撼动他的心思半分。
唯一能让他心中波澜的,只有某一日有人送到言实将军身边的一封短笺。
上头没有署名,却有着玫瑰花油膏的香气,角落中一行小字“阿远启”。
信辗转到山光远手中,香味都消散了大半,他撕开信封,展开薄薄的信纸。
那信纸是上等的徽地冰纹梅花玉版笺,单看这信纸,他心就安了大半。她显然过回了骄奢淫逸的日子。
信中只有两行字:
“最后一次月钱。”
他想着,食指夹着的信封中,就掉出一张薄薄的银票,面额对于护院来说差不多,对于言昳这样的富贾巨商就少得可怜了。
他忍不住笑起来捏起那张崭新的银票,看向信纸第二行:
“你失业了,省着点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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