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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粱一梦(二)


山光远不听。他一向是不信不敬鬼神乱力,  杀进紫禁城他都敢,更何况面对一个只会勾引人的乡野精怪。

    山光远并不碰她,只将刀抵在了她额前,  道:“出去。我也考量过,  或许你这妖怪是暴雨中找不到食物,才闯到我这儿来的。也给你一碗面吃了。吃饱就走吧,  我杀生太多,杀你也是抬刀的事儿而已。”

    言昳面对他一向是横,  干脆端起面碗,  放在了唇边啜饮着,身子动也不动:“山光远,  你他妈敢动我试试!”

    山光远觉得,  她可能有魂魄,  但她的魂魄必然会去更广阔的的天地,  而不是回来找他。

    但她眸光看向刀尖,那丝毫不畏惧的嘲笑,以及她一双妙目乜向他的模样——实在是太有她得意张狂的精气神。

    言昳道:“你不应该放葱花的。我不是很爱吃。不过你也没给我做过几顿饭,  不知道也正常。”

    山光远依旧紧绷着身子,死死盯着她。

    言昳这才发现,  他身上淋过雨的衣服还没换,头发都湿漉漉的,  袖口有些面粉的污痕。他此刻的不信任,  并不让言昳生气,她只觉得心疼。

    甚至她自称是鬼魂,前世的他都不肯信她的鬼魂会对他有好脸色。

    所以,重生后山光远才把自己也重生的事瞒的死死的吧;所以,他才会总不敢开口,  总误会她的话语,俩人才经历那么多磋磨走回相互信任的关系吧。

    言昳正要开口,山光远发起狠来,猛地上前一步,将她拦腰扛起来,走过去打开门,外头雨灌进来,他抬手就想把言昳扔出门外。

    言昳尖叫一声,激烈的蹬起腿,两手抓挠着他的后背:“山光远!你个榆木脑袋,我到你面前你都认不出!你要是脑子能灵光一点,咱们早他妈过上好日子了!”

    他真的把她扛出屋檐,往地里一放,言昳人被风雨浇透,光着的两脚踩在泥里,她僵住,气傻了,睡裙都湿淋淋的裹在身上。山光远想要退回屋内,看着言昳站在门外雨里,也一僵,望着她动弹不得。

    言昳终于破口大骂起来:“山光远!我就觉得我在白府被砸死之前,骂你还是骂轻了!你金银财宝也没有,就剩他妈的三十多岁老男人那副困顿模样,我还能贪你那点指甲盖大的阳气吗!你当你的阳气是陈皮,越老越香吗?!呸!老娘不止要骂你,还要——还要!”

    她气得光脚冲到墙根,拿起一根扫把,就朝山光远打过去:“老娘这辈子当泼妇的几回,哪个不是被你气的!你敢扔我出屋淋雨,我打死你!你要是不想见我,就别给老娘守墓,就去他妈的平凉府啊!”

    山光远竟傻站住了,白挨了她当头一下。

    言昳只听见砰一声砸在他脑门上,也没想到他躲不开,也愣住,下不去手打他第二下!

    山光远低头看她,几个关键词让他终于在不可置信中相信了几分,他嗓子哽住:“你若是她,不恨我没能……救你吗?”

    言昳:“我的死活,什么时候要挂在你身上了?我也没要求你来救我啊。”

    这话,太是她的口吻了。

    山光远抬手,那只手上满是炮火□□战场上留下的疤痕,他用力按住自己的太阳穴,遮住自己的眼睛,额头上的青筋鼓起,那只手在言昳视野中剧烈的发抖。

    言昳有些怕了,她上前去抱住他肩膀:“我回来找你,是因为我知道了你做的事,我不讨厌你了,也不误会你了——阿远,我都知道你为何会选在这处山坡!我真的不是妖怪啊。再说,早就物是人非了,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做不到再讨厌你了!”

    山光远向后踉跄了两步,整个人像是被彻底砸碎崩塌的石像,他终于放下了手,看向她,双眼红肿着,却没有泪水,只是紧盯着她。

    他半晌启唇道:“为何……?”

    言昳刚想要开口,可外头一阵风吹来,她打了个寒颤。

    山光远猛地清醒过来,上前一步,将她打横抱起。

    言昳两只沾满泥巴的脚离地。

    他心里涌起自责。

    之前多少夜里想过,说如果从来不离开她就好了,如果能重来他要如何对她好,结果她的魂来找他,他却不信的又把她推出门外。

    言昳身子柔软的在他臂弯中,手却狠狠戳着他下巴:“我要洗脚!要热水!我要换衣服——啊嚏!”

    山光远将她放在了床铺上,几乎是要跑起来似的从隔间拿了水盆来,将炉子上烧的热水,搀着冷水放在盆中,而后放在了床边,拽着她一双泥脚放在了水中。

    水温倒是合适,他粗粝的手指洗了两下,触到她细嫩的脚趾,他有些僵硬。

    言昳手锤在他脑袋上:“别想让我自己洗,我最近刚染的指甲,不想沾泥水!”

    山光远仰头看她。

    她冲他显摆了一下自己的指甲。

    果然是她爱染的半抹红,指尖上甚至还有玫瑰油膏的香气。

    山光远已经想不明白个中缘由,但他认清了一件事,眼前的确确实实是言昳。

    她竟然脾气还很好,没再因为他把她扔出去的事儿太生气,只是嚷嚷着要换衣裳。

    山光远在衣柜里翻找半天,才在一堆老旧棉麻衣衫里,找到了一件面料柔软的灰色衣袍。

    他扔过去。

    可他的床是那种村居的板床,没有床帐,山光远也拿了几件衣服,低声含混道:“我也去那边换衣服。”

    说罢就急急忙忙的走了。

    言昳才不在乎他会不会看到她身子,反正当下的山光远如果没看,以后也是要看的。

    她只是大致裹了一下棉被,就背过身去半坐在床上换衣裳。

    山光远转到隔间的时候,余光只是瞥了一点,就瞧见她光裸的后背。他惊得几乎是撞在了桌子上,言昳竟然转过头来:“怎么了?”

    山光远连忙钻进隔间门后:“无事!”

    他生怕自己出去的时候,她还在换衣服,于是故意换得特别慢。

    却没想到自己还换着中衣,一个脑袋就从隔间门缝挤进来了:“我能睡你床上吗?你不会再把我扔出去吧!”

    山光远赤膊转头看着她靠在门框上的脑袋,她柔软脸颊都挤出了一点弧度。

    言昳倒是真没想偷看。

    搁以前她还馋肉呢,但风平浪静同居生活这么久,言昳早就过上顿顿大鱼大肉的日子,也早就解馋,看到了也就看到了。

    前世的山光远却还是那个没被她带坏的很守礼的山光远。

    他惊得连忙裹上衣服,道:“你去睡吧。”

    言昳瞥见了他腰腹上比重生后更可怖的伤疤,甚至其中几道疤痕让言昳都觉得他可能已经死过几回了。

    她心里一紧,道:“这是我死后你受的伤吗?”

    山光远有些怔愣,他推了她一下要她去睡,言昳裹着袖子长过指尖的宽大男式衣袍,拖着脚步走在前头,他走在后头,道:“有些是,有些不是。”

    言昳想了想,确实,他们前世婚后,他也出去打仗,受了怎么样的伤,她只是听说,但并没有去看过他。

    她沉沉吐出一口气,坐在了床上,问道:“估计再过一会儿天都要亮了,可我真的困。你呢,你睡在哪儿?”

    山光远搬了个两条凳子:“我睡这儿。”

    言昳张了张嘴,想说让他也睡床上,但他肯定是不肯的。

    她只好道:“你到时候叫我起来啊。”

    言昳换了衣裳裹着不怎么舒服的被子,缩在床上,虽然发困,脑袋里却还怕,怕自己醒来就不在前世了,他会不会找她,会不会觉得都是黄粱一梦,都是错觉?

    他吹了灯,仰躺在长条凳上,言昳背过身子躺在床上。

    山光远总不敢信似的,还留了一盏豆大的灯火,生怕屋内一黑,她就会消失。

    她蜷成一团,睡在角落,他放肆的看着她铺满床铺的长发。

    忽然听到言昳瓮声瓮气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如果我消失了,你不要找我啊。我们迟早会见的。”

    山光远不太懂这个“迟早会见”,但他还是嗯了一声。

    他也有点怕一睁眼她就消失,于是坐在那儿,就睁着眼睛没打算睡去。

    她很快就抵御不住睡衣,呼吸绵长起来。

    山光远看着她的轮廓,胡思乱想。

    前一日摘花的时候,他在墓碑前的树荫下坐了许久,突然想起来小时候在上林书院。

    他才十四五岁吧,从书库里偷了书册出来,抱着书跑到书院外草坡上。她将外衣罩衫盖在压平的草地上,人穿着单薄的春裳,枕着胳膊躺在那儿晒太阳。

    他走过去,阴影罩住她,她十一二岁了,长出一点点白杨树似的挺拔,斑斓树影落在她额头上,漂亮的脸上顶着一块叶片大的淤青,她睁开了眼睛看着他。

    山光远将书递给她,她接过,往旁边让了让:“躺着真舒服,你也可以躺。”

    当时也不过半大少年的山光远低头看着她刺绣的外衣罩衫,摇了摇头:“我怕衣服,坏了。”

    言昳撑起身子,翻着书页嗤笑一声:“衣裳虽漂亮,但也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坏了就坏了。你躺吧,万一有蜜蜂过来了,你还可以帮我赶走。”

    俩人还都是孩子,山光远甚至也不懂自己心里轻飘飘的欢喜是什么。

    两人躺在一件展开的罩衫上,他翻了本海战的小书,有不认识的字时不时问她。她鞋子脱了扔在阳光下的大石头上,翘着腿在看一本多国游记,小声感慨着:“我也胆子大,也豁的出去,什么时候我也能想走就走的冒险。”

    山光远目光从书页上挪开,偷偷看躺在身侧的她。

    言昳眸中映着蓝天,她宽袖滑下去,手臂上有白旭宪的戒尺留下的伤痕,可她笑着,道:“我已经在偷偷攒钱了,你不是也查到了好多事吗?说不定我们都不用在这儿待太久,就可以展翅高飞了。”

    山光远不知道什么叫展翅高飞,但她眸中的天空太高远清澈,他忍不住点头,但又补充道:“但我也喜欢金陵。”

    言昳是自信满满的性格,她笑道:“等咱们先走,都赚了大钱、做了大官,当了人上人,到时候带千百奴仆,回金陵,就在那边山上买个大宅子,俯瞰整个金陵。”

    他直起身子来,看她手指着的那片山坡。

    确实很美,有些林子,住在那儿,似乎确实能将金陵美景尽收眼底。

    言昳用手背拍了一下他胳膊:“你是我朋友,到时候来我府上,不会有人敢拦你。你想常住也可以。”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对言昳来说,“朋友”这两个词有多重。

    山光远点头。

    她身上有捶不倒打不坏的冲劲与狂妄,言昳将书放在肚子上,枕着胳膊,有点幼稚的说自己日后要怎么住大院子,要怎么吃喝,要有多少人前后逢迎,要一点头就决定别人的命运。

    山光远并不是很感同身受,他没有那些渴望,但只是因为她一句请他去府上同住,也开始了以后生活的幻想。

    言昳声音逐渐低下去,山光远翻着书,听到一会儿没有了声音,他转过脸去,言昳偏着头,额头靠在离他肩膀咫尺的距离,睡着了。

    他只是将肩膀移过去几分,让她脸颊靠在了上头,而后就这样盯着她看了许久许久。

    一如现在,雨停天亮,清晨明媚,秋日光线照进屋内,也照在她脸颊上。她一开始还跟个小可怜似的缩在那儿,真睡着了之后就开始拳打脚踢,胳膊乱甩,睡出了唯我独尊的架势。

    只是微翘的唇珠在晨光下,还有着稚拙的弧度。

    她睫毛微微扇动,一夜没睡的山光远觉得她可能要醒了,连忙轻手轻脚起身,出了屋子去。出去还没多远,就听到她在屋内感慨道:“啊!还没回去,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重点:言言已经过上了大鱼大肉的生活。

    话说对于搞鳏夫,有人能接受吗?还是觉得不行?

    (我也只是先考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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