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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上弦月下


“衔风颖秀布下的玄天法阵虽然可以自保,能保证不为你所破,却被你以自创的邪门遁甲之术还制其身;导致阵内之人无法踏出,阵外之人亦无法进入,擅闯者一步走错便会引动天雷地火,死于非命,衔风颍秀只能锢封于在高唐州的布下玄天法阵当中——”

黄衣少女往右边踏出两步,接着道:“你以为你的毒计就算要不了衔风颍秀的命,也能让衔风颍秀与翠褚兰终身不能相见,可你没有料到,宛如深谷幽兰的翠褚兰已然用情太深;她见衔风颍秀被你迫害至如此境地,恩师又为你所惑难听诫言,自知无法让衔风颍秀重返师门,终在心灰意冷之下离山而去,自此隐居于一方神农谷,再也不过问云梦山之事。”

黄衣少女转过身去,又道:“你见翠褚兰心意已决,自知求之无望,便致力于争夺钜子之位。只是相比于你和任平生,墨家钜子更倾向于那位入门最晚的小师弟,你为了确保能够继承钜子之位、主宰云梦山,于暗中丧心病狂的开启了你的弑师计划;只不过,你又失算了——”  

黄衣少女说到这里不禁抒了口气。

她抬起头,看向那一弯当空而照的上弦月。

上弦月深陷于雨幕之中,四周尚时不时的有奔雷席卷,月华穿过狂风暴雨洒落在天地之间,竟是与平时无异。

这月华照着汹涌的洛水、也照着静谧的群山,照着荒野村外的草庐陋舍、也照着闹市街边的红墙绿瓦,照着纵死千回亦难平天下人的恶、也照着连六月飞霜都无法描述的冤;它好似是那么的公平,也好似是那么的不公平。

黄衣少女看着晶莹剔透的雨水不停从月华中落下,心头无声无息的有了一抹异样之感。

那抹异样之感,由滔天的邪恶和微弱的正义组成。中间交杂着些许庆幸。

黄衣少女想让那些许的庆幸,变得更多一些。

她收起目光,将她知道的秘密全部说出:“你忽略了一个人。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其实至关重要的人。”

清都山水郎存心想要看看黄衣少女还知道多少有关于他的秘密,睁开双眸看向黄衣少女的背影,明知故问道:“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黄衣少女侧着头道:“一个不被云梦山的宗派典籍所记载的人,这个人——和上一代墨家钜子同辈,是你的师叔!”

清都山水郎手头的羽扇轻轻的摇了两下,口头却不答话。

“你的那位师叔,无论是智慧,还是德行,都不在上一代墨家钜子之下,若不是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当年继承钜子之位的就不是你师父,而是你的这位师叔。”

清都山水郎十分勉强的讪笑起来:“想不到本山人那位名不经传的师叔,在你的心中竟然能和墨家钜子相提并论;即是如此,那你可知是什么原因让他继承不了矩子之位,就连云梦山的宗派典籍都没有关于他的记载?”

“因为——”

黄衣少女一顿,一字一句道:“他是女儿之身!千百年来,钜子之位只传男,不传女!正是你这位不被记载、甚至连名姓都没有的师叔,看出了你怀有弑师之心,让你的弑师计划尚未完全展开,就不得不以失败而告终。”

这句话一落,清都山水郎勉强作出来的笑意,无声的再次消失了。

清都山水郎本想黄衣少女就算知道他那些极其见不得光的事迹,也不可能知道他那位师叔不能继承钜子之位的原因,却没想到,黄衣少女连那个云梦山绝大多数弟子都不知晓、就连清都山水郎都是在实施计划时才得知的秘密都了然于胸。

以腹黑闻名于世、不管提起什么都能侃侃而谈的清都山水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清都山水郎突然能够理解,为什么数年前奸臣屠戮江湖之时,第一个灭的会是天都离氏,而不是其他几家。

如今想来,就算是由清都山水郎来引导那一场杀戮,清都山水郎也会先从天都离氏下手。一个能够知悉连当派大弟子都不知悉的秘密的氏族,天下间还有什么秘密是不曾知悉的?

一个这样的氏族,又如何能不被人所忌?

黄衣少女没有想这些,继续揭穿着清都山水郎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弑师计划失败之后,你害怕承受责罚,撇下与你同谋的几名弟子,只身逃离了云梦山。一手育你成人、授你纵横之术的墨家钜子,并没有因此对你执行清理门户的门规,而是任由你逃下山去,再以身患重疾、英年早逝之名,替你掩盖了弑师反叛一事——”

清都山水郎忍俊不禁的苦笑着摇头:“身患重疾,英年早逝?如此荒诞之借口,天下人也会信?”

“今日看来,这个借口确实荒诞;可在当时,这个借口却是合情合理。”

“今日与当时,有何不同?”

“不同之处便是在于你的变化。如今化身为清都山水郎的你,意气风发,体格健硕,几乎脱胎换骨,但身为云梦山大弟子的你,却是另外一幅截然相反的模样。”

清都山水郎没有在明知故问。

他已没有必要在问。黄衣少女既然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那黄衣少女肯定知道他那时的样子。

黄衣少女道;“那时的你,以一副体弱身娇的残喘模样示人,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总是病恹恹的样子,似是从小就患有无药可治的绝症,年纪轻轻便已行将就木,命不久矣;墨家钜子结合你那时的模样,以英年早逝之名掩盖你的弑师之行,恰恰是合情合理之举,况且墨家钜子乃是深受天下人敬仰的一代圣贤,德高望重,他说出的话又岂有不信之理?”

清都山水郎面上的苦笑,变得浓了。

他没有狡辩,也没有否认,而是顺着黄衣少女的话中之意问道:“本山人即是这般十恶不赦,那身为正道三大栋梁之一的墨家钜子,为何不趁此机会清理门户,为天下除一大害,而是任由本山人离山而去?”

黄衣少女轻蔑的掀了掀唇角:“你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清都山水郎脸上的苦笑,莫名变得诡异起来。

诡异的带着一丝狡诈。

他用带着狡诈的苦笑道:“是为了保全墨家的名声,让云梦山不被天下人耻笑,才不得不如此罢?毕竟让一手栽培起来、犹如亲身骨肉的大弟子都产生弑师之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黄衣少女咬着牙、切着齿,狠狠道:“我不知道要生着一副什么心肠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坐在黄衣少女身后的清都山水郎狡诈的笑出声来。

狡诈中带着不为人知的得意,听起来让人全身冰冷,不寒而栗。

“你无非是想说,被天下人视为一代圣贤的墨家钜子,慈眉善目、宅心仁厚,不忍将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弟子亲手毁掉——”

黄衣少女猛的把头一侧,厉声质问道:“难道不是吗?”

清都山水郎还是在笑。

与刚才不同的是,他的笑又变成了苦笑。

苦的像一碗新熬出来的中药,只需闻一下就能将人熏的转过头去。

清都山水郎承受着这一碗中药的苦,将其一饮而尽,叹息道:“你说是,那就是吧。本山人无话可说。”

黄衣少女看不到清都山水郎笑容里的苦,就算黄衣少女看到了,也无法体会得到。

黄衣少女只当清都山水郎是承认了他的罪行。

“墨家钜子智绝天下。他很清楚,只要将你弑师一事公之于众,云梦山的大弟子清辙,马上就会身败名裂、成为举世之敌,纵是你逃下山去,亦会命丧于其他能人志士之手;他不忍见你落得如此下场,所以才编造了一个谎言,为的是想保全你,让你改过自新,却不曾想到…”

清都山水郎苦笑道:“不曾想到什么?”

“不曾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像你这么丧心病狂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改过自新;更没想到,你会在他离世之后重现人间,并且创建出所谓的一笔春秋阁,表面上是为江湖记录各种大小事迹,其实却是想着与继承钜子之位的小师弟分庭抗礼——”

黄衣少女沉吟了片刻,接着道:“庆幸的是,在这么多年的明争暗斗中,你这位化身为清都山水郎的大弟子一直都处于下风,你终究是比不上你那位…”

黄衣少女的话,没有说完。只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自云梦山的大弟子,以外号“清都山水郎”名为墨染的身份创建出一笔春秋阁以来,在世人心目中便是神一样的存在。他仿佛是无所不能的、无所不知的,也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清都山水郎只有一个对手。

这个对手,就是云梦山的墨家钜子。

清都山水郎只有在对上墨家钜子的时候,才会落于下风,才会陷入处处受制于人的被动局面。正因如此,世人才将云梦山的墨家钜子称为“天下第一智者”,将一笔春秋阁的阁主称为“天下第二智者”。

可谁又能料想得到,自称清都山水郎的一笔春秋阁阁主,也是出自云梦山?并且还是上一代墨家钜子的大弟子、是当代墨家钜子的大师兄?

没有把话说下的黄衣少女,突然觉得老天还是有眼的。

老天若是无眼,让分不清到底是正是邪的清都山水郎弑师成功,顺利继承了钜子之位,那千百年来圣贤辈出的云梦山,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老天若是无眼,没有另出一位智能天纵的圣贤,没有让那位圣贤对上清都山水郎,那这天地间又有谁能将其压制?依照清都山水郎丧心病狂的为人,以及为达目的而全然不顾正邪善恶的行事作风,这片江湖又会在添多少杀戮?

黄衣少女正处于庆幸当中,可身后却传来一句:“本山人与那位灭人伦、绝人欲的小师弟之间的故事,确实能让人发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可让你产生出一些不该有的错觉,应该还不至于吧?”

黄衣少女没有被清都山水郎洞悉人心的本事所惊讶,而是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

会是什么事情呢?

黄衣少女立在原地极力的转动着脑子,不停的回忆着。

半响之后,她终于记起。

她记起了在刚才这一刻被她忽略的事情。

那些事情,让她披着暴雨的娇弱身躯,开始无声的颤抖。

她听见心头传来“嘭”的一声响,藏在里面的庆幸,随之变得粉碎。

她瞬时变得惊恐、无助,不知如何是好。

她下意识的护住那些炸裂开来的碎片,妄想着将其复原,纵是被割的满手是血,也不曾放开分毫;可她没有想到,那些碎片竟然在她的手中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觉得,这是一种难得的庆幸,是老天有眼的一种表现,对吗?”

看着黄衣少女背影的的清都山水郎,完全没有因为秘密被揭穿而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的意思。

不管他有着什么样的黑历史,不管他有着各种见不得光的事迹,都否认不了他情操、涵养、见识一直都少有人及的事实。

清都山水郎的神色,在黄衣少女的惊恐无助中渐渐恢复正常。

他如初般摇起了羽扇,提醒道:“你可能忘记了,本山人的那位小师弟是怎么死的了;你也忘记了,身为离氏后人的你,是如何沦落至今天这般田地的——”

黄衣少女没有答话,也没有作出其他反应。

她明明听到了这句话,明明听得很清楚,但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她彻底麻木了。

就算被人狠狠的捅上一刀,也感觉不到痛了。

她张本就苍白如纸的脸庞,一点一点的在上弦月下变的更白。

白的就像是戴着一张面具。上面没有半点表情,却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之感。

过了好一阵,黄衣少女这才吞了一口口水,说道:“依照你一贯以来的作风,我知晓了你这么多的秘密,一定难逃一死。”

清都山水郎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看着黄衣少女娇弱的身躯枝叶般不停的颤抖着。

颤抖的幅度并不大,不过身为一代高人的清都山水郎,还是看的很清楚。

黄衣少女立在清都山水郎的身前,独自面对着无边无际的狂风暴雨。

她如同带着一张面具的脸上,被木然、呆滞所填满。

她似是正在沉思。

沉思这刺骨的狂风要什么时候才能过去。沉思这冰冷的暴雨要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也沉思究竟还有多久才能看到彩虹挂满天空。

那美丽的景象,还能看得到吗?

她也似不在沉思。

她只是失去了正常人应有的一些东西…

她一动不动的吐出一句话:“你为何还不动手?”

她说这句话的语气,好像是巴不得清都山水郎快些动手。快些了断了她的性命。

清都山水郎看穿了黄衣少女的心思:“你想要要本山人杀了你?”

黄衣少女不在说话。

她默认。

她承认。

清都山水郎轻摇着羽扇,一句接一句的问道:“绝望了,是吗?”

“就算报了仇,也回不去了,是吗?”

“就算回得去,也不想活在一个这样的世道上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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