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内气氛凝滞，谁也没有说话。

  林殊被安置在红色的囍床上，蓝母坐在床边，一只手拉着林殊的手不肯放。

  红色的囍被衬着林殊苍白的脸更加的苍白，鸦黑色的短发散落在套着红色枕巾的枕头上。

  他闭着眼睛安静的沉睡着，没有呼吸，被子没有起伏的痕迹。

  蓝望成看着床上躺着的林殊，脚像被冻在了原地，一步也挪动不了。

  愧疚的情绪压在他的心上，让他要喘不过气了。

  蓝父看着蓝望成，叹了一口气，一瞬间好像老了许多岁。

  他抬手拍了拍了蓝望成的肩膀，语气沉重又疲惫的说：

  “本来…我是不打算告诉你的。打算等我和你母亲百年之后，带着你大哥一起走。”

  蓝父说着看向床上躺着的林殊和坐在床边神情有一些神经质的蓝母身上。

  蓝望成看着蓝父，又顺着蓝父的视线看到了林殊和蓝母，抿了抿唇，手有一些紧张的握紧了别在腰间的武器。

  他低着头摸着配枪的表面，熟悉的手感让他的心情微微放松。

  他想，他做好了知道秘密的准备。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蓝父。

  此刻蓝父也正看向他，眼中有着打量和考量。

  “不愧是我的儿子。”蓝父突然笑了一下，眼中满是欣赏，“以后要是我和你娘不在了，你大哥也有人保护了。”

  “大哥他……”蓝望成迟疑又有些惊喜的说，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蓝父。

  是他想的那样吗？

  他的大哥……没死。

  可明明——他已经没有呼吸了。

  蓝父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谦儿，你大哥很早之前就病死了……”

  他平淡的说着这个对他来说很残忍的事实，将结痂的伤口再一次撕开。

  时间并不会淡化这件事，想起他来时，依旧痛彻心扉。

  这一句话，让蓝望成所有的期待都落了空，他的眼神突然灰暗，表情冷硬。

  蓝父并没有注意到蓝望成的表情，他的视线看向床上躺着的林殊，用一种缓慢低沉的声音说着。

  “当时你和望龙都跑出去了，连个消息也没传回来。听说北平乱了，到处都在打仗。”

  “逃回镇上的人说你们死了。没过多久，你大哥身体没撑住，病死了。你娘接受不了三个孩子都死了的这件事，疯了。”

  蓝父说着，看向了蓝母，蓝母温柔美丽的面容没有因为岁月而变丑，反而变得更温雅。她的头发有一些乱，眼神神经质的盯着床上的林殊，手不停的替林殊整理碎发。

  “你娘需要一个支撑，才能活下去。”蓝父低声的说。

  “娘……”蓝望成错愕的看向蓝母，他没想到，他娘竟然……

  蓝望成的声音哽咽住了，这个铁血男人的眼眶湿润了。

  难怪那个时候，他娘会对他那么狠心，直接推开他。

  蓝父沉默的看着蓝望成，看着威风凛凛的大帅此刻狼狈的模样，心中说不出的感受。

  他可能也是有一些埋怨他这个孩子吧。

  乱世当头，默不作声的就离开，连一封信也没有往家里递，让他和蓝母天天担心。

  但他终究是他的孩子。

  蓝父抬手拍了拍蓝望成的肩膀，一脸严肃的说：

  “行了，别这么婆婆妈妈。好好听知道吗？以后你大哥还得交给你照顾。可得给我照顾好了，不然到了地底下，你母亲还得跟你闹呢。”

  蓝望成看着蓝父，蓝母和林殊，眼中满是认真和他也没发现的期许：

  “爹，我会照顾好大哥的。”

  他的认真，反而让蓝父陷入了沉默。

  蓝父看着蓝望成身上这身大氅，伸手靠近，又在半空停下，顿了一会再将手贴在大氅上。

  蓝父摸着蓝望成这身衣服，沉默了片刻说：“你有出息了。这一身衣服代表了责任，你…可别坠了蓝府的名头。”

  “你大哥他……我和你母亲百年之后一并带走吧。正好，你母亲舍不得。”

  蓝望成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但是被蓝父打断了。

  他疲惫的朝着蓝望成挥了挥手，阻止蓝望成继续往下说，转身看向林殊。

  “当时，你和望龙不知道去哪了，这个乱世，我们也没办法给你们收尸，幸好你们俩小子没死。”

  蓝父说着轻笑了一声，笑容很浅又很短。

  蓝望成看向蓝父，他第一次见到蓝父脸上出现这么…慈祥的表情。

  “爹……”蓝望成喊了一声蓝父，声音哽咽又无措，还带上了些许的迷茫。

  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不用对我们感到愧疚，我们好着呢。你娘也很欣慰，有你和望龙这么出息的两个孩子。”

  蓝父说着，认真的看向蓝望成。

  他这个孩子成长为了一个非常优秀的人。

  “你是个做大事的人，和镇子上的人不一样。别后悔自己的选择，世间的任何事都不能鱼与熊掌兼得。”

  蓝望成沉默的听着这一番话，他知道，蓝父想让他释怀，但是他做不到。

  他看向林殊和蓝母，突然脑子闪过一丝灵光，他想到了蓝父话中的矛盾点。

  他说大哥早就病死了，可他又让他好好照顾大哥。

  而且……

  刚才的大哥多么有生气，怎么可能早就病死了。

  但不得不说，蓝父的诡异态度和举动，让他的心中生出了些许的期许。

  或许，他的大哥真的没死。

  蓝望成看向蓝父，眼中有迟疑闪过，最后咬了咬牙，还是问出口：

  “爹，你说大哥早就病死了，那……刚才的大哥是怎么回事？能走能动有呼吸……”

  蓝父侧头看向蓝望成，眼神晦涩难懂。

  过了一会，他说：

  “在你和望龙死讯传来时，你娘就疯了一半。她将你大哥看的死死的，生怕失去了这最后一个孩子。”

  “可是你也知道，你大哥的身体不好。没多久，你大哥就因病去世。这时候，你娘也已经疯了。”

  蓝父说着，目光温柔的看向蓝母：“你知道镇上的灵婆吧。”

  蓝望成表情微微一愣，想到了小镇上神秘兮兮的老女人。

  她的头发向来梳的整整齐齐，穿着一件漆黑的画着不知道什么笔画的红色线条纹路的衣服，她的脸上也画着红色线条的纹路，看着格外的怪异。

  她很少说话，总是神神叨叨。

  房间堆满了奇奇怪怪的东西，他印象最深的是，漆黑的房间里画着许多神像的画卷，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四周满是熏香。

  一缕一缕浓厚的白烟升腾而上，让这个漆黑昏暗的房间显得阴森森的不似人间。

  他小的时候看过一次灵婆，当时她正在做法事，对着一个小孩跳着怪异的舞蹈，手中的响铃叮叮当当作响，供香的白烟升腾而上，小孩的父母跪在地上不停的烧着纸钱。

  他们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哭喊着小孩的名字。

  在那诡异的哭喊声中，灵婆嘴里发出古怪的腔调，用听不懂的话唱着古老的曲调。

  在飘飞的灰烬中，他看见灵婆的眼睛瞳孔很小，眼白居多，正直勾勾的盯着他。

  看的他回去的当晚就发起了高烧，做起了噩梦。

  就算是现在，他接受过新思想，除了对灵婆的嫌弃不信任之外，却还残留着一丝敬畏。

  “记得。”

  蓝望成低声回答蓝父的问题。

  “你娘去求她，让她救你大哥。”

  蓝父说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在他的手腕上，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红线。

  就跟林殊手腕上的红线一样。

  “灵婆说，小殊的寿命已到，没得办法了。”蓝父说着，低头看着红线，“你娘不死心，一直跪在灵婆的家门口不走，一直求她救救你大哥。”

  “不管是大太阳也好，还是下雨也好，你娘一直跪在灵婆家门口不停的求着，最后灵婆被吵烦了，答应救你大哥。”

  蓝父抬头看向蓝母，蓝母的黑发已经变白了许多，这些白发被蓝母小心的藏在黑发之下，整理得整整齐齐。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爱美。

  蓝父想着，眼中闪过温柔的笑意，嘴角也轻轻勾起。

  “你们付出了什么代价……”蓝望成突然开口说，他的声音平淡却带着颤抖。

  灵婆灵婆……

  那个古怪的老人，想要让她救人，一定付出了很沉重的代价。

  蓝父听见蓝望成的话，陷入了沉默。

  一时之间，这安静的房间只听得见蓝望成自己的呼吸声。

  蓝望成的心坠入到了谷底，他不可置信的看向蓝父又看向蓝母，颤抖着抬起手，伸出一根食指，举到蓝父的鼻子下。

  蓝父看着蓝望成，并没有躲避。

  他垂下眼眸，安静等待。

  蓝望成感受着没有呼吸喷在食指上的感觉，不肯相信的踉跄着步子走到了蓝母的跟前，抬手将食指放在蓝母的鼻子下。

  依旧没有呼吸。

  “你们……都死了……”

  蓝望成的声音颤抖，眼神绝望又不可置信。

  “准确来说，我们并没有死，只是……寿命将尽。”

  蓝父开口说道，他的目光带着一丝难过的看向蓝望成。

  “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和你母亲的寿命数还写在生死簿上，时间没到，谁敢让我们走。”

  蓝父的话并没有宽慰到蓝望成，他只知道，他没有父母，没有大哥了。

  “这就是代价吗？”

  蓝望成很理智的问，可他的眼睛却充满了泪水，倔强的不肯掉。

  蓝父看着一脸倔强的蓝望成，叹了一口气，低声的说：

  “是。”

  “灵婆同意救你大哥，可是你大哥的寿命已经到了。想要你大哥活下去，得以命换命。”

  蓝父说着，抬手摸着手腕上的红线。

  “你娘愿意用她的命来换，让灵婆将她的寿命给小殊。”

  蓝父说着，看向了蓝母：“你娘啊，好狠心。她要把我跟你大哥都抛下，让我一个人带着你大哥。”

  “我跟灵婆说，把我的寿命也给你大哥，让她给你娘留点。你娘不肯，还打我来着。”

  蓝父说着，笑了起来。

  神情似乎回忆起当时的画面。

  他们跪在灵婆面前，蓝母一边哭，一边生气的打他，让他滚。

  “你娘啊，好狠心，要把我一个人留下来。”蓝父喃喃的说。

  蓝望成看着蓝父和蓝母，想说他们真的好狠心，将他和弟弟都扔了。

  可他又想起来，那时的他们恐怕以为他和弟弟死了。

  蓝望成的心好像被扎了好几刀，心口止不住的疼。

  “灵婆啊，是个好人。”蓝父说着，感慨了一声，“她将我和你母亲的寿命各分一半给你大哥，这样我们一家就都能团聚。”

  “只不过，你大哥不能出这蓝府。一出蓝府，地底下的差爷就知道你大哥的寿命到了。”

  “所以啊，谦儿，不要带你大哥离开蓝府。”

  蓝父说着，看向了蓝望成，眼中满是严肃。

  蓝望成张了张嘴，心中恍然。

  竟然是这个原因。

  “不会了……我再也不会带大哥离开蓝府。爹，大哥他还会恢复成之前的样子吗？”

  蓝望成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林殊，低声的询问。

  蓝父听着蓝望成的话，低头看向了手中的红线。

  缠绕在他手腕上的红线一点一点的断裂，就像是契约失效一般。

  蓝母手腕上的红线也在一点点的断裂。

  “只要新娘回来，你大哥就能恢复。”

  “只要新娘回来……”

  蓝父捏着红线不肯松手，执念一般的低声念着。

  而蓝母也跟着念了起来，表情非常的神经质。

  “只要新娘回来……”

  “新娘回来……”

  蓝望成抿着唇，表情有一些疑惑。

  “爹，为什么一定要让新娘回来？新娘…非常重要吗？哪怕那个新娘是男的？”

  蓝父被这话问的，停下了神经质一般的重复说话举动。

  他回头看向蓝望成，表情严肃的说：

  “你大哥的死活，就在新娘身上。”

  “他必须回来。”

  “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还长命的孩子，能够让你大哥活下去。”

  蓝父说着，犹豫了片刻，将手抬了起来。

  一圈走一圈溃散的红线出现在了蓝望成的眼前。

  “我和你母亲的寿命，已经所剩无几了。你大哥需要新的寿命。”

  “温家卖给我们家的新娘，就是我们为你大哥买的寿命。”

  “谦儿，把新娘带回来吧，你大哥需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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