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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长泽霍氏(七)


暮色初合,永绶王府。

总管事梁瑞步履匆匆,行至王寝殿外,打帘进门,在外室偷眼看了看屋室里才刚回府的王上,在门前踌躇半晌,方才走了进去。

重华纵身倚在一方黑檀榻上,以臂遮目,看上去很是有些倦意,梁瑞近前,尚未及一拜,便听他幽幽问了声:“何事?”

梁瑞打了个千儿,连忙禀道:“殿下,宫里又来人了,贵太妃请您今日务必过去一趟。”

重华私心里便是一叹。

这连日来,已是第几次了?

心里纵有许多无可奈何,他出口却很是平静冷淡,只道:“回了吧。”

梁瑞不出意外的蹙起了眉,想着贵太妃身边越发不好打发的人,他还没踏出殿门便已在心底开始叹气,告了一礼,便打算退下。

“……等等。”

榻上的主子忽然发了话,梁瑞一愣,忙又近前,躬身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重华便道:“遣人入宫去向母妃请个安,就说本王忙完这阵子,定当去向母妃请安告罪,请她老人家莫要担心,诸事,本王自有分寸。”

“喏。”

室内又归于一片寂静,外头一道清风微动了半敞的窗棂,入殿轻拂上他的面,重华动了动手臂,半支起身子,缓缓的朝窗外的方向望出去。

多事之秋。

一切,似乎都是从端嘉远嫁前,拜谒宗庙之后开始的。

他面色平静的望着渐渐黑了下来的天色,徐徐动了动手指,便从袖间抽出一道很是上了年岁的明黄色绢帛。

那上头,绣着九龙。

他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三日。

一样的夜幕,深寂冷沉,浩荡的紫阙里,湮灭昔日繁华,肃穆如同战场。

圣德殿,灯火通明,熏出一殿锋芒。

“伊祁箬!你闹够了没有?!”

帝宫做了整三日的战场,飞羽、神机两营同司马台三千驻帝都精兵亦已在宫中对峙了三日,这第三日入夜,宸极帝姬忽然遣亲信传令,邀定王重华圣德殿单独一叙,重华心中虽有狐疑,但架不住盛怒,只身一人应邀而来,劈门一脚,将帝寝宫的沉沉朱门赫然破开,入殿,看着高座上早已静候在那儿的冷然女子,当头便是一喝。

高座上,伊祁箬一身白衣如故,柔白的面纱挡住了嘴边那一抹不经意的漠然笑意,她半掀眼皮,淡淡看向他,冷笑一声,淡道:“闹?!呵,重华,到今天你还以为我是单单为琉璃滩上那一剑同你置气,闹……我伊祁箬再怎么胆大包天,也绝不会同你一般,拿天下大运来闹!”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他微眯着眼,质问道:“父皇暴毙,唯有你在身边,你不说召亲贵重臣议后主继任之事,反而连夜召苍舒离带同两营入宫,你这是什么意思?逼宫?谋反?”

“我逼宫?我谋反?”她冷笑,起身朝他走去,“宫廷戒备之事本就归苍舒离管,即便我将人召入帝宫,无非也是怕帝祚更迭出什么乱子罢了,倒是你,二哥,三军精兵,无诏不得如皇城,你倒是说说看,你是什么意思?”

他斜睨了她一眼,冷哼道:“你还真会反咬一口,这诡辩的能耐,是越来越大了!”

她不予反驳,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问道:“去岁暮,先帝病逝反复之时,曾问帝祚于你,那时你是怎么答的,你可还记得?”

重华轻哼了一声——自己说的话,他自然记得。

那时他说,国赖长君,皇太孙冲龄,难当大任。

伊祁箬转身,正对着他的侧面,眸中闪过一抹厉光,郑重道:“现如今我再问你一句,尧儿继位,你认不认?”

他反问道:“寥寥两月不过,你说认不认?”

不出意料的答案。

她回身一步一步又走回高座去,徐徐入座,慢慢道:“你不认他,难道就非要自己做这个帝位吗?”

重华没有回答,他定定的看着她,进一步直接回答她的上一个问题:“即便父皇暴毙,未曾留下遗诏,我也绝不认。”

后头,几乎是一字一句。

亲兄妹做到这个地步,她只觉得对不起待她如女的赫贵妃。

“你一句‘国赖长君’,便要自立为帝,可你又记不记得,何为忠孝节义?皇长孙受立皇太孙,先帝暴毙宾天,尧儿登龙继位是理所当然。”说着,她眉目一挑,换做一番胸有成竹之态,道:“更何况,先帝并非未曾留遗诏。”

重华瞳孔骤然一紧。

“父皇……当真有遗诏?”说罢,他又涌起另一阵狐疑,“哼,若真有,你为何不在父皇龙驭宾天当日便执诏立新帝?还是说……父皇遗诏,属意继任皇位之人,并非如你所愿?”

我所愿?伊祁箬心头一通冷笑,区区帝位罢了,还够不上为我所愿。

“我总得顾念你。”她忽然笑了一笑,臻美的眼眸异常的勾人,出口的话也轻松了许多,“你性情冲动,三军都在你手里,个中十万大军驻扎之地就在不朽外围,一旦你不平于此,我只靠苍舒离手底下那些人,根本不是对手。”

重华很不想承认,随着她这句话,他的心头隐隐有了些恍然——那是种极不好的预感。

不欲与她继续纠缠,他直问:“遗诏在哪儿?”

伊祁箬不语,直接自袖中抽出一道黄帛,扬手掷予了他。

所谓遗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太孙尧,系故明荣太子重熙之子,朕之长孙,人品贵重,深肖朕躬,着继立为帝,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九州,咸使闻知。』

重华平静的看完,平静的将那一卷黄帛攥在手里,抬眸看向她时,却冷厉中又多了一丝嘲讽。

“那现在,你孤身一人于圣德殿见我,为什么又不顾及了?”

伊祁箬眼眸微弯,堪堪尽是胜券在握之态。

之前那一缕朦朦胧胧的开悟,在这一刻,终于彻底破土——重华明白了她这三天以来究竟在做什么。

“……拖字诀。”恍悟之间,他莫名一声笑,长出一口气,看着她问:“你召了长泽军是不是?”

伊祁箬笑意渐深。

重华知道,一切已然有了定数。回想这三日紫阙里的兵刃相对,他都觉得,有些可笑。

他知道,他的机会,已经错过了。

而一切定数,都在那三个字上。

——长泽军。

世代有传——长泽霍氏,六千精兵,个个将才,区区之数,可抗百万大军。

她淡淡道:“长泽认我为主,王上,最好有所掂量。”

“立一个傀儡,很有意思吗?”重华笑了一声,含着浓浓的讽刺,抱臂叹道:“你既如此爱权,何不自立为帝?或许我还能服气些。”

伊祁箬冷哼道:“哼,我还真不信,在你心里,稚子不能为帝,牝鸡就可司晨?”

牝鸡司晨……

外头殿门的一声响,将重华自回忆中拉出来,梁瑞进门,躬身一拜道:“殿下,花相到了。”

重华将黄帛一攒,握在手心。

“请。”

片刻,花仲钦为下人所引,到了永绶殿下的书斋。

“相爷。”

重华悠悠起身,面色含着浅淡笑意,朝来人颔首示礼。

花相一脸不虞之色,就差是横眉冷对了,出口也没什么好气:“这个时候,王邀本相前来府中,似乎不成规矩罢。”

他勾了勾唇,道:“相爷还不是来了?”

花仲钦是真不想来。

无论是眼前这位王,还是远在天边都能翻出花儿来的那位帝姬,他都平素本着眼不见为净的准则——但凡他二人能将江山治出一个妥当来,许多事,他既无力去管,索性便也袖手旁观了,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是当朝辅国重臣,朝中将乱,他拼了一身老骨头,也绝不能坐视不理。

他道:“本相想听一听,对调遣三万兵马违帝都之事,王有何解释?”

重华挑眉一笑。

“相爷希望听到本王如何解释呢?军权在本王手里,本王若是不想解释,相爷又能奈我何?”

花相气急,张口便是一顿好骂。

恨不能从开天辟地骂到天荒地老,激动处,索性指着眼前人的大喝其对不起列祖列宗、先帝之灵,而重华,就在那悠悠一坐,冷静的听着。

“相爷……”约有一刻钟之后,他淡淡的启口,“相爷一生风骨,敢问,所忠者,究竟为何?”

他掷地有声,道:“大梁的江山,伊祁氏的帝王!”

“好。”

重华淡淡一笑。

随即,出手将那一卷黄帛掷到他眼前。

“相爷,看看吧。”

花仲钦疑惑的看了他半晌,方才犹犹豫豫的拿起那上了年头的东西。

轻展,一看大惊。

那头,冷静的重华殿下慢悠悠的问道:“先帝的笔迹,相爷不会不认得罢?”

花仲钦似乎没有听到他说的话,那遍布皱纹的双手捧着绢帛,颤颤巍巍的,连同双腿,似乎都要站立不稳似的。

重华看着他的反应,唇边的笑意,愈发深刻下去。

“足下要忠帝权,那就好好看清楚,帝权,应该在谁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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