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回峰铅陵(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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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对越千辰动心的,有时候追究起来,铅陵蘩也说出不出来。
直到这一刻,生死之前,她看着对面的那个被越千辰爱着的女子,谈起当年时,才恍悟,原来孽情之始,终究,还在初见那日的一眼之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狠狠的灌了两盏酒,铅陵蘩已有微醺之意,神智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笑意愈发透彻,托腮望着对面的人,道:“你知道么,我不愿意承认的……但是在越千辰之事上,我心里,到底是有那么些羡慕你的。”说着,她目光沉凝了下来,怔怔的呆了片刻,忽而沉沉道:“你不想要的,恰恰是我在林厉风之后,最想要的。”
伊祁箬一听,立时便笑了。
“最想要的?”她重复了一遍,一脸质疑的讽笑,悠悠然然的看着铅陵蘩,摇头道:“这话不对。你最想要的,若是男人的情爱,那早在龙鼎关之役时,你就可以得到。”
凭舒蕣王姬的聪明才智,凭玉山君子的玲珑手腕,还有林厉风甘心死在她手上的那份情意深重,当年龙鼎关之役中,他们两个若是能放下一切荣华地位,遁走远去,甘愿隐姓埋名就此一生,未必,便是一点活路都没有的。
伊祁箬只说了那么一句话,可她未曾明白道出口的话,铅陵蘩却是一清二楚。
偏偏她知道,伊祁箬说的,正是这么多年来唯一能动摇她的真相。
——林厉风,到底是死在自己手里的。
看着她缓缓变幻着的脸色,伊祁箬只觉头一次看到她如此真实的一面,心里不由软了一软,摇了摇头,随即道:“选择是自己做的,路是自己走的,不必怨天,不必尤人,认了就是了。”
铅陵蘩乍一听她说这话,目光当下便一动,将她的神色收入眼眸之中时,心底又是震了一震。
——她一向知道伊祁箬想得明白,可她这一刻的神色,简直不该是俗世中人能有的。
默了许久,舒蕣王姬终是摇头长叹,无可奈何的笑意浮现而出,叹一句:“好豁达……”
伊祁箬垂眸也笑了笑,却是道:“人生在世不称意,自己若不豁达些,便更没法活了。”
理是这么个理,许多人也都明白,可真做起来,真能做到的,万里难挑一。
铅陵蘩蓦然一叹,伊祁箬看了她一眼,暗自笑了一笑,道:“不过,我说一句话,让你心里也减轻些纠结。即便当年你选了林厉风,最后,也不过是将那条人命和你这条人命,一起交到我手上罢了。”
——天涯海角,无论如何,林厉风这条命,她是一定要的。
“为了霍无端?”
铅陵蘩问出这句话,却没想到会有第二个答案。
果然,伊祁箬眉目不动,寒气上脸,直比这漫天飘雪更冷,定定一点头,道:“是。”
言简意赅,不由的,铅陵蘩也想起了那个人。
霍无端啊……
她思念着,缓缓道:“长泽公子,玉山君子,昔日比肩齐名,最后,还是你表哥败了。”
她注意到,这句话说出来,伊祁箬的眸色赫然就是一紧。
就在铅陵蘩以为她要发脾气的时候,她却忽然舒了口气,随即淡淡的开口,一字一沉道:“当初,无端与林厉风僵持数月,后来一战,胜与败全系在援军之上,他本来可以赢,是我错漏了一步,害死了他。”酒樽落案,一口气压下发疼的心口,她接着道:“大夜的援军早一步到,林厉风杀了他。”
是,杀他的人,是林厉风。
可有份造成这死亡的,却绝非一人。
铅陵蘩嗤笑了一声,问道:“你这样说,岂非你也有份害死霍无端?”
伊祁箬凌厉的看了她一眼。
随即,却是道:“自然了。我首当其冲。”
铅陵蘩一怔,又一次为她的透彻所折服。
只听她继续道:“不仅是无端,还有为他而死的月出王姬。”
话音落地,铅陵蘩手里的酒樽一歪,幸而其中已无物,否则,少不得溅了一案。
月出王姬,已经很久未曾听到这个人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人如其名噫。
悠悠佼人,却有着最坚贞的魂灵。铅陵蘩现在想起那时候听到月出王姬生殉于长泽公子的消息时,自己的心情,都还历历在目。除却震惊与佩服之外,再无其他。
“姬谒啊……”
这个名字,相较于姬格、姬窈,多少有些讳莫,但对于与其自小相识的舒蕣王姬而言,却时隔多年而无法忘却。甚至于那人的音容笑貌,清凌昂然,一寸寸都清晰的很。她就是许多人心里,敢爱敢恨的代名词。
——即便,她生死相随的人,心中所爱的,至死都是她的嫡亲胞姐。她的选择,那样隐忍,她的态度,却那样豁达,铅陵蘩曾想,若是霍无端生前曾知晓那女子的情意,会不会,一切,都会不一样?
女子,对无关于自己的有情人,总是愿意幻想完满的。
许久之后,她长长出了一口气,玩味叹道:“古来说,修罗姬氏的人,各个是多情种。世子和那倾国美人自不必说,月出王姬,比起她兄姊来也是不遑多让,唯独……还有一位公子异。”
伊祁箬的手指微微一顿,她是没想到,这话题就这样转到了姬异身上。
姬异——始终是让她心疼的一个人,可这心疼里,却暗含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抬眸看着铅陵蘩悠远却暗含外围的目光,伊祁箬只是淡淡一笑,道:“姻缘之事,谁又能说清呢?说不准何时到了,或者,他会比他的兄长姊妹,更情重,也未可知。”
——她是打从心底里希望,有朝一日,那人能找到这凡尘俗世中,独属于他自己的那一缕幸福。
“姻缘……当真未到吗?”兀然,铅陵蘩却这样问。
伊祁箬挑了挑眉,目光里带了些询问,铅陵蘩便继续道:“还是说宸极帝姬,明明看清了,却不想承认呢?”
这话有意思。
伊祁箬沉凝片刻,随即,忽而一笑,只对她道:“难得糊涂。”
铅陵蘩还来不及品砸这话里的深刻意味,电光火石间,一支箭矢,堪堪射到了她脚边席台外的地面上。
两人的心头,都不约而同的一紧。
对视一眼后,铅陵蘩抬手将那支箭矢用力拔下,摘下钉在箭头上的字条,细细看来。
伊祁箬看到她的目光,渐渐沉了些,厉了些。
宸极帝姬搭在膝头的手指有规律的点了点,默然挑起一抹心领神会的浅笑,似乎已经猜到了那张字条上的所写。
不多时,铅陵蘩抬头看向她。
——正如伊祁箬所料,那张字条上,写着舒蕣王姬的手下刚刚调查所得的,关于守成小王爷失踪之事的后续。
“回峰城大乱,封地上也有不老实的了,果真是好大一个烂摊子。”团了团那纸条,随手一掷,铅陵蘩目光一挑,对她道:“你没告诉我,绑走炎儿的同时,还一并带走了沈竟陵。”
沈竟陵——守成王宫第一谋士,回峰的重臣,守成文王病榻之前亲自做主,被小王爷铅陵炎尊为亚父的人,也一并被宸极帝姬派去的人掳走了。
不必多想,铅陵蘩也知道如今回峰城的祸乱情势。
伊祁箬本也无意隐瞒此事,眼下漫不经心的解释道:“我的手下太会为我这做主子的着想,事先,我也不曾料到。”
“为你着想?”铅陵蘩冷笑一声,酒意也已散的差不多了,道:“我看是违命罢!”
她摇摇头,一副笑脸很是刺眼,却是无辜道:“我并未说不准绑一个沈竟陵,他何曾算是违命?”
铅陵蘩眸眼一眯,平静的质问道:“他是谁?”
伊祁箬闻此,不急着说话,而是饶有深意的一笑。
但饮了一杯酒,她目光悠然,淡淡道:“不朽回峰,千里之行,没有舆马,怎么行呢?”
铅陵蘩当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忘了,你最爱这同室操戈的戏码。”手指紧了一紧,随即看了看天色,她心头却是松了一松,想着想着,缓缓道:“沈课……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他早已经淡泊人世了呢。没想到,风筝的另一头,还是攥在你手里,到底未曾断过。”
风筝,原该这么放不是吗。
伊祁箬沉吟片刻,问道:“你在京中时候也不浅了,难道不曾见过他?”
“见过,”铅陵蘩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蓦然一笑,道:“一点都不像了。”
伊祁箬听着这后半句话,心头微微有些不是滋味。
铅陵蘩却在此时颇为郑重的看向她,定定道:“不管你怎么说怎么想,我这辈子若是输了,就是输在看人上。”
她一怔,半晌,低头徐徐笑了。
“那场战争,真的改变了许多。”看着四面熠熠生辉的前尘花,伊祁箬缓缓的眨了两下眼,最终道:“有我们看见的,也有许多隐于暗夜里,低至蹊径中的。”
一只飞鸽落到伊祁箬肩上,取下鸽足上最后的一封字条,她将鸽子放走。
天际,静如渊。
挥袖落了大伞,仰头看着天空,伊祁箬道:“雪停了。”
东方的拂晓,在这一刻甚美。
舒蕣王姬说:“天亮了。”
又一支箭矢,也在这时候来到她身边。
不知又过了多久。
红玉盏,依旧波澜不惊。
她说:“你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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