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天狼四殊(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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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送走了君羽缇之后,两方之间越发安稳了数日,海面上风波乍静,然而伊祁箬每每上船检视,看着那箭矢火药备在那儿,心里总是难安。
这一回便是搪过去,往后又当如何呢?
当时姬异问她,觉得越千辰与君羽归寂之间可是有所勾连之时,她说是不知道,实则两人却都是心照不宣。凭着观音娘子那层关系,以及越千辰这些年在境内发展的那些势力,两人之间互为表里,若不依傍才是奇事。眼下越千辰那里实力不明,若是待他缓过一口气,再联络几个盟友,到时候内外夹击,便有的自己好忙了。
思及此,她不由叹了口气,下岸进了帐中,尚未坐稳,身后便带过一缕凉风来,惊的她身上一冷。待动了动耳瞬息将那人的内息叹了分明之后,她便是一记白眼儿翻过,回身拂袖,松怠怠的道了句:“来啦。”
“哼……”角冷哼着瞥了她一眼,便径自捡了她下手的位置坐了,缓出一口气道:“伊祁夙素在沉翼等人的护送下到了连华手里,我算着时辰,你也是该找我了。”
伊祁箬眼睑动了动,想着那时自己派去护送锦衣至逐明的人,不成想到今日又做了这么个功夫出来,想了想,她只道:“差不多了,你看看吧,锦衣应该快将沉翼他们几个给我送回来了,等他们回来……”说着,她眼色一边,堪堪包了许多深意在其中,也不将话挑明,只对他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角略一思忖,少顷不说回话,只哼笑了一声。
他问:“你还相信……锦衣会将人送回来?”
这话里倒没有讽刺,只是当时她将人搁到锦衣身边,传到命令是,公子一日不叫他们回来复命,他们就只消供公子差遣去,彼时本是奔着逐明事多,生怕往后再有什么照看不到的,便是他们一直在锦衣身边,她这里也才放心些,可不曾想后事一出,这人一时不见,命令却是未曾收回来的,长泽军素性有一个算一个的虔诚领命,虽至今日是这般局势,但也不会在未曾收到主母命令之前便违了楼锦衣去的。
角这一问,本是要勾她说一句,派人去将沉翼等人传回来的话,可是伊祁箬却只看了他一眼,继而笑问了一句:“你什么意思?”
角挑挑眉,也不说话,她便道:“比起我来,你给跟他更近些,快三十年的交情,你还不知带他什么人性?”
算来她虽也在长泽长了那么些年,可到底不比锦衣、无端自小长到二十来岁的光景,更不必他们与眼前这位长泽军主帅关系牢靠。这也是为何,旧日里曾有那么一回——子返病中,头一次明示要将长泽与长泽军交予宸极帝姬时,却是惹得角老大的不痛快,后来伊祁箬想,估摸着那也是这人追随舅父一生,为数不多的抗辩之举。
熟料此间角听了他这番理论,却是极尽讽刺的一笑,道:“呵,过去咱们都以为自己知道,最后不也都打了嘴了么?你倒是有心待他仁至义尽,就怕没人念你的好。”
伊祁箬听着这话,实则心里是和暖多过悲凉的,只是嘴上却仍是道:“我待谁如何,从来也不是盼着谁如何待我。如今四境不稳,各派关系复杂不好分辨,我有什么话,你听命就是。”
“是,听命,怎么敢不听命……”角声音微长,顿了顿,垂眸不见神色,道:“他灵前我答应了要听你的,这辈子你一把火烧了整个江山都罢,我能如何,不外乎还是听之任之,翊之襄之罢了。左右——也不过是这一辈子的事儿。”
是呢,不光父子兄弟,亲仇皆罢,什么又不是有今生没来世的呢?左右,也都是一辈子的事罢了。
幸好,也不过是这一辈子。
默了片刻,伊祁箬手里捧着茶盏,望向他,问道:“难办吗?”
角听了这句却是好笑,道:“不难办,你也不必我来办。”说着,他长身而起,挑着下巴对她道了一句:“……我听信儿,你自己保重。”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伊祁箬轻出了一口气,往后靠上椅背,眼里凝光流转,却是又一番费神深思。
不多时思阙进来,看她那里阖着眸,一时也不愿惊动,熟料伊祁箬那里却是先开了口,眼眸未开,只问了句:“怎么了?”
思阙便回道:“对岸来信儿了,”说着递上一副帖子,继续道:“君羽归寂请您明日黄昏,海上一叙。”
伊祁箬抬了抬手,思阙便将帖子递进她手里,却也一时不见她睁眼去看,只是拿在手里缓缓的摩挲着边缘。这样过了片刻,思阙沉吟着,问道:“来使还在外头,您意欲如何?”
不等伊祁箬说话,外头,姬异便走了进来。
“我去吧。”
姬二公子闻讯而来,头一句话便是极尽平和的三个字,这下子伊祁箬倒是睁了眼,只瞪他一眼沉声道:“说什么胡话,你既说要见我,即便我不去也就罢了,你去什么去!”
那边思阙过去扶着姬异引了座,便听他笑道:“这一面如何不见?不过见是一回事,个中深恐有诈,不得不防。我这个身份,纵然比不得你,但想必也不至于压不住场子。”
伊祁箬便道:“你都说其中有诈,我更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去。”
她这话里有话,姬异也不忙着辩驳,默了半晌,只听她那里朝思阙吩咐道:“去回话罢,我倒要看看,君羽归寂……敢不敢上我的船。”
等到了翌日,却是颇有些雾气的天色,黄昏时分,宸极帝姬登船朝着海中央而去,只是船上陪着的却非姬二公子,而是一向少在四方活动的衡光侯,赫子隽。
两方船只在海面上相遇时,彼此间隔着不到两丈的距离,宸极帝姬站在船头朝对面看去,却只见得苑姬在那里,身边跟着一队护卫,各人皆执箭矢而立,看上去倒不像是来讲和的。反观她这边,身边虽也跟着人,但自她往下,无论子隽、思阙,抑或是后头的几个侍卫婢女,身上若有兵器的,也都是佩剑短刀罢了,这一时若是真有个什么,这准备上便是落了下风。
不过伊祁箬看着苑姬,只一眼带过,左右不见君羽归寂,便引得她一阵笑,之后那清凌凌的声音随着内力被清楚的传到对面的船上,却是在问:“君羽国主,本宫孤陋寡闻,竟却不知,这逐明国风……原是男子素习愿好躲在女子身后……以谋大事的么?”
苑姬听了这话,眼中立时便是一道精光闪过,她与宸极帝姬本事有旧账在的,此间更不能说些个柔和的话,启口只冷笑道:“宸极殿下急什么?国主人既已到了,还怕见不成么?不过在见得正主儿之前,我这个沾了先君遗光得些脸面的皇嫂,却是与正主儿求了个恩典,特地在此,有两句话想与殿下说说呢!”
伊祁箬闻言,微蹙着眉向她看去一眼,脸上鬼面之下的脸上却是半点表情也无,顿了顿,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索性直接转回身了——
“子隽,”
她叫了一声,赫子隽在身边便拱手应道:“在!”
“回航。”
也是极平静的两个字,可传到之八方,在场的人再没有一个听不出这里头的意思。
“你——!”
被她这再分明不过的折辱之言羞得一忿,苑姬狠狠的捏了捏拳头,刚要说话,对面却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赫子隽未免羞辱的还不够狠,便索性洋洋洒洒的又解释了一番,只道:“襄德国后似乎是误会了什么,贵国之首在我天朝面前不过也只能称国主罢了。如今我大梁今上年幼尚未亲政,国之大事,尽交托于宸极、永绶两位殿下手中,帝姬倾世之名,又占着两辈姻亲之故,今日不过是顾念着端嘉帝姬的情份,方有此黄昏海上之行,逐明国主既赏脸不要,再没道理打发个更不够格儿的人来与殿下说话,没得平白伤了两国的脸面。”说着,也不顾苑姬脸上又青又白的神色,直接回身,朝后大吩咐了一声:“来人!返航!”
这是四个字如雷贯耳,却是半点掺假都没有的。
就在那头舵手闻言才要返航时,对面九阖的舱门一开,舱内瞧够了戏的人,却始终舍得出了门。
“宸极殿下……!”君羽归寂一声朗然之唤下,伊祁箬倒是也给了面子回了头,那边手一横,示意众人暂缓回航,便见对面的男子拱手笑道:“一向少见,多有失礼之处,还望殿下担待则个。”
伊祁箬冷笑了一声。
“侄女婿,姑姑应邀前来,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吗?”深吸一口气,她忽又转了话锋,沉沉然问道:“还是说……非要等师妹,唤一声‘师兄’呢?”
她说完后一句话,这样长短的距离里,也能分明的看清君羽归寂眼中的神色一变。
师妹,师兄,算起来,可不就是这么关系么!
不知是默了多久,周围只剩了海浪声呼啸的汹涌,两方人马各自在船上对立着,主人家不说话,旁人自是无言。终于,漫长的沉默被君羽归寂一记痛快的抚掌打破,伊祁箬只见他痛笑道:“快哉……君可曾知,吾等此一句‘师兄’,可是等了多少时候了?”
果然了,他之心,盼的不外乎也是这事。
只是如今这样想着,伊祁箬想起越千辰的目的,虽说也是相同自己光明正大的争上一场胜负,可是若论及在这上头的纯粹,可就不及眼前这人了。
此刻对着君羽归寂这一句剖心之言,她只是从容一颔首,慰道:“迟来总好过不来。”
君羽归寂一笑,继而,眸中神色却又渐自深了。
“可眼见着,也是未必来哉。”他饶有深意的一语罢,一时间也未急着究个根本,反而是将两人、两条船打量了一番,随即笑道:“师妹就打算与师兄两条船上,说一家的话?”
伊祁箬明知他这是邀自己上船的意思,只是听罢不觉一笑,而后却是叹道:“天狼四殊倘若真是一家,那此间天下早已成合之大势,师兄又何必平白说起这话来羞臊彼此呢?”
这一句话道出,却是连苑姬听了那四个字,都不觉变了颜色。君羽归寂不消细想,也甚是赞同此语。想来少不得赞一句谷君有魄力,收了那四个入室高足,当真是四人四颗心,再没有同心同德的道理。
只是伊祁箬一句话也算是道明了不欲过往的意思,君羽归寂听罢,只笑道:“师妹既如此放心不下,也罢。”
伊祁箬挑了挑眉,边想着,边缓缓道:“却非为着放心不下,任尔刀山火海也罢,小妹年少出师,武学上不敢称当时第一,却也决计够用了,难道还有什么怕么?”她说着,缓了口气,道:“不过是……我虽是师妹,可家师子返……深论起来,却是要请观音娘子称一句‘师兄’的。入门先后在这儿摆着,我也不敢太给家师丢份。师兄若想对面一叙,师妹这里扫席相待,美酒佳肴,自是更好地也没有。”
她笑意一深,说话竟是朝对面福了福身,问道:“就是不知师兄可放心小妹呢?”
偷鸡不成蚀把米,君羽归寂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了。
她邀自己上船,理由上倒是冠冕堂皇,并无半点不妥,若无前话,推也便推了,可偏偏前话上设计个‘敢’与‘不敢’道理,若是此刻他来句拒绝,岂非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眼见是自己不放心她,又没个本事从她手里脱身么!
唇畔笑意始终,他深深的望了她片刻,终是一点头,脚下迈出步子的同时,嘴上便道:“是这个道理。”
帝姬闻言,一个手势,思阙便使人将早备下的宽长杉木板搭到了对船上,只等着对面的客人过来。
他这要过去,苑姬等人虽觉不妥,但也只能拿捏起十分的警惕罢了,一行侍卫等人也跟在他身后要过去,可君羽归寂一步才迈上对船,那边赫子隽便亲自上前,来拦其身后跟着便要下来的苑姬。
“诶,”赫子隽面目极好,神色也是将警惕与敌意隐进十分的张扬悠然中去的,这边拦着人不叫下来,口中便道:“我家帝姬请师公子一人赴会,其余人等,”他说着,从苑姬开始,放眼将其后一众人等看过去,跟着一笑,轻悄悄吐出两个字:“——不配。”
“你——!”
苑姬哪里容得他这样的羞辱,当下便要发作,只是君羽归寂早一步抬手拦了,她憋着口气也不能再说,转头便听前头的国主与那位帝姬相视着,似乎忖了忖,终是道:“这话说得也是,只是……”
他未说出来,却是将目光慢悠悠的也扫向了她船上的众人,意思很是分明。
“自然。”伊祁箬早料到如此,欣然颔首,跟着便看向子隽唤了一声:“子隽。”
赫子隽闻言会意,倒也坦然,拱手一礼过去,跟着便带同船上众人一起,走另一道板子,上了君羽归寂的船上,这厢除却舵手等必要人外,一时便只剩了思阙在旁侍候。
一方青玉案巧然横叠,两人对面而坐,案上置着酒果点心,若是不知两人是谁,一时间,这光景看过去,倒也算是和平。
伊祁箬卸了鬼面,君羽归寂瞧着她的动作,起先还是一吓,待看清那副再无什么亮点可寻的容颜时,也便了然了,一时不由垂眸一笑,两人不着急说话,思阙分为其斟了酒,君羽归寂鼻腔中涌进一缕酒香时,先是一怔,但将那酒樽又拿在手中,细细将杯中物一嗅后,不由徒添了许多的感叹。
“是今夜白。”他倒也胆大,直接抿了一口下去,唇边便一笑悠悠,弄清这酒中名堂,想着此间可不正是六月了,照着长泽的规矩,还真是该饮这今夜白。由是从酒想到人,半晌沉吟后,不由笑道:“师伯这一生,桩桩件件、条条目目,皆占尽了一个‘妙’字。”
——果然,应得那一句‘长泽子返,妙算无俦。’
伊祁箬听着,却是一笑,随着他的话继续道:“那便是不可说了。”
君羽归寂一怔,想了想,方晓然,她说的乃是妙不可言一句。
他颔首道:“果然呢……还是你慧悟。”
伊祁箬便挑了挑眉,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非要同我争个高下?”
君羽归寂闻此,只觉的这话问的有理也无理,想了想,笑道:“师门之中,尚有高下之别,两位师叔均未曾收徒于门下,长辈之上,我自不敢造次去惊扰小师叔,何况小师叔哀苍生于心,乃是大慈悲者,我亦无此资格,如是此来,当世之中,便唯有你有资格做我的对手。”
伊祁箬听了他的话,笑吟吟的半晌不做声,饮罢一樽酒后,忽然启口问了一句:“可你就知道,你一定有资格做我的对手?”
君羽归寂眸光一敛。
颇有些轻视的话语执在这儿,实则也是无可厚非——毕竟眼前的师妹九岁掌权,及笄未到已是至尊背后的至尊,其杀伐平乱,合流江山之时,自己于家于国,不可说却是半点看得着的功绩也没有的。
想了想,他勾了勾唇,道:“不试过怎么知道?”说话,他轻搁了樽,道:“这一次是我乘人之危,你四两拨千斤用了这法子绕我一程,我认了。可是往后……”
他饶有深意的放话过来,伊祁箬也坦然一颔首,嗅着酒香说道:“我总逃不过这一战,我知道。不过有一句话,我希望你能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好好想一想。”
君羽归寂微眯了眸子,淡淡一颔首,示意她说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散出一层疲累,道:“我所面对的你,无非两种情况:一则独门独户,不与外人故;二则,便是与越千辰一道来治我。第一种情况尚且不提,如若是第二种,我希望你想一想。”
君羽归寂不消细想,便一心以为她所指的,是二打一上的失之偏颇,这里便挑了挑眉,问道:“不公平?”
她一笑,摇了摇头,道:“小师叔这些年也为我费了不少心,若说公平,又该怎么论呢?”
这话说得明白,他听了,不由起了一分敬意。
她接着道:“我是想让你想明白,如若你们是一条道上的,那么究竟是你与我斗,还是他与我斗?”
君羽归寂一听,手中竟是一顿,她笑了笑,继续说近一分,道:“师兄,利用是一回事,被利用又是另一回事,别说小妹不念着同门之谊,后事如何,你且看明白了再行。”
姬格在池林中见到谷君时,那人却是正站在一棵积年的老梅下负着手,面容上不见情绪,深沉着难以窥探个中内容。
他心中一动,微微有所想,半晌过了一分笑意,举步朝其走去。
“你同他聊过了?”
刚刚在谷君身边站了脚步,那人便开口如是一问,姬格淡淡一勾唇,心中有所感叹,点头道了句:“是,聊过了。”
果然,下一句话,谷君却也不遮掩,直接便问道:“该聊的可曾聊了?”
姬格默然一笑,也不大答,目光朝老梅无花的枝干上看去,明知不是时节,却也能看得如此入神之人,想来也只有在天狼谷中方能找到了。
他道:“师君素性崇尚无为,此事上,也便顺其自然罢。”
半晌,谷君忽然笑了。
实则,恐怕这天下除了他自己之外,活着的再无人知道——尽此一生,收了那四个徒弟里,唯一一个让他觉得是自己占了便宜的,也唯有眼前这最小的一个了。
眼下朝他看去,谷君道:“为师还能活几年?红尘事看破了大半,唯剩这么一件要命的事,你不知道我担心什么?”
姬格默然听着,眉间自由情绪决断,依稀清楚,倒也不再多说。
“罢了,你从来如是,也是我糊涂,不该说这话。”谷君叹了口气,想了想,看回那株老梅,还是道:“唯有一件,你若念着师徒多年的情份,也便将为师这份一并带累了去,往后如何我不管,只别让那丫头咽气咽在我之前。”
姬格心头颇有些无奈,只道:“师君,您还不知道我么?”
“我就是太知道了。”已经好几年未曾有这样的情绪了,他深叹了口气,转而看着他道:“璠,你这辈子误就误在太顺着她,余地给的太多,却忘了她身在其中,总有当局者迷的时候。你啊……!是过犹不及、过犹不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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