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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第五十章 妈呀我要死了


原来陈实毓给沈千户治伤时,见患者伤口发炎化脓,高热不退,汤药与针石均无济于事,心中便下了十死无生的诊断,不忍心说出口,只道尽力而为。

        却不料一夜之间,患者退去高热,体温稳定,神智也恢复清醒。而今不过两三日,伤口脓水消失,炎症收敛,伤势好转的速度实属平生罕见。

        陈实毓精研外科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奇迹,便向沈府下人打听,说是被千户的好友苏晏苏大人,以一种名为“青霉素”的奇药所救。他一生别无他求,唯奉杏林之道以济苍生,听闻如此神药,简直百爪挠心,忍不住每日来沈府门口徘徊,终于给他见到了正主。

        他向苏晏恳求,借药方一阅,边说边惭愧自责——明明知道借阅人家的秘方是不情之请,却又忍不住想知道神药的秘密,可以研制出来造福苍生。

        苏晏听了,亦心生惭愧。

        他也知道,伤口感染对古人而言有多致命,有时只是一道小小的口子,就硬生生夺去一条人命。如果能把青霉素提前几百年带到这个时代,说“造福苍生”半点都不为过。

        这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是医学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垄断在他的手上。

        但他也有自己的苦衷,如今还不能把提炼方法公之于众。

        一来,土法提炼青霉素杂质多、成功率低,对环境消毒的要求十分苛刻,就算按照他的方法一步步去做,最后也未必能救人性命。沈柒能得救,是死马当活马医的侥幸。

        二来,其他人未必有他幸运,能获得足够分量的高产菌株。想要量产青霉素,首先得建立相对成熟的菌种培育实验室,这个需要其他科学技术的支持,也并非个人之力可以完成。

        想当年,战争时期,留学官员从国外引进3株青霉菌种进行培育,千辛万苦才生产出第一批5万单位/瓶的盘尼西林,每一滴都珍逾黄金。

        眼下这个时代,即便倾尽全国之力,也不一定能实现工业量产。

        这种情况下,把配方轻易交出,才是对人命的不负责任。

        苏晏尽力将自己的心意和想法,以一种古代人能接受的说辞传达给了陈实毓。

        老人听了很是失望与沮丧,但仍真心诚意地感谢苏大人,愿意同他解释这么多。

        他本做好了冒犯朝廷命官,被呵斥驱逐,甚至捉拿下狱的心理准备,不想苏大人如此平易近人,说话推心置腹,令他十分感动,也因此意识到,苏大人所言并非托辞,而是这种药制作起来的确有极大的困难。

        最后,陈实毓一揖到底,说:“但愿有一日,苏大人能将此药量产,普济天下。”

        苏晏何尝不希望这一日到来,拱手回道:“本官必以苍生为念,竭尽全力。”

        他登车离开,陈实毓望着远去的马车,喟叹:“身怀治世神方,却囿于世俗之限,无法示人。难道真应了那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身旁药童懵懂问:“莫非这药来自天庭,他泄露了会遭天谴不成?”

        陈实毓遗憾地摇摇头,到底心里还放不下,于是说道:“童儿,再陪为师走一遭吧。”

        “师父又要去哪儿?”

        “寻一位贵人。若他愿鼎力相助,或许苏大人所说的,须在全国甄选‘格物’人才、投入大量财力物力的‘菌种培育’与‘提取技术’,或许还有实现的希望。”

        *

        苏晏赶到大理寺,日已近午。

        昨日安排下去的官吏们并没有偷懒,已经在文房内各据一案,脚边摆着开封后的大木箱,认真比对分工内的证据和资料,将嫌疑人员的信息与所涉事件的重点抄录在案。

        他巡视一圈,分别提点几句,倒也没了什么正经事,就等着五七日之后出阶段性成果。

        梳理诏狱案件卷宗,至少要十日。最后请沈柒帮忙核对、实地调查问讯、敲定最终名单、撰写详细报告,还得再七八日。如此算来,至少得近一个月时间才能把这差事办完。

        虽然比预计要慢一些,但也有个好处——这样全面的、系统的排查,已经不仅仅是抓“冯党”这么简单了,否则他只需下令对冯去恶及其心腹严刑拷问,一样能弄到名单。

        这其实是对整个锦衣卫中高层官员的一次大清洗,洗掉那些素有恶行、作威作福的渣滓,留下相对忠义正直、为国为民办实事的种子。再将这些种子撒播到合适的位置,撑起一个新的体系框架,最后从底层选拔人才,甄补填充。让锦衣卫这朵大铭朝血腥黑暗的奇葩重新焕发生机,成为天子手中的治国利器,而非只会党同伐异的毒刃。

        这才是苏晏想要借清洗“冯党”,达到的目的。

        苏晏坐在大堂的太师椅上理清思路,刚喝完一杯六安瓜片,便见几名大理寺寺丞与寺正,一路吹捧陪笑,簇拥着个穿蟒袍的宦官进来。

        “哟,苏大人,喝茶呢?不必起身,坐坐,来给咱家也斟一杯。”

        蓝喜拣了苏晏手边的太师椅坐下,又吩咐其余人:“咱家与苏大人聊公事,你们就不必作陪了。”

        大厅里清了场,苏晏边给蓝喜斟茶,边说:“世叔执掌司礼监,日理万机,宫里大小事一时都离不得世叔,何必出宫奔波劳碌,亲临大理寺。需要询问办案进度,或者调阅什么资料,命人吩咐一声,小侄送去便是了。”

        蓝喜啜着茶,心情似乎不错,“咱家毕竟领了一份监理的差事,也不能作壁上观呀。这不,担心你这案子办得辛苦,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苏晏也不客气推谢,只当他真是自己的一个族叔,笑道:“目前尚且顺手。倘若日后需要世叔出面协调,小侄自会厚颜来求。”

        蓝喜看他举止潇洒,言语讨喜,越发看得顺眼,心里还真有几分当是自家子侄了,又想起此行的目的,说道:“世叔要和你叙叙家常,这大厅人来人往不方便,走,找个静室说话。”

        苏晏有些意外,转念一想,这架势应该是有私密事要交代,或者对他又有什么重要提点,便欣然起身,将蓝喜迎进一间静室。

        两人面对面坐下,新沏了一壶武夷大红袍,蓝喜嗅着茶香,感慨:“还是咱家乡的茶亲人啊!要不是宫中俗务缠身,我都想告老还乡,只往林间泉下逍遥度日了。”

        苏晏才不相信这位大太监愿意放下权柄回家养老,当即笑道:“世叔说笑了,人生四旬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再说,皇爷也离不开您哪。”

        蓝喜兜来绕去,见他终于提到皇帝,方才说:“皇爷离不开咱家,正是因为我能猜中他的所思所欲,可不就是之前和你说过的,‘揣摩圣意’四个字么。”说着眉间愁色泛起。

        苏晏问:“世叔遇到了什么疑难之事?”

        蓝喜道:“倒不是我,而是皇爷心里有事。这心事难纾,久而久之,龙体不安,于国于民也大为不利呀!”

        “皇爷有心事?是因为黄河发水灾、山西山东与河南马贼为患,还是北边鞑子开春之后又来劫掠?”苏晏数来数去,觉得这应该是景隆帝最为头疼的三件大事。

        蓝喜连连摇头,“这些国家大事,自然有文武大臣们为皇爷分忧,可皇爷眼下的心事,唯有贤侄你,能为君分忧。”

        苏晏眨巴着眼睛看他,似乎不明其意。

        蓝喜笑眯眯地拍了拍少年的手背:“从殿试那日至今,你事事顺遂,步步青云,哪怕灾祸临头,也能及时得以消弭,是承了谁的恩典,你心里没有数么?”

        苏晏答:“小侄知道,皇恩浩荡,为人臣子当尽忠职守,粉身碎骨以报天恩。”

        蓝喜有些无奈,心想如此聪明伶俐的一个孩子,这点上怎么就不开窍呢。

        他恨铁不成钢道:“做什么粉身碎骨!是要你去清剿马贼,还是要你去和鞑靼打仗?你还不明白么,皇爷看上你了,这可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呀。”

        苏晏又眨了一下眼睛,终于琢磨出了潜规则的味道,几乎大惊失色:“看、看看上!他看上我什么,能说会道又勤劳能干是不是?劳烦世叔转告皇爷,就说我感激皇爷赏识,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蓝喜有些气恼,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前额:“揣着明白装什么糊涂!这种事还要咱家明说吗?皇爷仪表非凡,英明宽厚,对待近侍之人定然温存体贴,哪一点不合你的意?再不行,你就当找了个全天底下最尊贵的契兄,又有什么不好?”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是说……”苏晏受惊过度,有些语无伦次,“在我印象中,他不该是这种人啊!”

        “大胆!皇爷是什么人?真龙天子!他是什么样,不是什么样,都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如何由得你来评点!这话要是传出去,你苏清河还要不要脑袋了?”

        被蓝喜这么厉声一吓唬,苏晏反而冷静下来,心想:景隆帝是史书盖章的明君,断不会对臣子生出什么荒唐念头,他又不是豫王!再说,依自己对皇帝的了解,也没发现他有龙阳之好呀,那卫贵妃不是刚给他生了个儿子?肯定是蓝喜这个没眼力见的死太监上赶着溜须拍马,会错意了!

        这么一想,他心神略定,举袖印了印额际冷汗,颇为硬气地回答:“世叔,这‘揣摩圣意’,揣摩对了尚且要藏竹于心,想法子办得不动声色;可万一揣摩错了,只怕引火烧身,反而令上位者心中生忌。

        “小侄觉得,此事未必如世叔所言,想必是个误会。皇爷与小侄若能君臣得宜,于私于公,于你于我都是件好事,世叔又何必徒惹事端,效那‘鸡肋’之举?”

        蓝喜能掌理司礼监,自然也是在宫中的内侍学堂里读过书的,知道“鸡肋”的典故,杨修若不恃才放旷,妄自揣度曹操的心意,并大肆宣扬,以自显其能,也不至于被忍无可忍的曹操问斩。

        他被苏晏一番连敲带劝的“忠言”,堵得无话可说,心底恶气丛生,既恼怒对方不知好歹,又记恨对方言语不恭,反正再怎么也不是他的错。

        苏晏暗想:自古以来,太监往往因为身体残缺导致心理变态,多数气量狭小,行事偏执。我今天若不当面驳他,只敷衍了事,难保他哪天又来拉皮条,甚至直接把我往龙床上绑。还是得彻底摊开说清楚。作为一名直男,护菊是大事,宁死不搅基,就算因此得罪权阉,也顾不得了。

        于是叹口气,恳切地说道:“世叔!不是小侄不识抬举,而是这种事实在难以接受,于皇爷圣名有污,于我则是五雷轰顶,于世叔你,又有什么好处?我是万死不会以色侍人的,不如就当今天这些话从未说过,让它随风而逝吧!”

        蓝喜毕竟在宫中浸淫多年,一时情绪外泄也很快收敛,纵然心底不快,面上还能带出几分虚假笑意:“咱家也只是随口一提,免得你哪天得罪了皇爷,还不知因何见罪。既然你全然无意,甚至抗拒万分,咱家还能强迫不成?总之一句话,福兮祸兮,好自为之。”

        他一甩拂尘的麈尾,手揣袖子走了。

        便宜叔侄的促膝之谈不欢而散,苏晏也很无奈:难怪历朝历代的文官们都把宦官恨得要死,做事不要脸皮、没有底线,为了伺候好皇帝什么招数都能使出来。也难怪历朝历代的皇帝都离不开宦官,你想要个一,他们能给你整出十,想方设法地投你所好,摘星献月地讨你欢心,多么知情识趣。

        如今他只希望,蓝喜是真会错了意,自作主张来拉这个皮条,否则……让他下次还怎么面对皇帝啊?

        忆及之前,自己为达目的,两次扒着皇帝大腿嘤嘤哭的一幕,苏晏用手掌盖住脸,终于后(良)知(心)后(发)觉(现)地感到了羞耻。

        他想起来了,皇帝摸过他的脸,揉过他的后脑勺,还捏过他的耳垂——就在那两次!

        如果这是某种只可意会的暗示和信号……

        苏晏猛地打了个哆嗦:妈呀我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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