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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第十七章 谁料冤家路窄


回到乾清宫,苏晏见时已近午,便躬身告退。皇帝本欲赐膳,见他去意切切,像心有所挂,也就作罢。

        苏晏退出殿门,方走到庭下,只见数十内使宫人簇拥着一顶红销金罗绘云凤纹的步辇徐步而来,知道是后妃凤驾,连忙避到边上。

        凤驾停在阶下,宫人扶着个孕珠女子小心地下了辇。

        苏晏想起太子曾提起过的身怀六甲的卫贵妃,好奇地窥觑一眼。只见她身着织金缠枝牡丹妆花绣的嫣红夹衣,金丝鬏髻上斜插桃心簪,水色裙襕随步款摆,摇曳生姿,确是个极娇艳的稀世美人,一时心旌飘荡,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不料却被随侍的宫人瞧见,对卫贵妃低语了两句。

        卫贵妃停住莲步:“什么人如此大胆,叫他过来。”

        苏晏霎时清醒,暗叹美色误人,不得不上前行礼:“下官苏晏叩见娘娘千岁。”

        “苏、晏。”卫贵妃慢慢咬着这两字,眼中深意萦回,忽然浅浅笑道:“原来是苏侍读,皇爷提起过你的名字,说你是个人才,今日一看,果然相貌出众。”

        “相貌出众”的意思是……除了好看一无是处?骂他是个花瓶?

        苏晏琢磨着卫贵妃话中似刺非刺的味儿,做出一副受教的模样:“娘娘过誉了,朝中英才济济,下官不过一点蛰萤,不敢自恃。”

        “倒像个晓事的。”卫贵妃轻抚着丰隆的腹部,“萤烛末光,囊于案几之上读读书倒还可以,若妄想为日月增晖,岂不好笑?”

        苏晏低头:“多谢娘娘训示,下官省悟。”

        卫贵妃纤指虚虚一抬,宫人即将手伸过搭扶,撇开苏晏步上了殿前玉阶。

        苏晏空伶伶在庭中站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转身朝端本宫走去。

        从来娇花多带刺,卫贵妃这一番下马威倒也在他意料之中。她不提殿试得罪奉安侯一事,却警告我不要妄图攀龙附凤,看来是把我划入太子一党。

        这么说来,好像隐隐嗅到一股宫闱内惯有的气味了。之前东宫莫名出现的《翰林风月》,怕是也跟这股子气味脱不了干系。

        卫贵妃这是笃定肚子里是个儿子,还是自信能独占帝心、左右圣意?

        不管怎样,宫中最凶险的斗争莫过于夺嫡。尽管史书上继任的是朱贺霖,但谁知道这里是真实历史还是平行世界,万一未来因为他这只小蝴蝶扇动翅膀而改变……苏晏暗暗绷紧了神经,再次告诫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

        *

        司经局,苏晏抱着一摞授课学士要的书册,走过回廊。假山根下,詹事府的几个通事舍人凑在一堆窃窃私语,闲话隔着通透的回廊飘到他耳畔,想听不见都难。

        “都听说了吗,国子监出事了……”

        “卓祭酒好大的胆子,怎敢做出这等不法之事!结党营私,收受贿赂,连属下司业都看不过去,出首弹劾。”

        “要说卓祭酒品秩不高,出身却清贵,当年的殿试榜首啊,又是李阁老的门生。若是阁老出面力保,也许会大事化小。”

        “也不知此案主审是刑部,还是大理寺。督察院左右御史都是他的同年,想是要避嫌。”

        “可这刑部侍郎也是李阁老的门生啊,难道要尚书亲审?”

        “所以呀,这主审还是给了大理寺和北镇抚司,听说就关在锦衣卫的诏狱里。”

        “锦衣卫?这下卓祭酒可有苦头吃了。”

        一伙人啧啧摇着头,将他人的悲喜祸福作为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其中一个眼尖的,见回廊上有人影,忙朝同伴使眼色,各自转身佯作路过。

        苏晏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权当没看见。

        这种晦气的八卦听听也就罢了,搅和进去绝对没好事。再说,国立大学校长出了事,和他这个中央图书馆管理员有什么关系?

        结果,关系就在当晚“啪”地打了一下他的脸。

        他竟然忘了,这身壳子的原主走的是科举至仕之路,自然也是有恩师,有同窗,有关系网的。

        而且这些关系还很被古人看重,事师如事父,叛师就是大逆不道,严重违背普世价值观,会受到文人士子与社会群众的集体唾弃,仕途也就基本算凉了。

        苏晏的启蒙恩师是个颇有名望的饱学之士,十年前游历闽中时,被苏知州诚心厚礼请来为他家犬子开蒙,名唤……卓岐,卓安行。

        后来卓岐回京升了官,苏晏考中秀才,另拜名师。但小学老师毕竟也是老师呀,置之不理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当晚几个“小学同学”和国子监的监生就找上门来,希望他这位官场新秀能在太子或是皇上面前,替卓祭酒说个情、出点力。

        “……我刚挨的一顿廷杖,路还走不利索呢。”苏晏赶在见客前用姜汁抹出一脸病容,弱柳扶风地叹道,“这要是再去皇上面前碍眼,只怕适得其反,连累了老师。”

        “清河何出此言!我等言官,当以规谏天子、左右言路为己任,廷杖乃是荣耀,何足惧哉!”

        大兄弟,你是言官我不是啊,我只是个陪读(玩)的!苏晏无声吐槽。

        “可不是!得知你前阵子挨了五十杖,大家羡慕不已,都说若是打不死,就是响当当的资历,人人说起都要夸你一声‘介直敢言’‘清流风骨’,是午门前挨过廷杖的;若是打死了,那就更是舍生取义,青史留名了。”

        苏晏瞠目结舌,心里骂道:你们这群不挨打就不舒服的贱坯子!

        “实在不行,也该向陛下或太子殿下讨个恩典,去诏狱中探视一番。学生探望老师,总是天经地义的事。”

        “是极是极,我等白日里便去过,刚进门就被锦衣卫赶出来,这才来找你帮忙。”

        “清河兄,恩师有难,你该不会独善其身,坐视不理吧?”

        帽子一顶一顶扣过来,苏晏怀疑自己要是再说半个“不”字,明天朝堂上就会有折子弹劾他“不尊师道,德行有亏”了。

        他只得勉强应承:“明天我便向东宫讨个恩典,去诏狱探视恩师。”

        一干同学和监生这才心满意足地告辞了。

        *

        翌日早晨,苏晏在东宫提起此事,朱贺霖一口就答应了,还给了他一块随意出入诏狱的腰牌。

        只是他对原主的小学老师没啥印象和感情,实在不愿蹚这趟浑水,打算就是瞧一瞧,送点衣物食水,发扬一下人道主义精神就好。

        结果刚走下诏狱的甬/道,他就有点后悔了。

        甬/道阴森逼仄,潮湿寒冷,充斥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不知何处传来的惨烈哀嚎声,怨魂泣夜一般,若有若无地萦绕身旁。

        苏晏不禁打了个寒战。

        随同的锦衣卫校尉帮他提着食盒和一包衣物,习以为常地笑道:“苏侍读,这边请。犯官就关押在最内的那间,由千户大人亲自审问。本来按规矩,过堂前谁也不能探视,但您拿着太子爷的牌子,自然是百无禁忌。”

        苏晏颔首不语,倒不是摆架子,只是觉得一张口,这满狱血腥气就能灌进嘴里。

        他跟着这校尉来到深处那间牢房,一转过石壁,进入牢门,半空中一个血糊糊的人影就印入眼帘,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蹬蹬后退好几步。

        后背撞上个坚实的胸膛。对方岿然不动,他自个儿险些崴了脚,站稳后,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撞疼的肩膀。

        手腕被人一把攥住。

        苏晏受惊转身,只见一名英俊剽悍的锦衣卫就站在身后,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

        这人有点眼熟……苏晏觉得对方目光如刀,不是大砍刀,而是异常锋利小巧的手术刀,看人仿佛解剖尸体,刁钻毒辣。

        双方贴得太近,几乎鼻息可闻,他警惕地想抽身,对方却牢牢抓着他的腕子,手劲大得惊人。

        “苏大人可是忘了卑职?”

        对方一开口,苏晏就想起,和状元崔锦屏喝醉酒那夜,澄清街石桥上,险些被绑去“吃醒酒汤”的事儿了。

        原来是那个摸他脸的锦衣千户!

        “鄙姓沈,沈柒。苏大人可以唤我七郎。”

        他一口一个“卑职”“大人”,语气里却毫无恭敬之意,更像是绵里藏针的调谑。

        记得当夜一干缇骑叫他“千户”,若是正千户,就是正五品,比自己这个从五品的洗马,在品秩上还要高半级。虽说武官品秩的含金量不如文官,起码也算平级吧。如此做派,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苏晏干笑一声:“不敢当不敢当,千户大人还是先松个手,咱们有话好好说。”

        沈柒将手指一根根松开,注视苏晏的腕子,毫无诚意地道:“卑职不慎弄脏了苏大人的身子,真是对不住。”

        苏晏被“身子”俩字膈应得一哆嗦,忙低头看手腕。

        手腕上一圈暗红色的血迹,还散发着热意,是从沈柒手上沾染到的。他忍不住回头瞧了眼吊在刑架上的卓祭酒——胸腹一片血肉模糊,根根肋骨依稀可见,也不知是不是这位的血……登时有些反胃。

        “哦,想必苏大人是来看望恩师的,果然师徒情深。可莫要怪卑职下手太重,我也是奉命行事。”

        苏晏的视线从不省人事的“恩师”身上移开,正想胡乱说两句场面话,赶紧走人。

        沈柒一抬染血的手指,引路的校尉心领神会,当即放下食盒和包袱,离开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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