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至情至性谢忘机
失其执念
当第一枝梅花在清芷园内俏然绽放时,彤楼里的沈狐,醒了。
当时婢女吟鸾正在打扫房间,擦完桌子一转身,就看见床上的少爷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注视着自己,也不知已经看了多久。更令她震惊的是,少爷居然一脸茫然地环顾着自己的房间,开口第一句话说的是:“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手里的抹布就那样啪地掉到了地上。
其后,老夫人和夫人闻讯赶来,围在床前,问长问短的,一时间倒也没察觉到有何异样,直到一个小丫鬟提了一篮的梅花带上楼来,沈狐见到梅花,眼睛一亮,问道:“哪来的梅花?”
那小丫头笑嘻嘻地答道:“少爷不记得啦?清芷园那儿不是有株梅树吗?”
“那株树去年不是冻死了吗?”
“本来是死了的,但今年又活过来啦!洛儿姐姐她们都在说,肯定是因为今年来了位贵客的缘故,老天知道璇玑公子喜欢梅花,为了讨他欢喜,特地让死树复活,开出花来添个景儿!”
沈狐咦了一声,惊诧道:“贵客?”
宓夫人含笑道:“那梅花倒也知人意,是该好好谢谢璇玑公子,若非他为四儿解毒,我们这会儿还不知该愁成什么样子呢。”
沈狐迷惑道:“解毒?我中了毒?”
孔老夫人惊讶道:“四儿,难道你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中毒的,又是谁对你下毒的了?”
沈狐皱起了眉头,还没答话,先前去请万俟兮的婢女回来了,走到宓妃色身边道:“夫人,璇玑公子让我转告夫人:少爷既已苏醒就不会有什么大碍,请其他大夫调理即可。婢子看他病得很厉害,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大概是真的没办法现在过来了。”
宓妃色惊道:“他没事吧?”
孔老夫人则不冷不热道:“放心,他不是精通医术吗?伤风感冒这点小病不算什么。”
宓妃色担心道:“不管如何,贵客在我们家病倒了,终归是我们照顾上的疏忽。我这就去看看他。”没走几步,扭过头,“对了,四儿你要不要一起去?顺便拜谢一下他的救命之恩。”
孔老夫人这次倒没有反对,点头道:“嗯,是该去看看,免得说咱们沈府家大没规矩,失了礼数。不过四儿这会儿刚醒,还是等休息足了再去也不迟。”
沈狐歪着头看看她又看看宓妃色,迟疑道:“你们在说的……是那位璇玑公子吗?”
在场所有人全都张大了嘴巴。
沈狐又问:“就是号称断案天下第一家的万俟世家现任族长万俟兮?”
“四儿,你没事吧?这不是明摆着的……”宓妃色还没说完,沈狐已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抓过床旁的外套,边穿边道:“太好了!如果真是那位璇玑公子的话,我现在就去拜谢他!小妈你也真是的,这么精彩的人来了我们家,也不早点告诉我,要知道我可对他仰慕已久了!”
宓妃色愣愣地看着他穿衣服,环视四周,发现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样一头雾水,“四儿你……不会是又想玩什么吧?”
自从万俟兮来到边关,四儿便对他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兴趣,整天粘着他,下人们都打趣说,四少这回算是遇到命里的克星,总算出了个管得住这只调皮狐狸的主了。可这会儿,他大病初愈,却一副完全不认得万俟兮的样子,实在是太奇怪了。
除了他又在耍花样想捣蛋外,她实在找不出第二种理由。
沈狐茫然地眨着眼睛,“你们这都是什么表情?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可是你不是早就见过璇玑公子了吗?”
“别说笑了。”沈狐笑了,眼睛弯弯,露出两个漂亮的酒窝,“我与万俟兮素昧平生,怎么会见过呢?小妈你肯定是记错了。”
宓妃色与孔老夫人彼此交换了个眼色,“吟鸾,你来跟少爷解释。”
“是。”吟鸾上前几步,口齿相当伶俐,“少爷昏迷了太多天,这会儿刚醒,想必是有些记不清楚了。万俟公子是十日前来陌城的,在洛镇的杏子林那遇到了少爷你,顺便带你一块儿回来了。然后就一直住在咱们府里。少爷你五天前不知怎的身中一种叫‘薄幸草’的剧毒,又赶上钟大夫不在,幸亏,万俟公子知道这种毒,所以就给公子解了。”
沈狐怔怔地望着她,仿佛她说的都是天方夜谭,完全听不懂。他的表情不似假装,众人看在眼里,更加不安——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少爷是得了……失忆症?!
孔老夫人一把抓住沈狐的手,急声道:“四儿啊,你可别吓奶奶啊!”
沈狐脸上奇异之色一闪而过,似茫然似苦恼又似想起了些什么,轻轻推开孔老夫人的手,说了一句:“我去去就回。”便径自下楼。
宓妃色连忙跟着他,边走边道:“四儿,你究竟是怎么了?真的……一点都不记得璇玑公子了吗?那么其他人呢?”
沈狐偏头思索,但很快皱眉,伸手捂住自己的头低声道:“我不知道……我的头很疼……”
宓妃色吓得花容失色,莫非真的是后遗症?毒虽然解了,但却毁损到脑子?若真是那样,可就糟糕了,将军回来后还不知会怎么生气呢!不行,得快去找万俟兮不可,只有他熟知那种什么薄幸草的毒,自然也就只有他能解决这件意外事件!
就这样两人走到清芷园前,但见门窗紧闭,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而门前,雪清浅,红梅妖娆。
沈狐在门前三丈处止步,静静地望着紧闭的门:清芷园……变得不一样了……
以前的清芷园,只是个普通的豪华客房,用来招待最尊贵的客人,有客来到时,这里总是灯火通达、歌舞喧嚣;而今,虽然也住着一位贵客,却冷冷清清,宛如一位冷淡的美人,散发着拒人千里的疏离,不欢迎凡夫俗子的打搅。
只不过是换了名住客,却使整个空间都起了这么巨大的变化……璇玑公子,这位传说中的人物,究竟会是怎么个神奇模样?
沈狐忽然觉得自己的嘴巴有点干,心跳也开始加快,就像一个装着稀世珍宝的神秘盒子,即将在他面前打开,里面的东西究竟是否如传说般精彩绝伦,令人忍不住就充满了幻想与期待。
“沈狐特来拜谢璇玑公子救命之恩。”他对着门拱手,行了一礼。
屋里沉寂了好一会儿,然后房门无声滑开,走出来的,却不是万俟兮,而是苏姥姥。她嘘了一声,放低声音道:“公子刚睡下了。这几天尽是咳嗽,根本没合过眼,好不容易才睡着,所以两位还是请先回吧,待公子病好点了,再亲自过去相见好吗?”
她说得虽然客气,但态度极为坚决,宓妃色见状只能作罢,彼此又说了一番客气话后才告辞离开。
回去的路上,沈狐异常沉默,宓妃色几次想问,又不知该从什么地方问起,正在欲言又止之时,一碧色衣衫的少女自小径那头翩然走过,她瞧着眼熟,于是开口唤住:“站住。你……不是新来的婢女小瞳么?”
碧衣少女扭过头来,看见沈狐,当即展颜一笑:“小狐狸,你的病好啦?”
宓妃色见她言行举止间全无一个婢女对主子该有的敬畏,不禁皱眉不悦道:“你叫他什么?怎么这么没规矩!还有,为什么不穿统一的侍女服?”
“这个……”谢思瞳咬着嘴唇有些想笑,冲沈狐皱了皱鼻子道,“喂,别愣着啊,快把我的身份来历告诉你小妈,否则我可就糟糕啦!”
谁知沈狐一脸陌生的看着她,慢吞吞道:“我……认识你?”
谢思瞳嘟起嘴巴,嗔道:“喂,你还玩?”
“我……真的认识你吗?”
谢思瞳的笑容开始有些挂不住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两晃,奇道:“你撞坏脑袋了?说什么怪话哪!我拿刀追杀过你,我们之间仇深似海,你可不会都忘了吧?”
“你是……”沈狐眼睛一亮,“娉婷的妹妹!”
“哼,总算想起来啦?”
“你姐姐跟我说过你……对了,你怎么会来这儿?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
“……”谢思瞳吃惊地说不出话来,最后将头偏向宓妃色道,“他没事吧?真的撞坏脑子啦?”
宓妃色自己也是不明所因,又如何能回答她的问题。
沈狐转动眼珠,突然一把抓住谢思瞳的胳膊道:“跟我来!”
“等等,去哪?还有这究竟是……”谢思瞳还想追问,沈狐已拖着她丢下宓妃色飞速离开,穿过另一条碎石小径,一口气跑到中心湖边。
湖水已经冻结成冰,树叶也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丫,令他滋生某种错觉:似乎曾经有个人靠在桥上喂过鱼,然而,那场景不过一瞬间,很快地从脑海里掠了过去。
谢思瞳摔开他的手,挑起眉毛道:“喂,人家跟你不是很熟的,干什么这么拉拉扯扯的!还有,你究竟在搞什么鬼?不是说宁可死也不喝那药的么?最后还是喝啦?哼,我就知道,你怎么敌的过万俟兮,他让你喝药,你就乖乖得喝……”
沈狐很慢地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宁可死也不喝解药?”
谢思瞳呆了一下,见他神色凝重全无平日里的轻浮,不由自主也收起玩笑心态,正色道:“你……没事吧?”
沈狐垂下眼睫,半响,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老实说,我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身体没有异样,但却隐隐觉得好象少了点什么东西……”
“啊?”
“比如说你,我完全不记得你;还有璇玑公子,我与他根本是素昧平生,没有印象,但每个人都说我认识他……我记得自己明明离家出走,在外面闲晃,想等父亲气消后再回家,但一觉醒来,却已经躺在房间的床上了。”沈狐说着,痛苦地捧住自己的脑袋,呻吟道,“为什么会这样?在我昏迷的这段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全不记得了?”
谢思瞳顿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那个,你、你别这样……我、我也不是很清楚,你为什么会不记得我们,大概只有万俟兮能、能那个解释吧,总、总之,你先冷静,没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
“真的么?”沈狐抬起头,用一双清澈如水晶般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她。
谢思瞳心中顿时咯噔一声——好奇怪,分明是那么纯净的瞳仁,为什么她却有种上当了的感觉?偏偏有着清澈大眼睛的沈狐还继续一脸白痴状的追问道:“真的什么都可以解决么?”
“应该……可以……吧……”谢思瞳扯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沈狐拉起她的手,非常阳光非常灿烂地回她一个大大的笑容,很开心地说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难怪我从刚才第一眼看到你时起,就莫名的喜欢你!你一定会陪我一起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的对不对?一定能把丢失的记忆找回来的对不对?我信任你!”
……她这就成了好人了?而且还是在沈狐的眼里!谢思瞳闭上眼睛,绝望地想:老天啊,你这是要惩罚沈狐还是惩罚我?原来那个狡猾奸诈的沈狐已经够难缠了,但变成这个样子的他,却更加让人受不了啊!
为什么某种预感已经在暗示告诉她前方有个大陷阱,自己却还跟中了邪似的、毫无抵抗能力的跟着这只小狐狸往里面跳呢?
天啊,谁来救救她吧……
***
***
第一场冬雪随着这几日气温的回升而逐渐消融,屋宇和地面又恢复了以往的干燥。
有婢女来通禀宓妃色:万俟公子的病好些了,据说可以见客了,故而请她前去一聚。当宓妃色赶至赴约之所时,看见万俟兮坐在湖边的一把椅子上,静静地凝望着结冰的湖面,一袭白狐披风包裹着他消瘦的身躯,比之初见时,要憔悴了许多。
这位名斐天下的翩翩公子,竟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猫子,真是令人想象不到。
她心里虽那么嘀咕,但嘴上还是客气的很,一走近了便嫣然道:“正想去看望公子,可巧公子这就好了。我让人从京城捎了盒最上等的千年人参来,公子大病初愈,正需多多进补呢。”
“夫人客气了。”万俟兮伸手指向身旁的另一张空椅,示意她坐下。
宓妃色环视了下四周,不明白为什么他要约她在此相见,对着个大湖吹冷风,还嫌病得不够重么?
万俟兮拢紧披风,将自己裹地更加密实,然后道:“姥姥,我与夫人有话说,你去把风,莫让任何人靠近打搅。”
“是。”苏姥姥躬身退离了十丈远。
宓妃色见他连心腹老仆都要谴开,看来说的必是极机密之事,难道……题柔的事有进展了?
自万俟兮来到沈府后,就发生一连串离奇事件,先是沈狐病倒,接着他自己也病倒了。她嘴上虽然没有催促,但其实心中别提有多着急:将军虽然现在人在京城,但指不定哪天他就回来了,他若一回来,事情就不好办了,因此,还是得在将军没回府之前,赶快把此事解决掉!
想到这里,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捏着把冷汗,变得有些紧张。
“夫人。”万俟兮柔声唤了一句。
她立刻应道:“是!”停一停,补充,“公子有话但请直言。”
万俟兮望着远处,悠悠道:“夫人真的考虑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结果了么?“
“我不太明白公子的意思。”
“我来沈府那日,夫人的话里透露了两个信息:第一,你要找回镯子;第二,你要除去题柔……我没理解错夫人的意思吧?”
宓妃色的眼神顿时变的尖锐了起来,定声道:“是。你没理解错。”
万俟兮沉默了一会儿,道:“嫉妒与憎恨,从来都是导致悲剧的两大魁首。夫人真的确定,非要除去题柔不可么?”
宓妃色一下子站了起来,抿起唇角,神色虽有不悦,但依旧和婉地说道:“我知道公子是聪明人,所以才一开始就没打算瞒你。公子如果想劝我,就不必了,我不会改变主意;如果公子觉得有悖良心,不愿帮忙也没关系,我可以另找别人。据我所知,万俟家的家规中有一条:不得泄露雇主秘密。想来公子虽不帮我,却也不会拦阻我,对不对?”
万俟兮的眼睛在闪烁,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的他,看起来非常悲伤,全身都流泻出一种深邃的无奈。宓妃色的心颤了一下,放软声音道:“公子是明白人,其实争宠夺权这种事对大户人家,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家族来说,根本是司空惯见,不足为奇。不欺人就会被人欺,尤其是我们女人,所有的身份地位,都得看你嫁的这个男人宠不宠你。我是商人的女儿,一出世便低了别人几分,无论怎么漂亮怎么能干,都只有给人做小的份,为了立足脚,我付出的心血比任何人都多,眼看我就要成功了,偏偏就在这时,另一个女人有了我丈夫的骨肉,你叫我怎么办?”
万俟兮讷讷道:“我明白……”
“你不明白!公子你不是女人,你不知道女人的悲哀!论才貌论体贴我哪点比屈锦差?就因为我出身不及她,所以我只能做小,永远活在她的阴影之下!而题柔呢,只是个奴婢,比我更不如,只因为怀了将军的孩子,就能一步登天!我不甘心,公子,我不甘心啊!叫我怎能不嫉妒,怎能不怨恨?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的一辈子,究竟都是在为了什么啊……”宓妃色一拳锤在柳树的树干上,掩面痛哭了起来。
万俟兮眼中的悲色又浓了几分,最后轻轻一叹,道:“我不是卫道士,我无法评价你所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但是夫人,整个事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也许一切纠缠到最后,受伤的人会是你,你会比现在更痛苦十倍、几十倍,即使那样……也没关系吗?”
宓妃色蓦然转身,盯着他道:“你……知道了什么?”
万俟兮终于抬起头,回视着她的目光,缓缓道:“我已经知道了夫人为什么会嫁给沈将军的真实原因,并且……我相信,知道这件事的外人,不只我一个。”
宓妃色的脸刷地变白,睁大了眼睛震惊地望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想告诉夫人:镯子我已经找回来了,夫人如肯就此作罢,我可以让一切都当成没有发生过。但夫人若执意要排挤题柔,对她做些什么的话,那么夫人的秘密就保不住了,到时候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没有人能预料。”万俟兮的每个字都说得非常诚恳,“比起为一个已成悲剧的案件收拾残局,我更希望能在悲剧还没有发生之前,将它挽救。夫人是宓桑的表姨,算来也是我的亲戚,于公于私,我都不希望看见你遇到不幸。”
宓妃色的眼睛渐渐地湿润了,身子摇晃了几下,沿着树干滑落于地,颤声道:“为、为什么……为什么会知道……”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从来没有。”万俟兮说这句话时,舌底泛起的不仅仅是苦涩——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性别的秘密这回借用最不堪的方式算是暂时保持住了,然而,谁能保证没有下一次?
这种痛苦,经历一次已是遍体鳞伤、万劫不复,又如何经历的起第二次?!
“我、我……”宓妃色的手在哆嗦脚在哆嗦整个人都在哆嗦,突然一把抓住万俟兮的袖子,嘶声道,“还有谁?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万俟兮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然而,她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宓妃色慢慢地松开手指,脸色惨白如纸,垂头低声道:“我、现在收手……真的还来的及么?”
万俟兮很严肃的回答:“是。我向你保证。”
“那、那么……”眼看她就要答应,眼看一切邪恶的、堕落的、悲哀的、痛苦的故事就将在此刻结束时,一个声音突然从湖的那边传了过来——
“喂,你烦不烦啊,很没事情做么?干吗老缠着我!”
归其心田
万俟兮和宓妃色双双抬头,只见谢思瞳和沈狐出现在视线的那一端,两人拉拉扯扯,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其中谢思瞳扭头,眼睛一亮,欢喜地叫道:“万俟兮!”然后飞快地奔了过来。
苏姥姥迟疑着,不确定该不该拦阻,就在那一犹豫间,谢思瞳已越过她跑到了万俟兮面前,笑道:“你的病好了么?听沈府的丫鬟们说你这几天病得很重,连床都起不来,我好担心啊!幸好你现在好了,都可以出门坐在这儿了。不过风这么大,你不冷吗?”
万俟兮没有看她,目光穿过她的肩膀,落到了随她而来的沈狐身上。
沈狐的视线本来全在谢思瞳身上的,意识到万俟兮的注视,便转过脸来,眸光在空中那么一交错——
分明没有任何声音,万俟兮却仿佛听见一阵山崩地裂、碧海潮生,红尘就那样流转了一千年,再回首,已非当时身。
沈狐弯起唇角,朝她笑了一笑。
这一笑,映入她眼中,本是熟悉的眉眼,却有了全然不同的神态,变得异常疏离。
沈狐拱手道:“璇玑公子万俟兮么?久仰大名。”
“人生何处不相逢,竟会在此处遇见。好巧啊,四少。”
“是好巧啊,璇玑公子。”
曾经是那样的相逢,两个人的初见,在今日重演了一遍。而这一遍,一切都已变得截然不同。
万俟兮的眸光不由自主地黯下去,淡淡道:“四少有礼。”
一旁的宓妃色背过去擦掉脸上的泪痕,再转回身时已恢复了镇定,开口道:“四儿,你们在做什么?”
谢思瞳不耐烦道:“我也真想知道他想干什么呢,整日的就跟着我,也不嫌烦!要不是为了等万俟兮,我早就回家去了!”
“等万俟公子?”
谢思瞳嗯了一声,主动绕住万俟兮的胳膊道:“我跟他约好了,等这的事情终了,我就跟他一起回京城,由他送我回家!”
沈狐脱口而出道:“你走了,我怎么办?”
谢思瞳脸上闪过一抹红晕,又羞又恼道:“谁管你了,爱怎么怎么的!我跟你可没任何关系,你不要胡乱说!”
“你姐姐是我的红颜知己,你姐夫是我拜把子兄弟,你跟我怎么就没关系了?如果你要回京,我也要跟着去,反正我也没去过京城,正好长长见识!”
“你、你、你……”
“我、我、我怎么了?”
“无赖!”谢思瞳跺了跺脚,眼圈都快红了,转向万俟兮道,“万俟兮,你快管管他!他、他、他欺负人!”
沈狐嘻嘻一笑,“我欺负你了么?我只是要跟你一起去京城而已。总之你去哪,我也就去哪,你逃不掉的!”
谢思瞳涨红了脸,这回可连个你字都说不出来了。
“好了,你们两别斗嘴了。四儿,既然来了这,就让万俟公子给你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记得昏迷前的事了。”宓妃色心中沉郁,也实在没心情再看这两人打情骂悄,当下将一个留下,另一个支走道,“还有谢姑娘,你既是谢尚书的女儿,又是四儿的朋友,说起来也是我们的客人,不能再住婢女房了。你跟我来,我带你去客房。”
谢思瞳正巴不得离得沈狐越远越好,连忙道:“好,谢谢夫人啦!那个,万俟兮,我待会再来看你。”
沈狐还想跟着她,宓妃色一把将他按在椅子上,沉下脸道:“你给我老实在这待着!没看完不准起来!”
“小妈……”沈狐委屈抗议。
宓妃色没理他,看着万俟兮,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点个头,便转身去了。
苍凉的风景映衬着她的背影,也已是几多愁绪、人易老。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情非得已。
比如宓妃色对题柔……又比如她对沈狐……
想到这里,万俟兮转眼看向沈狐,沈狐也正含笑看着他。只是,这次的凝视里,虽然也有好奇,却已经远不及从前浓郁。他……对她的兴趣,减弱了许多呢……意识到这点,心中不知是酸涩,还是释然。
万俟兮深吸口气,极力使自己保持平静不受情绪的波动,然后开口道:“四少,请把手伸给我。”
沈狐乖乖地将手搁到椅子扶手上让她把脉。
脉象平和,看来一切都如她所愿:在不伤害他的前提下让他忘记自己。于是忍不住又怔怔地看着那张钟灵毓秀般干净漂亮的脸,想着他笑、怒、装傻和撒谎时的样子,一幕幕,如烙心头,清晰如斯。
“万俟兄,听说小弟中的是种叫‘薄幸草’的毒?”沈狐忽然问她。
万俟兮的睫毛颤了一下,垂下眼睛道:“是。”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毒。”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没听说过,不足为奇。”
“这种毒除了会让人死以外,是否还会有其他症状?”
“其他症状?”
沈狐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道:“比如说,会失去一部分记忆……”
她早就知道他会来追问。毕竟,他只是失忆,而不是变傻,以他的聪明,以及某种程度上的固执,不得个答案,他怎会甘心?
万俟兮缓缓站起,负手走至湖边,幽幽道:“日出雪弥,风吹叶离,雨坠湿衣,水过尘涤……这世上,最无辜的,即是薄幸。故而,中毒者只有两个选择:死,或是遗忘。”
“那么,我忘了些什么?”
“不知道。”
“我会恢复记忆么?”
“不知道。”
“如果知道忘记了什么,也就能够想起那段记忆了吧?”沈狐的声音在身后轻飘,和着风声,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遥远。
“不知道。”依旧是这三个字的回答,固执得任性,任性得苍白。
左臂突然被人抓住,回头,只见沈狐眼底有着难掩的焦虑与疑惑,还有浅浅的试探与执著:“我们之间发生过些什么,对吧?”
万俟兮的瞳孔开始收缩。
“我感觉的到,我对你……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很熟悉,又很陌生……”
万俟兮扬了扬眉毛,“你认为呢?你认为我们之间,应该发生过什么?”
冷冰冰的语气,冷冰冰的表情。
沈狐呆了一下,只得尴尬地松开手,低声道:“我不知道,所以才想问你……我们是朋友,对吗?”
万俟兮有些发怔,又有些恍惚: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沈狐吗?为什么他会有这样一幅单纯的仿若不谙俗事的表情?为什么他不如以往那样邪气而狡猾的对她笑,说着假假真真虚虚实实的嚣张话?
如果是以前的沈狐,他是不会说“我们是朋友吗”这样的问句的,而会自信满满唇角含笑的大声宣布:“我喜欢你,我要你做我的朋友!”
他……变了……
而使他变得不再像他的那个人,就是她。
一股痛意就那样从指尖涌起,如藤蔓般缠绕而上,将整个身心都纠绞束缚。“不,不是。”她听见自己用一种几近血淋淋的声音答他,“我从来不交朋友,也不需要。”
这般残酷无情的回答,要是以前的沈狐听了,会做何反应?会伤心吗?会难过吗?还是,会继续嬉皮笑脸地纠缠着她,直至她冰消雪融?
不……不知道了,这些问题的答案,她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然而,这潜伏在心底的、隐隐不安的情绪,又是什么?是……期待吗?
沈狐他,会如何回应她的冷漠呢?“哦,是这样啊。”
轻飘飘的声音一经传入耳膜,万俟兮的心猛然一震,然后就慢慢地、一点点地,往那无可救赎的深渊坠落。
哦,是这样啊……原来,这就是沈狐的回应。原来,现在的他,惟一会用来回应她的冷漠的,就是同样的冷漠。
唇边,勾起一抹弯弯的弧度,是苦笑,比鸩毒还苦还涩的苦笑……孽,这是怎样的一笔孽啊。
万俟兮轻轻地摇了摇头,吸了口气道:“是的,就是这样。关于你中毒期间的记忆我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不过,并不是每件事都有答案,即使得到了答案也不意味着就是幸福。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好。”
“幸不幸福我想应该由我自己来判断,谢谢阁下的忠告。打搅了,告辞。”沈狐淡淡地说完这句话后,疏冷的一拱手,便转身离开。
他的脚步声由近而远,变得越来越模糊。
万俟兮定定地望着湖面,湖面坚硬冰寒,然后,一点点潮湿、一点点雾气,便从与湖面一样坚硬冰寒的眼睛里升了起来。
“错过了我这个天下第一的沈四少,你……可不要后悔啊……”
这个少年爱过她。
这个少年爱过她……
而今,诗已残,酒堪尽,雪融无痕迹。
***
***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麟趾镯,词出《诗经·南周》,赞誉贵族子孙繁衍,才贤如麒麟之足,诚实仁厚。
而今,这对引发一切事端的镯子就摆放在书桌之上,水晶灯罩里透出的灯光直将它的每个部分都照得清清楚楚,没有丝毫死角。
镯身雕琢成凤凰的样子,头与尾部巧妙相衔,翎翼处镶有水滴状宝石,凤凰的眼睛则是两颗圆润晶莹的南海檀珠,再加之五色天石本身的色泽,轻轻拿起,便流光溢彩,绚烂之极。
万俟兮放下镯子,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静静地望着立在堂中的中年男子,目光轻淡,却又充满探究之意。
身穿蓝色绸衫的高瘦男子垂下头,极力想表现得镇定些,但微颤的手指依旧泄露了内心的不安。一旁的苏姥姥看在眼里,有些想笑,又有些感慨:万俟一族还真是“恶”名在外,只不过是回个话而已,居然就怕成这个样子。
万俟兮抚摩着碧玉指环,开口道:“李掌柜。”
蓝衫男子顿时整个人一悚,连忙应道:“是是,璇玑公子有何吩咐?”
“请你将当日收购此镯的情形详细的说一遍。”
“是是。”李掌柜想了想,讲述道,“小的是博雅斋边塞十六州分号的总掌柜,平日里都只在‘白雀楼’里待着。那天晚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便命伙计早早收铺关店,正跟帐房先生在核算帐目时,听见外面有人拍门。”
万俟兮扬眉道:“哪天晚上?”
“呃……是这个月初三。”
万俟兮嗯了一声,不再问话。
“伙计开了门,外面站着一个身穿斗篷的人,说有宝贝要卖,问我们有没有兴趣。伙计便放他进来,我问他是什么宝贝,他拿出一只被雨淋得湿嗒嗒的包袱,包袱里装的,就是这对镯子。”
“描述一下他的样子。”
“是。我当时见这对镯子如此宝贵,而那人却从头到脚都裹在斗篷里,连脸都看不太清,神秘兮兮的,怕货来源不正,不太敢收。那人看出了我的担虑,便哈哈一笑,将帽子翻开,我一见之下,大惊失色,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是沈四少爷!”
苏姥姥插话道:“你认得沈狐?”
李掌柜笑了笑道:“像做我们这行的,最重要的就是眼睛得亮,边塞十六州里但凡有点头脸的人物都得认识,这样一来,门路自然也就宽了。再加上沈四少爷这种出手大方又爱享乐的富家少爷,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顾客……因此一看见是他,我便放心了,只道是富家少爷们为了互相攀比炫耀,用金如土,一时间手头不方便也是有的,他们大多都是从自个家里拿了东西来卖,即使被家人发觉,也最多一通责骂,决计不会牵扯上什么官司。于是就心安理得的收了这副镯子。”
苏姥姥道:“买了多少钱?”
“三千两银子。”
“这笔买卖真是不错。”
李掌柜哭丧着脸道:“老夫人真是折煞小的了,小的要知道这镯子是沈府的镇府之宝,是主母当家的象征,打死小的也不敢收这镯子呀!唉唉唉,四少爷这回可是害苦我啰!”
苏姥姥见话问的差不多了,又见那李掌柜双眼布满血丝,想必是连夜骑马而来,也该让人家下去歇息歇息时,万俟兮却继续问道:“你们蔡老板还好么?”
“托公子的福,我们老板最近还算安好。”
万俟兮拿起茶盏浅呷了一口,表情随意,“他的事情解决了么?”
李掌柜微一沉吟,答道:“老板没说,他自有他的主意,有些事我们下人也不方便插嘴。”
“哦?”万俟兮露出惊讶之色,挑起眉毛道,“他连要与福荣斋联手,在边塞十六州再开七家分号的事都没跟你提?”
李掌柜呆了一下,但很快笑道:“原来公子指的是这件事,这个嘛……合作尚在商谈中,应该没什么变故。”
万俟兮放下茶盏,微微一笑道:“那就好,见到蔡老板请代为问好。姥姥,带李掌柜去隔壁客房休息。”
李掌柜躬身行礼,苏姥姥上前为他打开房门,正当他的左脚跨过门槛,而右脚将抬未抬之际,万俟兮突然从书桌后飞起,右手如爪,狠狠抓向他的后颈!
她这一击事出突然,又迅疾如电,根本毫无可避,眼看李掌柜就要手要擒来,谁知他突然手臂一长,将苏姥姥反手扣住拖于身前,如此一来,万俟兮只得硬生生的中途换招,改为踢出一旁的一把椅子,另一只手拂他手腕。
李掌柜见那一拂看似轻描淡写,毫无力道,但如果真被拂中,只怕整条右臂都会报废,连忙将苏姥姥顺势往万俟兮面前用力一推,自己转身便逃。
万俟兮早料他会如此,未等苏姥姥撞倒,脚尖一点,人已腾空翻起,越过两人头顶,拦住他的去路,落地冷冷一笑:“你以为你还逃的了?”
李掌柜啪的从腰带中抽出一把软剑,迎风抖直。剑尖寒凛凛地指向万俟兮的眉心,而剑刃上的光,竟似将她的眼睛都映亮了。
“好剑!”万俟兮虽不是崇武之人,但看见如此极品的宝剑,仍是发出了赞叹之声,继而又摇了摇头道,“可惜,选错了主人。”
李掌柜眼中闪过一道戾色,整个人顿时起了非常大的变化。他原本像个商人,一个很老实本份的商人,但现在,已成了一名杀手,而且,还是最最残忍的那种。
“算上你,已经是四拨杀手了。看来你的那位雇主不知道一个词叫做‘事不过三’。”万俟兮的脸沉了下去,目光竟似比他更冰冷,“真是——小看我啊……”
话音未落,她的人已掠了过去。
就那样笔直地、毫无预兆、毫无顾虑地朝那柄剑掠了过去。
没人能形容那一掠的速度。
更没有人能形容那一掠的残酷。
李掌柜只觉眼前的世界突然空白了那么一刹那,刹那过后,一丝凉意慢慢地从某个遥远的地方爬过来,起先只不过是条虫子,后来变成了蛇,最后成为巨蟒,眼看就要将他整个人都吞没时——
“哐啷!”
软剑落地的声音震醒了他。
视线重新恢复清明,他看见自己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立着,甚至还伸展着手臂,手里依旧握着一柄剑。
但地上也躺着一柄剑。
大脑僵硬了一下,继而才明白过来:万俟兮刚才那一掠,就跟撕橘皮似的活生生的将他的软剑撕成了两条!
这是何其可怕的武功!这又是何其可怕的人?!
冷汗一下子全挤了出来,他惊恐地瞪大眼睛,正感到绝望如山般重重压下时,却意外地看见万俟兮捂着自己的胸口,眉头紧皱好象很痛苦。
他受伤了?这是第一个念头。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第二个念头飞快闪入脑中,李掌柜立刻趁机转身狂奔。一旁的苏姥姥急忙去追,却听万俟兮唤道:“别追了,姥姥,你不是他的对手!”
苏姥姥只得不甘心收步,回身去扶万俟兮道:“公子,你怎么了?伤到哪了?”
万俟兮紧咬牙关抬起头,额头上布满了冷汗,抓着自己的衣襟道:“姥姥……我、我不是受伤,而是毒发……”
“毒发?刚才那李掌柜……”
万俟兮摇了摇头,“不、不是他……”
智者千虑、终有一疏!
那夜中了谢思瞳拿出的信上的毒,后来虽然毒发,但清醒后,一切都已恢复如初。她只道毒已被沈狐用什么奇妙法子解去了,没想到竟还存于体内,刚才她一催发内力,毒素便狠狠发作,令得半边身体都麻痹了。
幸亏李掌柜忌惮她,只顾的上逃而没有趁机给她一掌,否则她必死无疑。
“这可怎么办好呢!三小姐这会儿远在天阁,近点的又没什么好大夫!公子……公子……”苏姥姥说到最后已泣不成声。
“我没事的……”万俟兮强行将毒镇下,然后推开她慢慢走出门槛,仰起头,外面的夜空墨蓝,墨蓝的夜色投影到她的瞳仁中,便也泛出了淡淡的蓝,“放心吧,姥姥。我不会死的……为了我而牺牲掉的人和东西都太多,这条命这么宝贵,我怎么能就死在这里呢?”
说到这里她回头冲苏姥姥轻轻一笑,带着三分飘忽三分无奈三分固执折还出一分深深痛苦:“我不能死,因为,实在……牺牲了太多……”
她的哥哥、万俟家族无懈可击的美誉、她身为女子的一生幸福、还有……沈狐。
为了成全“万俟兮”这个名字,以及它所代表的人,已经牺牲了太多,她,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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